“大人从来没有想要谋反。”
“大人勾结那些北蛮子?笑话!”
“大人怎么可能是叛贼?”
“你们这些万恶奸贼,栽赃陷害,不得好死……”
还有他的属下们。
十四岁参军时孤身犯险收服的马贼头目罗杀,那个说起话来粗声莽气的汉子,再艰难的仗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带头往上冲;全家被人砍得干干净净,拖着半条命撞进自己马队的金波,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个长袖善舞的商人,挂了个副将的衔头忠心耿耿地为自己打理所有产业;话不多但是心思细密、常常冒出些奇怪点子的密谍头领夏白;一张娃娃脸常常让人错估了他的年龄,处事却异常明敏狠辣的奚军……像以往每一场大战过后那样,你压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胳膊,在铺了烂草的石板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所多者,镣铐枷锁。
这几天,狱中甚至不再费心把他们分别关押以防串供,所有人都陆陆续续押到了这几间牢房,大约已经没有防范的必要了吧。
幸好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这里,十七岁时调到他手下的襄城伯次子苗振,刚来的时候是个细皮嫩肉的标准公子哥儿,如今也是独当一面的人物;那孩子大概得到了家里的庇护,不管是被关在家里还是拘在什么地方,总之没有陷进诏狱就好。还有贺留,他的亲卫队长……
不管是因为各国使节还在,朝廷不敢明目张胆的九城大索,还是因为他们狡兔三窟,毕竟找到地方躲了过去,能少折进来一些人,总是好的。
正在出神,哗啦啦的钥匙声由远而近,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绷直了身子。凌玉城慢慢放下沉重的铁镣,抬头向远处深黯的甬道望去。二十天来,这个声音永远意味着会有同伴被拖出囚室,然后就是噩梦一般的刑求与折磨……
狱卒沙哑的呵斥声远远传来,奇怪的是,这次还夹杂着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不断低声下气地应和着:
“是,是,您受累了……”
“多亏了您帮忙……”
“是,是,只看一看,说两句话就走……绝对不给您添麻烦……”
孤灯摇曳着近前,照亮了一张这些天常常看到的阴沉面孔和一张不太熟悉的年轻面孔。狱卒叮嘱两句,放下提灯退到拐角,被留下来的那个年轻人立刻扑了过来,隔着铁槛跪倒在了凌玉城面前:
“将军!”
“萧然——怎么是你?”
“将军,那天将军出事,属下和几个同伴侥幸逃了出去,跟着贺大人藏在京城陆家当铺的估衣库里。属下新调到大人身边,知道的人不多,这些天想尽办法,好容易托了一个远亲的路子进来见大人一面,大人——时间不多了,您听属下说——”
一句句惊心动魄。
西珉荣亲王玩笑一样的要求、苏台和亲王有意无意的抬价、几个小国的推波助澜,以及最终荒唐的“比武招亲”……
囚室里鸦雀无声。与其说这些消息荒诞到不可置信,不如说是因为过于荒诞,所以绝对不可能出自编造。
“大人,那个见鬼的‘比武招亲’的日子就在四天以后,时间不多了,大人要早做打算——大人……”
“我知道了。”萧然颤抖惶恐的声音里,凌玉城深深吸了口气,坐正身子。“现在虞阳还有多少人能动?端亲王在不在虞阳?北疆大营,有什么消息?”
“和我们一起躲着的有十来号人,这些天又陆陆续续找到了几拨,总共四十七人。北疆大营没有任何消息,端亲王——万寿节的第二天就去了荆阳巡查常平仓……”
荆阳!凌玉城狠狠闭了一下眼睛。端亲王,竟是和他一起长大、自幼为之伴读、视之为未来主君的端亲王!
荆阳,离他一战成名的襄州,快马奔驰只有一日之遥,离北疆大营主营所在的剑门关只有三日之遥!
难怪他会毫无防备地带了五百人回京贺寿,难怪北疆大营毫无动静,难怪参奏他的九十七条大罪里,会有二三十条知道的人屈指可数、然而的确抓到了真凭实据的罪状!
“我明白了。”他长长吐了口气,“这事虽然荒诞,却未尝不是脱困的良机。传令给贺留,当天……”声音渐渐压低,萧然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听着,一路急切点头。
这一次珍贵的探监终于结束,狱卒的脚步声刚刚隐去,牢房里就轰地喧闹起来。凌玉城皱眉听着那群大老粗把最恶毒的言辞堆积到两位异国女亲王、参与比武招亲的各国使节,乃至大虞众臣和皇帝身上,终于出声喝止。
“都安静。”他冷冷地开口,声音没有刻意提高,却轻而易举地压住了躁动: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上次给你们讲到《李卫公问对》的《虚实》一篇,现在,接着听我讲……”
沉稳镇定的语声一如过去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一样响起,所有人都强忍住了眼泪,屏息聆听。大人每逢二、七都会给下属、卫士开讲兵法,除非当日有大战决不更改,可是这一次……大家都知道,也许,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小凌,思你的人很多啊……
第9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金盘露确实不错,想不到虞阳的偏僻陋巷里,居然能给你找到这样的好酒。”
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玉杯,苏台和亲王秋漪眯着眼睛轻轻摇晃着杯身,良久,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这些天,虞阳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些什么?”
