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薛云深原本是不想沾手的,因为黑熊流出来的血会弄脏他的衣服。
但是他如果不插手,光凭瘦弱的王妃,是肯定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扛回去的。
至于许道宣,许道宣不算在有能力之列。
——倘若让许道宣来扛,不仅黑熊的肠子要被扎穿,渗出来的浓烈血腥气引来的野兽约莫足够将三人包围起来相互厮杀个三天三夜。
故而,只好劳动墨王殿下大驾,做个黑熊一肩抗的粗汉了。
尽管小心避免了弄出额外的伤口,但由于先前耽搁了会儿,扩散的血腥气还是引来了不速之客。
三人走到半路,被一伙人拦住了去路。
“三位请留步。”
明晃晃的火把一字排开,霎时将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照了个大亮。为首一个面目粗犷的男人上前半步,叫住了许长安几人。
“我们乃是岭南一带的行商,路上走失了个同伴,寻找半夜,都找不着人,甚是焦急。又为血腥气所惊,以为是同伴遇到危险,匆匆赶来。”
“但是找寻一番,始终不见同伴踪影,因而冒昧问一句,不知三位可曾见过一个瘦高的坡脚男人?”
这位自称行商的男人,说话看似十分客套有礼,望向许长安的眼睛里却含着股不屑的轻视,只在视线转向旁边的薛云深时,才会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忌惮来。
在对方掂量三人实力的同时,许长安也在打量他们。
这伙自称行商的男人,个个目光凶恶,剽悍高壮,浑身上下透露着茹毛饮血的凶神恶煞,身上衣服亦是便于行动的束袖绑腿,看起来比当初卷云那伙马贼更暴戾恣睢。
不仅如此,许长安敏锐地瞧见,左边最末位的男人背上的长布包里,隐隐折射出了一线锋锐的寒光。
是饮过血,戾气逼人的兵器,所拥有的寒光。
更何况,自称是行商,同伴却是个坡脚,不便于长途跋涉的。
“怕是又遇到了穷凶极恶的恶徒了。”
许长安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故作对对方轻蔑的视线一无所知,牵唇笑道:“我和两位兄弟一路走来,并未见到其他人,怕是不巧没能碰上阁下的同伴。”
薛云深眼皮不抬,单手扶着肩上的黑熊,对人多势众的行商十分不屑一顾。直到听见这话,他才转过头,不甚满意地出声纠正道:“是夫君和堂兄弟。”
许道宣及在场其他人:“……”
约莫是被这不按常理的发言震慑住了,在薛云深牵住举着火把的许长安,越过行商一人的时候,行商竟然没什么反应。
“道宣。”许长安回过头,招呼许道宣跟上。
披着雪白狐裘的许道宣球似的滚了过去,离他最近的一个行商拇指一动,正要出手时,被为首的男人拦住了。
略微摇了下头,男人压低嗓音道:“让他们过去。”
等三人走得看不见了,被男人按住的行商愤愤不平地喊了句:“大哥!”
“他们三个衣裳华丽,不像是同行,应该是外出游历的公子哥。既然是公子哥,那就不会平白无故地对老六下手。”男人解释道。
“可是万一他们下手了呢?你看打头的那个长得那么漂亮,你还不知道老六是什么德行?”脸上有斑的行商仍是不服地辩解道。
“够了!”男人低斥一声,“眼下那位大人已经要过河拆桥了,我们再惹出些事端,他若是不保我们,我们是不是还要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这句话一出,行商再忿忿不平,也只能按捺下来。
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男人摆了摆手,道:“老二带几个人去那边,余下的跟我,分两路再找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再找不到,估计也不用再找了。
这句话男人没说,心里却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在行商一行人继续寻找走失的同伴的时候,许长安几人回到了夜里扎营的地方。
“楚玉,你快瞧我厉不厉害?这头熊可是我杀死的呢。”窥到暗红色的火光,许道宣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了最前面。
紧接着,随着许道宣的话音落地,扛着只熊的薛云深亦从马车后方转了出来。
望着墨王殿下肩上的那头庞然大物,楚玉十分敬仰地抬高了头,结结巴巴地道:“厉、厉害极了。”
闻言,许道宣得意非常地挤在了段慈珏与楚玉之间,伸出手指烤火了。
此时,被战果冲昏头脑的许道宣俨然早已忘了,得意忘形是不能够的。
那厢,顶着楚玉目瞪口呆的钦佩目光,薛云深面不改色地将整只熊丢在地上。只听见轰地一声,遭到殃及的火苗一连往上窜高了三寸。
挨在火堆旁边烤火的许道宣,只觉得眉心一热,等他闻到糊味后知后觉地退开身,为时晚矣。
从马车里拿了衣物出来的许长安,一抬头就望见了许道宣光秃秃的额头,好悬没噗的笑出来:“道宣你的眉毛——”
话没能说完,便让始作俑者给拖着了。
“我的眉毛?”
