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各国使节差不多全数到齐,虞国地处东陆南方,北接大凉,南邻苏台,西面和西珉接壤——大凉遣出的是驸马都尉、羽林将军哥舒夜,而另外两个以女子为尊的邻国,苏台派出的是仅次于皇帝与正亲王,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和亲王,西珉派出的则是当朝天子最宠爱的幼妹,刚刚行过成人礼,年方十六的荣亲王。
贵客到齐,睿亲王亲自出来逐席敬酒,苏台和亲王年长,笑吟吟举杯还礼。他两位都是太极推手极为了得,你来我往寒暄了半天也不嫌累,西珉那位十六岁的荣亲王不耐烦听他们废话,没见过主人又不能逃席,百无聊赖地在次一席上东张西望。忽然看到对面坐着一位年轻将军,正侧头与下属指点谈笑,风姿皎皎如玉树,忍不住盯着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说那位是世袭侯爵、北疆大帅才死了心。饶是如此,还万分不舍地叹了口气,对左右说:“这样的美人就该收藏在房中,可惜了!”
端亲王宁秀随在叔叔身后,恰好听到这句话,扭过头去藏在随从肩膀后面抖了半天才端正了脸色。一会儿随意指了件事情溜到凌玉城这儿来,刚要把荣亲王的话复述一遍,就听见凌玉城望着西珉那边的席位对下属说:“倒是个难得的美人,可惜是个亲王……”
宁秀一口酒喷了个天女散花,扶着桌面咳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文中苏台、西珉的设定,及西珉荣亲王和小凌的吐糟,均由《山河赋》作者明月晓轩友情出借,特此鸣谢
第6章 竹外桃花三两枝
这个笑话不用一天功夫就传遍了整个虞阳是后话不提。宁秀好容易喘匀了气,把在荣亲王席上听到的评论绘声绘色一说,凌玉城身边所有人都笑了个东倒西歪,泼反酒水的泼翻酒水,溜到桌子底下的溜到桌子底下。宁秀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拍着凌玉城的肩膀道:“你还是赶快娶个夫人吧,也省得人家打你的主意……”
“你知道我没这个心思。”凌玉城微微侧了一下身子,到底还是让宁秀的巴掌落到自己肩上,“你也别一天到晚就想着给我做媒!”
“你啊你啊!”宁秀摇头叹气,“按说我还比你小两岁,现在我王妃世子都有了,你还是个光棍……好好好,不提这个。”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说真的,你不会还念着那个女人吧?”
“早跟你说了我见都没见过她!”
凌玉城五六年前原本说过一门亲。那时候人人都知道他是权相柳明夏的心腹,柳明夏为了笼络这个得力干将,授意妻弟杨荣把嫡出女儿许他。刚下了小定还没来得及出庚帖,北疆大营有个将军和凌玉城争一个空出来的副将位子,放谣言说他素有龙阳之好,是靠巴结了北疆大营的主帅才得以升官。
凌玉城原本就长得貌如好女,就是平素并肩作战、知道他为人的同僚,看了他的容貌也要半信半疑。这个以色事人的名头传了出去,好人家女儿谁肯和他结亲?杨荣虽说奉了姐夫的意思把女儿许他,当不起家里妻子女儿一天三遍哭闹,推说两人八字冲克,要请位天师问问有没有破解的法子,就把婚事遥遥无期地拖了下来。
这么一拖再拖,拖到四年前柳明夏谋反失败,凌玉城奉旨缉拿同党。那一晚杨荣阖门尽灭,连府邸也烧成了白地。那位曾经和凌玉城订婚订到一半的小姐是投缳还是死在火场再也没人关心,然而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从此也没有一家肯把女儿许配给他。
这些旧事提起来颇有些让人不快,宁秀察言观色,知道凌玉城不想再说,也只有叹了口气:
“你还是打算一辈子只娶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情投意合白头到老?——这年头官宦人家的小姐谁不是躲在闺房里,你就算要和人家情投意合,也得先碰得上才行啊!”
凌玉城自己倒是不急,娶妻是一辈子的事,万一娶个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进来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至于左一房右一房的纳妾,想到母亲独守孤灯,为了父亲伤心了一辈子,他还真做不出来这种事。反正犯官家眷籍没入官,发配到北疆充为营妓的年年总有几十号人,他身为大帅不愁没有人铺床叠被,还能隔个一年半载的换上一茬,正室夫人,慢慢找就是了。
当下众人说了些闲话打混过去。睿亲王敬完了各国使臣和贵胄重臣们的酒,早早地回后殿听戏找乐子去了,左右他这个主人是干什么的,这里人人心知肚明,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一走,宴上各人该干啥干啥,相邻国家联络感情者有之,敌对国家互相放话着有之,小国找上大国拍马屁者有之,一时间轻歌曼舞的大殿犹如煮开了一锅粥,到处都是苍蝇嗡嗡乱叫的声音。
凌玉城也被围住敬了几杯酒,莫名觉得闷热起来,挥退下属,静悄悄走出正殿。自来名花倾国两相欢,睿亲王府既然养了如此多的美人,则名花自然也少不了,园中花木扶疏,与奇松、怪石交相掩映,澹澹水波反射着流水似的月光,远处丝竹依稀随风吹坠,十二分的繁华热闹,到这里只剩了三分疏朗清雅,倒是教人心神为之一爽。
这位睿亲王还真是个会享福的!