“还不是最近的那桩盛事——”说着,绯衣的年轻女官后退一步,整衣敛容,恭恭敬敬地施礼下去,微微挑起的眼角却有妩媚风情流转:“恭喜亲王殿下将得美人。”
“凌玉城?……那个人可惜了。”
听到自己点名索要的“美人”的名字,三十余岁,丰容盛髻的贵妇不但没有露出心驰神往的神色,反而随手放下杯盏坐正了身子。玉杯落在光洁的楠木台面上,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
“那个人……被人陷害,欲加之罪是真,但是看他平时所作所为,也是骄横跋扈,颇有取死之道。日后到了本王这儿,说不得还要先在内宅里磨上几年,等他晓得收敛了再放出去用。若还是那个性子……也只能在本王身边消磨光阴了。”
“殿下——”
“怎么,以为本王和西珉那个一样,眼里只看得见美人的?”
“殿下见笑了……”
“本王不是说笑。”声音里含了一点严厉,抬头四下扫了一圈,下首侍立的一干官员和侍从全都恭恭敬敬低下头去:“为臣当以恭谨忠正为要,恃才傲物、谄上欺下,都不是臣子本分。你们——可记清楚了?”
“下官明白——”高低不一的应答声。
看着属下陆续退出,在苏台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女亲王摇了摇头,凭窗举杯自斟自饮:“那个人……可惜了。若是早个十年……”话音越来越低,终究归于轻轻一叹。
“凌玉城可惜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虞阳城西的另一座宅子里,元绍也是这样淡淡评价:“如果是大凉还另当别论,虞国么……容不下他。”
“可惜这等人才不能为陛下所用。”侍坐一旁的驸马都尉哥舒夜接了一句。他幼年养在宫中,束发从军,从来没有一次从凌玉城手里讨了好去,甚至丢盔弃甲狼狈奔逃也不是一次两次。此刻见到这个最大的对手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不免有些感慨。
“不能为朕所用,也不能落在别国手里。三天后的事,你都安排停当了?”
“雷将军说,愿意亲自出手。臣这些天亲自看过,各国使团里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臣必不让陛下失望!”隐藏身份随驾出行的金吾将军雷勇应声道。他本是异族贡上来的一个孤儿牧奴,因为刻苦忠心,被元绍的父皇赏给自己儿子做了贴身侍卫,后来元绍试剑江南,也是他一路相陪,不知和主子一起挑了多少江湖名宿。因着这等功劳情分,元绍登基后一路拔擢,终于登上了金吾将军的位置,日常宿卫宫禁,乃是当今大凉头一号武臣。也是因为当年江湖风雨同舟的过往,元绍对他多有优容,君臣之间私底下便有些随意,诸如“那个女人今晚就弄来”之类的话,也只有他敢于出口。
这句话出口,事情就定了九成。哥舒夜犹自黯然,低声道:“真没有办法让他投效陛下了么?如果……”想了想,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赶紧摇头把自己都觉得荒诞的念头甩出脑海。
“呵呵,别担心,”看他这个样子,元绍倒是忍不住失笑,“朕只有一个女儿,也只会有你一个女婿。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若是……从宗室之中选择……”
“选宗室女子收做公主赐婚?近支没有合适的女子,远支……”元绍这些天也是在心里反复掂量过,此刻一口否决,“再说,这样的人,又哪里是区区一个女子所能束缚?除非——”渐渐出神,沉吟不语。
“那家伙长得那么娘娘腔,居然是个男人,”雷勇在一边插了一句。这个粗豪汉子一向只忠心耿耿带兵看守宫禁,什么政务之类从不涉足,此刻的想法就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结果只有那两个女人能娶到活的,我们就动不得,非得把人弄死不可。亏大了!”
“雷叔——”
“你这样看我干什么?让公主娶他不行,收养个公主娶他也不行,还能怎样?总不能让陛下娶吧?!”
“陛下恕罪!”羽林将军失色摔了茶盏,立刻离座拜倒。
“……你们两个都给朕出去!”