望着远去的两人背影,许道宣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遍。他傻愣愣地抬手往眉间一摸,而后整个人僵住了。
“我的眉毛呢?!”
“喏,”身旁的段慈珏好心地往火苗的方向一指,示意道:“被它舔了。”
搓着手指上焦糊的渣渣,许道宣如遭雷劈。
至于被拖走的许长安,他手里抱着叠刚从马车里拿出来的干净衣物,被薛云深拖着,走得很有些急。
听到许长安呼吸变急促许多,被肩上腥臭的血气熏得快要忍不住的薛云深,放缓了脚步。
“是我太急了,”嫌弃肩上气味的薛云深没回头,语气很是歉意地开了口,“我们走慢些。”
“我没事。”许长安喘着气,言不由衷地否认。
这时候,潺潺的水流声传了过来。
河流寻到了。
许长安松了口气。
越往前走,水流声越大,最终两人在一条如同银炼般的河流岸边停下了脚步。
冬日的月光仿佛含着层霜意,给面前的河流平渡几分了令人牙齿发抖的冰冷。
河水有点浅,但是洗个澡勉强够了。
薛云深不甚满意地打量了几眼,而后在河边寻了块光洁的大石头站定,对着许长安展开了双臂。
放下干净衣物的许长安,走上前,替薛云深宽衣解带。
绛紫色的衣袍褪下,白玉似的皮肤显露出来。
这并不是许长安第一次见到薛云深的身体,却是他第一次觉得有些难为情。
大寒的天气,身材匀称的青年,袒露着肌肉线条流畅的胸膛,乌黑如墨的长发披散两肩,微微抬高头,方便许长安动作。
狭长的眼睛微动,一瞥一扫间,眸光流转,便是一场唯愿长醉不愿醒的酒醉。
许长安被飞快跳动的心脏催促着,动作迅速地拔光了薛云深。
好在墨王殿下眼下只记得把自己洗干净,并没有注意到许长安的不自然。
“哗啦”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许长安看见薛云深扑腾跳进河里后,整个人都凝住了,不由担心地唤了声:“殿下?”
“没、没事。”
死要面子的墨王殿下,宁死也不会承认被水冰到了小王爷。
水太凉,许长安并不肯让薛云深洗太久。
等两人拖拖踏踏地从河边回来,一整日未见的鬼姑娘滕初,也恰好从暂时的安神处飘了出来,好巧不巧地跟薛云深眼睛对了个正着。
“长安有鬼!”
薛云深大叫一声,倏地跳到了许长安身上。
许长安猝不及防之下,猛地被连手带脚地纠缠住,好悬被背过气去。
等好不容易挣脱开,坐在火堆旁的许长安,搂着怀里鹌鹑般哆嗦的墨王殿下,边安抚地拍着,边轻声地哄道:“不怕啊,不怕,乖,不怕……”
薛云深整张脸埋在许长安怀里,时不时发出可疑的呜咽声。
围观了这一切的段慈珏顿了顿,内心觉得十分没眼再看。
“你们感情真好。”
另外一位围观者,滕初托着下巴感慨道。
她一出声,其余几人都将注意力从薛云深身上,转到了她那张比昨夜白上许多的脸上来。
想起白日见到的残杀坑,许长安与怀里的薛云深交换了个目光。
看懂了薛云深眼睛里的含义,许长安轻轻颔了颔首。他转向滕初,斟酌着开了腔:“滕初姑娘,我们白天去带你尸骨的时候,见到了许多其他人的白骨。不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滕初轻声打断了许长安,她转过头来,目光柔柔的,里头半点怨气都没有,有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执着。
“我本不想告诉你,小公子,你和你哥哥一样,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但是你问了,加之有你身旁的紫衣公子在,那告诉你也无妨。”
“我腿伤好些后,你兄长送我回了家,次日他说有要事在身同我道别,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兄长离开的一整月那日,村子里来了个男人,他自称是渭城大绣坊的管家,说想来挑几位绣娘。”
“男人穿着不俗,又有官府盖章的路引,因此虽然他举止很不讨人喜欢,村长依旧客气地招待了他。”
“蒲公英素来有多子多福的盛誉,那时候我们村子,像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姑娘数不数胜。”
“所以在信了那个所谓的大管家之后,他带走了整整二十六位尚未出阁的姑娘。”
说到这里,鬼姑娘声音有些哽咽,只是她身而为鬼,便再不可能流出眼泪了。
被带走的二十六蒲公英姑娘,满怀憧憬,希望能遇到一门好手艺,将来好光耀门楣。
却不想,正是这多子多福的盛誉,给她们带来了一生的噩梦。
“蒲公英的孩子,风一吹就会被吹走。所以他们将我们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每日里都有不同的男人送进来……无穷无尽。”
“只有怀孕了,才能从那个地方出去,换到另外一间,稍微宽敞点屋子。”
“可是即便是怀了孕,也不过是换来十个月的苟且。十个月后,生完孩子的姑娘,又会被重新扔进暗无天日的地方……”
