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安子晏招了招手,示意跟在后头的书童窦太保将画匣里的东西拿出来。
咔哒一声,面貌清秀的窦太保打开了画匣锁,从深色丝绸垫布里取出了一副画轴,紧接着在许长安和许道宣的面前,慢慢将画轴展开了。
正是那副许长安肖想已久的吴道子真迹——《八十七神仙卷》。
保存良好,微微泛黄的裱纸中间,画着神态各异的八十七位神仙,或窃窃私语,或侧耳聆听,或回首远望。琼楼玉宇,鸿衣羽裳,所绘之物无不栩栩如生,而龙姿凤章的神仙们,则恍若真实地活在画卷间。
“这画很贵吧?”细细看了好半天,许道宣得出了结论。
俗话说莫对牛弹琴,让许道宣这个对书画一窍不通的祸害来赏画,即便是让他再多看半天,也只能看出这画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了。
显摆失败的安子晏脸上笑容僵了片刻,很快又振奋起来,他神秘兮兮地凑到许道宣耳边,悄声问:“你想不想要这幅画?”
许道宣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十分果决道:“不想。”
许长安在旁边幽幽出声:“他不要我要。”
“哎,说到这个,”安子晏得意洋洋地一收折扇,“你猜我今儿出门的时候听到了什么?”
“白衣孟衔被证实无罪,已于昨夜从天牢里放出来了。怎么样,打赌输了吧?你桌上的那块云纹砚呢?快拿出来!”
对着摊开在面前的掌心,许长安简直恨不得狠狠砸上一拳。
大概是许长安目光里的意思过于明显,安子晏刷地把手收了回去,神色颇为戒备地说:“小叔我跟你说要愿赌服输啊。”
许长安没办法,只得起身去拿。
沉甸甸的锦盒刚入手,安子晏转手就塞给了许道宣:“给你,画也给你。”
“给我?”许道宣愣愣地指了指自己。
安子晏一扬眉,刷地错开折扇:“今儿爷高兴,赏你的——哎哟!”
某位大“爷”惨叫一声,被扔过来的空茶盏砸了个正着。他错身连退两步,刚想开溜,就让侯在那里的许长安堵住了。
“许道宣我跟你说,打人不打脸!”
“哎疼,太保,太保救命!”
被点到名的窦太保窦书童,倚在门框上,兴致勃勃地围观着斗殴,间或吹两声口哨,以示助兴。
三人闹了一通,许道宣瞧着总算是心情好了许多。
等送走两人,差不多便到了给牡丹浇水的时辰。
许长安望着两丈高的房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楚玉不在,他压根就够不着花盆。
因而,当大司马大人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许长安颤颤巍巍地踩在梯子上,企图伸手去够那盆牡丹。
“长安,你三叔的信到了,我给你放在——”边说边进门的许慎无意间一抬头,瞧见房梁上的牡丹花,登时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许、长、安!”
第13章 听说你出手打了朕的儿媳
梯子上的许长安压根没想到这时候他爹会过来。
因此他乍然闻得这一声暴喝,直接三魂吓没了两魂半,仅剩下的半魂,晃悠悠地系在他堪堪碰到花盆边沿的指尖上。
底下扶梯子的仆从见司马大人骤然发难,已经先许长安一步跪下了。而站在梯子顶端,一时之间上不去下不来的许长安,则是好生体验了一番什么叫做进退维谷。
背对着许慎,许长安喉咙艰难地滑动两下,他先做贼心虚地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接着才壮起胆子回过头,期期艾艾地喊了句:“爹——”
许慎下意识就想咆哮一句我没你这个孽子,话都到嘴边了,却看见房檩上那株已经绽开外面几层重瓣的牡丹,居然重重地左右摇晃了两下。
——进入成熟期的三皇子竟是有意识的,他在摇头。
认识到这点,许慎整个人微微一凝。基于家丑不可外扬,他只好勉强收住即将爆发的怒火,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长安,你过来。”
至于过去之后会有什么后果,答案简直不言而喻。
许长安一边偷偷给下面的仆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搬救兵,一边战战兢兢地从梯子上下来了。
“爹,我错了。”
站在许慎面前,许长安低着头,态度十分良好地先认了错。
此时的许长安看起来分外狼狈,他头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要散不散地牵出好几绺,胡乱地垂在鬓边,露出来的光洁额头,在爬梯子的时候蹭脏了一块。
加上直接撩起来塞进腰带的月白绣团花蔽膝,和高高挽了几叠的衣袖,怎么看怎么像是富贵人家里的小工。
许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许长安,等他不安地快把嘴巴抿掉层皮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跟我到祠堂来。”
许长安闻言露出个快哭的表情,却不敢有丝毫违逆,乖乖跟在许慎身后走了。
他们俩人一走,被许长安用眼神示意过的仆从,就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到了许长安他娘的屋子里,不等气喘匀地道:“夫人,您快去救救小公子,老爷怕是要动家法了!”