在花园里慢慢走了半圈,凌玉城挑了块面对湖水的卧牛石坐下,望着湖面上流动的灯光倒影悠然出神。仲夏的晚风轻软湿润,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吹拂在脸庞上,和边关刮面如刀的凌厉寒风大相径庭——可是,若不是有人用身躯血肉抗住了边关的寒风,又哪里来京城贵人们的吟风弄月?
石面光滑平坦,随手抚去有些平缓的起伏,并不硌人,反而增添了几分天然趣味。面前水波悠悠,对岸凤箫细细,凌玉城不知不觉已经侧卧在石面上,半闭双眼静听远处隐隐喧哗,连一贯紧绷的精神也渐渐朦胧下来。
蓦地里不远处咔嚓一响,不知是竹枝还是什么东西被踏断,凌玉城懒得睁眼,只是悄悄伸手握住了腰间短剑,倚在石头上一动不动。来人沿着湖岸分花拂柳迤逦而来,见这里大石上躺了个人,脚下微微一顿,仍然不紧不慢地向前走近。
听那人步履闲散,显然并不打算为他多绕一段路避开,却也不像是有意相寻,凌玉城微微睁眼,打算如果是可以忽视的人就直接装睡了事。谁知映入眼帘的却并非衣紫腰金的大虞臣子,也不是哪个素不相识的宾客,而是刚刚在宴席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苏台和亲王。
……麻烦。
月光下款款走来的女子云鬟峨峨,广袖微扬,衣袂如流云一般在地面上轻轻拂过,偏偏一对押发的金凤钗上珠络纹丝不动,微微昂着头,姿态矜严华贵得无法形容。明明有三十多岁年纪,灯光湖水掩映中,却让人只能注意到由岁月洗炼而成的成熟优雅。凌玉城在心底哀叹一声今晚的悠闲时光算是泡汤了,也不得不老老实实从石头上爬起来,退到路边长揖为礼。
“见过殿下。”
“将军不必多礼。”那女子含笑敛衽,“漪久仰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两人之前从未见面,然而交道早就打了许久。苏台盛产粮食、绢帛,苏台的鸣凤郡素来有“鸣凤熟、天下足”之称,更有衣被天下的美誉,大虞北疆临近北凉,连走私带俘获,马匹总比别的地方来得容易些。凌玉城受够了兵部那些大老爷的气,颇动了些脑筋以补军需之不足,私下里一年到头从苏台买进卖出的东西也不知多少,当中自然有这位和亲王殿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乃至于高抬贵手的成分。这样两个人难得碰到一起,彼此都有意好好聊聊,因此面对湖水并肩坐下,天南地北,倒是说得十分投机。
“可惜十年前未曾见到此人。”良久苏台使团的侍从寻来,和亲王起身离去,远远地还能听见她对从人慨叹,“当年若是见了,本王定会迎娶他为正室王妃。”
……我一点也不可惜!
凌玉城瞪着那袭正红裙裾上飞翔的金凤,直恨不得找个什么东西砸过去,把湖水打个窟窿才能泻掉这股火气。正在咬牙切齿,身后忽然传来“哧”的一声轻笑。
“谁!”
“是我。”眼前一花,一个人不知怎的已经站到了面前,凌玉城本能地倒退一步,手刚刚握到剑柄上,那人漫不经心地一抬手,五指在他手腕上一搭,凌玉城顿时觉得一只右手能有千斤之重,宝剑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我没有恶意。”那人放开手,反而倒退几步,自顾自地在石头上坐下,“只不过,我好好地在这棵树上歇着,谁让你们非要跑过来聊天?”
“你——”
“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 月光下那人意态悠然,嘴角边一点促狭的笑意慢慢扩大,“除了有人一晚上被两个女人调戏之外——”
“——你!”凌玉城半是窘迫半是气恼,要不是知道自己论武功实在不是对手,刺他几个透明窟窿的心都有。然而看着眼前那人漫不经心的笑容,他的火气却是一分一分降到了冰点,倒退一步,肃然行礼:
“幸会。”
他略低着头,微微前倾的身躯紧绷得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弯弓,双眼紧盯着悠然含笑的男子,刻意拖长的声音里,慢慢透出一分冰冷的肃杀味道:
“我应该称呼阁下为余先生,还是……”
“周围没有人。”
对方忽然开口打断,和凌玉城示威性的戒备不同,那人的姿态一直是从容闲适的,斑驳树影下,甚至他嘴角柔和的微笑也有些迷离的味道:
“十丈之内都没有人,你有什么话,只管放心说出来就是。”
十丈。凌玉城轻轻吸了口气,以他的内力,周围三丈之内即使有人刻意收敛气息,也逃不过自己的耳目,但是那人一开口就是十丈——即使这话有夸大的成分,可是古庙里□□环伺下一招被擒,方才相对而立连剑都拔不出来,那人的武功,比自己强得确实不是一星半点——
如果他当真打算出手的话,就算把自己格杀当场,也不费多少力气吧。
这样的念头带着战栗划过脑海,凌玉城反而扬起一抹锋锐到了极点的微笑,慢慢直起身子,整肃衣冠,长揖至地:
“外臣大虞龙骧将军凌玉城,拜见……陛下。”
刹那间万籁俱寂,就连微风摇撼枝叶的沙沙声也凝固成了冰冷的杀意,自称为余元继,真实身份乃是北凉天统皇帝的男子细细打量了凌玉城一眼,蓦然轻笑:
“你还真敢叫破朕的身份——就不怕朕杀了你?”