此后几天,北凉天统皇帝的寝居,孤灯夜夜亮到三更,看得羽林将军心惊胆战,每每托故进去,总是看到他这位陛下摊了一桌的文件谍报,在那里苦苦沉思,时不时地写写画画。倒是那位提出建议的金吾将军有口无心,每天该吃吃该睡睡,该出去逛街就出去逛街,用他的话说就是,“下次再来还不知道是几十年后的事情,这会不逛个够本怎么行……”
凌玉城身为北疆大帅,这一下狱震动极广。中枢外省日日有人上奏,直陈凌玉城罪大恶极应正典刑的有,婉言说他罪不至死的有,沥血吁求不可自毁长城的有,求议亲议贵法外施恩的有,劝谏太阿不可倒持这等人不能送给别国的也有,至于撇清干系说自己与其从无往来,或者痛心疾首表示被此奸贼迷惑的,更是数不胜数。更有太学院的士子成群结队走在街头,大声诵读:“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还有宗人府奏称敬敏长公主的祭祀不能由此而绝,宜选近支子侄承祧。最新的传闻是,据说宗令的府里前几天刚抬进了一个翠云楼的清倌,是先代云阳侯的某个远房堂叔出的银子。
至于市井之间,凌玉城下狱,京城的人叫好趁愿的虽然多,忧心如焚的却也不少。皇城根下的老百姓最爱的就是扎堆看热闹,这个茶馆里的先生说《金沙滩》,那边的戏园子里就唱《中山狼》,哪儿都围着一拨人听,高乐够了的爷们心满意足回来的时候撞上,动不动就两边对挥老拳。然而眼看着事情愈出愈奇,这一出戏的调子从《宝剑记》变作了《大封相》,眼看就要转到《汉宫秋》,纵然以大家天子脚下的见多识广,也不由得一个个瞠目结舌,一时间说书先生都找不到话本了。
然而瞠目归瞠目,热闹却绝不可不看。自从大虞天子金口玉言允了这一场比武招亲的盛事,京兆府的差役快手快脚,在京郊明德门外清出了一块巨大的广场。广场北面垒起了高台,台上搭设行营,黄帷彩幛,以备虞帝亲临。台下左右,一圈五色锦棚雁翅排开,离行营最近的八顶供诸国使节以及出赛勇士起坐,余下的则是大虞高官贵族们的座位,普通官员和其他有身份的人散坐棚外。至于普通百姓……
大虞皇帝下令比武招亲“择吉举行”,钦天监果然不负众望,给找了一个上好日子。这一天天空碧蓝如洗,前一日下了半晚上的牛毛细雨,把虞阳的一草一木、一枝一叶都洗得格外青翠。拜这难得的好天气所赐,虞阳这一天几乎万人空巷,但凡能抽出空儿的都涌到明德门外来看着一场百年不遇的热闹。
大虞城卫军层层关防,刀枪烁亮,锦衣大汉们排成了一列又一列人墙,手心里全是汗水。人墙前面,京兆府差役呼喝斥骂,鞭子在虚空里抽得啪啪直响。饶是这样忙得满头大汗,还是只能堪堪把人潮拦在高台下二十步外,后面还有黑压压的人群源源不断涌来。锦棚背后,各国使节的卫队抄着手拄着家伙,一脸不相干地远远看他们忙碌,个个都是啧啧称奇:
“好家伙,这得有半个城的人吧?”
“咱们那达慕上都看不到这么多人!”
“每年元月十五,丹凤楼前放灯,金吾不禁,与民同乐,也就这场面了……”
辰时初刻,炮响三声,大虞皇帝落座高台。身份足够的重臣勋贵陆续登台侍坐,礼官高声赞礼,宣各国武士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顺序捉对儿上台厮杀。元绍隐在锦棚的阴影中,目光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台上那个玄衣劲装,四个侍卫按刀夹峙的人影。
二十余日监狱中不见天日的生活,似乎并没有让凌玉城的风姿气度有什么改变。他默默端坐台上,薄唇紧抿、脊背挺直,微微低垂双目,似乎对周围异样的目光完全不闻不见。唯一不同的,就是交叠的双腕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合在身前,襟袖间盘绕着一缕隐隐的闪光。
到了这个当口,都不肯松开镣铐么?做法未免小气——元绍冷冷而笑,虞国的防范还当真严厉,这样的禁锢,是怕凌玉城在台上当场自尽么?也是,现在自尽是虞国丢脸,等下了擂台再自尽,就是接手他的那一国丢脸了。
到底,要袖手旁观,看着自己下了三年的一盘大棋今日收官,看这一代名将于焉陨落么?
第10章 自古美人如名将
擂台上的战斗结束得很快。雷勇三两下把最后一个竞争者扫下擂台的时候,日头还没有移过中天。
长裙曳地的苏台和亲王秋漪笑得云淡风轻,手中宫扇轻摇,似乎完全不在意即将到手的美人已经泡了汤,兀自回头向边上的属官说着什么;西珉荣亲王今天仿佛安心要和同为女子的和亲王别一番苗头,打扮得格外优雅华贵,却没有那等矜持风度,望着擂台上咬牙切齿。擂台中心,雷勇刚还刀入鞘,向自家锦棚的方向躬身行礼,台下便是一阵阵轻微的骚动,每个人都在努力踮起脚尖往前看去——
7/159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