“我们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里,那些生过孩子的姑娘,也从来没有见过她们的孩子,更加不知道孩子被送往了何处。”
“在那个我们叫做魇的地方,我们不再是人,只是一种工具。”
滕初说完,停了下来,她望着这些从未见过民间疾苦的公子哥们,忽然笑了起来。
“我死而不灭,是因为我在死前将我的孩子送了出去。”
“我想找到他。”
第52章 小如意终于再次活得新生了
尽管滕初神态平和,眼睛里甚至还啜有浅淡笑意, 然而其余人听了她平铺直叙的描述, 却是控制不住地通体泛寒。
其中反应最大的,是几人当中唯一的一位皇室子弟——薛云深。
薛云深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父皇严厉的治理下, 法纪严肃的大周朝竟然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忽然脱离了许长安的怀抱,即使身体仍有些不甚勇猛的颤抖, 坐姿已然笔挺地近乎正襟危坐了。
“滕初姑娘,”薛云深握住许长安冰凉的手指, 将自己体温渡过去的同时,开口询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所谓大管家的相貌, 若是让你再见到他,你能不能一眼认出来?”
坦诚而言, 这话其实是有些戳人心肺的。
这番追问, 等同于逼迫滕初重新回想起那些惨绝人寰的遭遇。
但是如若不这么做, 那群丧尽天良的恶徒, 还会逍遥法外,还会继续令人发指的恶行, 也还会有涉世未深的姑娘落入他们的魔掌。
滕初显然亦明白这个道理,她惨笑了下,声音轻轻地道:“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那个手上沾满无辜少女鲜血的所谓管家,那个害死同村二十七位姑娘,恶贯满盈的男人,哪怕他化成了灰,滕初都能认出来。
“他嘴角有颗大痣,眼睛一大一小,牙齿很黄,宽鼻梁,厚嘴唇,肥头大耳。”滕初形容的声音停了下来,她顿了顿,而后扭头看向了薛云深。
薛云深和她目光对了个正着,却头回没有感到害怕,反而隐隐觉得,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可能会异常惊人。
过了会儿,滕初果然开口道:“他是一株无花果树。”
薛云深的目光倏地一变。
他攥紧了许长安的手指,一字一顿道:“你确定没有看错?”
“不可能看错。”滕初晃了晃脑袋,坚定道:“就是无花果树。”
“我们二十八人与他同行一路,相处长达七日,我绝对不会认错。”滕初看着薛云深的眼睛,言辞掷地有声。
许长安被薛云深掐的五指几乎快感觉不到痛楚了,他起先并不明白为什么听到无花果几个字,薛云深反应会这么大。
直到滕初一而再再而三地肯定就是无花果树,加之薛云深脸色越来越难看,许长安便知道,这其中定然牵扯到了朝廷重臣。
许长安的猜测向来准确,这回即便是无凭无据的瞎摸索,却依旧让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滕初描述管家的相貌,薛云深初初一听,脑海里便自动浮现出一张面孔来,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等无花果树四字话音落地,薛云深这才忆起,早年先帝还在时,他去昔日内阁学士,如今右相府中见过的一位仆人,正是这般相貌。
“滕初。”薛云深突然唤了声滕初的名字。
他嗓音低沉,语气淡然,不再像先前那样疏离有礼,而是隐隐含着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威势。
是真真正正的,不怒而威。
滕初被他转瞬之间流露出来的威势骇得双膝一软,竟然直接跪了下来。
“以平民之身诬陷当朝右相,你可知罪?”
薛云深这句不轻不重的斥责,不亚于平地一声雷,将在场的许长安与段慈珏两人劈了个内外通明。
当朝右相,乾平四十六年的状元,以无花果树之身,凭借自身才学跻身内阁,乃是先帝的托孤重臣。
滕初十分明白污蔑这样一位大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虽然身死,父母亲人却还健在,万万不敢冒险,故而以头磕地道:“若非滕初生前,曾无意间自管家口中听到过右相大人的名讳,又怎敢血口喷人?!”
“公子,滕初发誓,所言并无半句虚假,若有半句不实,便让滕初即刻灰飞烟灭。”
重重磕了个头,滕初道:“请公子明察。”
滕初看得出薛云深是牡丹,知道是天潢贵胄,却不知道他是王爷还是哪位郡王,遂干脆称作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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