“北凉金吾卫和羽林卫同时现身虞阳,陛下白天又坐在羽林将军上首,若是这样我还猜不出陛下的身份,怎么配镇守北疆,和陛下交锋这么多年?——再说,陛下若真要杀我,那天晚上何不出手?”
“……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朕又没有什么下属要顾及……”见凌玉城还想反驳,元绍低低哼了一声,负手踏上一步。
只这么一个动作,凌玉城全身一震,恍惚间竟有刀锋劈面而来的错觉,相隔三步之遥,冰凉的剑气已经侵肤裂骨,直逼得人呼吸困难——他咬紧牙关,手指在剑柄上攥得发麻,拼尽全力才没有跌坐在地,耳畔隆隆作响,元绍的话一句句笑吟吟地随风传来,却像隔了一层纱似的飘忽不定,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听清元绍在说些什么:
“你也知道你和朕交锋多年——只要在这里杀了你,北疆立刻门户洞开,朕可以从剑门关毫不费力的打到虞阳!你说,这么省力的法子,朕是用,还是不用?——或者,你能给朕什么保证,让朕觉得没有必要杀你?”
身上的压力陡然一松,气机牵引之下,凌玉城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一步,内力的反冲让他胸口一闷,喉头热辣辣的,一股咸腥味弥满了整个口腔。明知此时元绍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凌玉城却是不为所动,毫无惧色地昂然回望:
“陛下此刻要杀我,当然不难。只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一旦死在这里,虞阳必然九城大索。对陛下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不是有些不方便?还是说,陛下白龙鱼服,潜入虞阳,仅仅是为了杀我而来?以我的身份地位,似乎还不值得陛下冒这么大的风险吧?”
“……你胆子很大,也很聪明。”良久,暗夜里响起元绍淡淡的语声,凌玉城不由自主地吐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经摒住呼吸不知多久,甚至胸口都有些微微的疼痛,“像你这样的人,死在朕手里,倒是可惜了。”
他长身而起,居高临下俯视着凌玉城,湖面浩荡的夜风吹起他衣袂,那一瞬间银色流光自天宇倾注而下,清俊的眉目间,瞬间带上了指点江山、翻覆天下的高傲威严:
“你也不用指望趁着朕在南朝的机会动什么手脚。你们虞国这点兵力,就算倾巢出动,朕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朕的武功你不是不知道,担得起后果的话,不妨试试。”
那样的口吻、伴着说话时一瞬间提到最高的凛冽气势,让凌玉城几乎倒抽一口冷气!
北凉天统皇帝的武功境界——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以他的武功,即使有了几天之前古庙夜雨那一战,也不足以全然了解此人的身手——彼此水准实在差得太远。然而在北疆大营关于江湖人士的秘档中不是没有记载,这位北国皇者少年时曾化名严朔,微服而来试剑江南。那个十六七年前横空出世、又在十年前神秘消失的少年剑客,至今还是令大虞武林耆宿点头赞叹、琼闺秀玉悠然神往的传奇。
嘉佑七年回龙渡一战,天统皇帝更是亲自领军上阵,阵前连斩南朝大将七名,乱军中试图刺杀他的南朝武林一流好手十三人全军尽墨,南朝武林盟主轮回刀夏炎、明月剑陈粹中两人联手偷袭,一个重伤断臂而还,另外一个直接就把性命留在了战场上。据说国清寺方丈印月大师详细询问了交手经过之后,仰天长叹:此人已经晋身先天,非常人可以力敌也!
天道高手,在江湖则除了同等级的高手,无人能望其项背,在沙场则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倏忽来去,无人能阻。
如果真的是这样,南朝,确实没有可以留下他的力量……
可是难道,就因此任凭他为所欲为?
玄色衣袂在眼前一扬,眼看着元绍转过身,就要自顾自扬长而去,这一去要掀起何等血雨腥风没人说得清楚,凌玉城终于扬声开口:
“陛下此来若只为见识虞阳风物,我大虞上下自当视为贵客;若是想要借机做什么不利于大虞的事情,则莫谓三十万边军刀枪不利!”
“哦?难道你还有本事留得下朕么?”
“陛下武功当世无双,外臣自然甘拜下风,然而若外臣尽起边军,陛下身边从人只怕要折损一二——”
他慢慢拖长了音调,悠然的话语中,甚至带上了一点恶意的轻松:
“听闻北朝清河公主贤孝明慧,陛下视为掌上明珠,不知陛下舍不舍得公主日日为夫婿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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