柳棉一听,当场唬得画像也不看了,让明月扶了就往祠堂赶。
与此同时,门窗紧闭的幽暗祠堂内,许长安正面朝下地趴在三尺宽的长木凳上。
长近半丈宽约二尺的木板打在身上,许长安几乎是猛地弹了一下,额头立马就见了冷汗。他双手紧紧抠着木凳边缘,咬紧牙齿一声不吭。
长木板敲击肉体的砰砰闷声接二连三地响起,许慎一口气打了整整二十大棍,才觉得那股火烧火燎的怒气消了下去。
“说吧,”许慎丢开木板,在旁边的太师椅坐了下来,“那盆牡丹你从哪儿弄来的?”
问是这么问,许慎心里却早有答案了。失踪的三皇子明目张胆地摆在小兔崽子的卧房里,除了是偷来的,难道还能有第二种可能?
趴在长木凳上的许长安喘了口气,感觉屁股已经破皮肿了。以往他爹虽然也用过家法,但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意思意思一下就完了,哪能想到这回竟然动了真格。
生平头一次实打实地挨了二十大板,许长安疼得快说不出话来了。他抽了抽气,声若细蚊地交代罪行:“从御花园偷来的。”
“好小子,”许慎想,“还敢承认是偷来的。”
“怎么偷的?”许慎问。
许长安没办法,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偷花的过程说清楚,连他亲兄长给他绘了吉庆门到长生殿的地图都没落下。
许慎听着听着,又想去捡地上的长木板——方才二十大板打太少了,该打三十大板。
没等他把想法付诸行动,哭哭啼啼的柳棉到了。
一脚踹开大门,柳棉边喊“要打我儿子先打死我”,边抹着眼泪往许长安身上扑。
许长安猝不及防,被他娘悍然一砸,险些两眼一翻昏过去。
“我的儿啊!你那狠心的爹怎么下得了手——”
瞧见许长安渗出血迹的裤子,柳棉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许慎头疼地揉了揉额,挥退了闻讯赶来大儿子,而后拉起趴在许长安身上哭的柳棉,压低嗓音耳语了几句。
“什么?”柳棉惊呼一声,“他竟做了这等事?”
许慎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许长安就看到刚刚还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的亲娘,瞬间就变了个人。
“胡闹,太胡闹了!”柳棉将手绢都扯变形了,却依旧压不住心里又惊又恼的火气。
她这个小儿子,当年刚生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落进了冰湖里,好不容易捞上来,却怎么也发不了芽了。她心里既悔又痛,请遍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没一个有法子,最后不得已,请木太医出手才总算是保住了命发了芽。
哪知道好不容易发了芽又幻化成了人形,两三岁了却还不会开口说话。柳棉急得不行,但是毫无办法,只是心里的怜惜不免又多了些。等熬到了五六岁,小儿子才慢慢变得像他那个年纪的人,变得活泼爱闹。
私底下,许慎不是没怀疑过小儿子的来头。不过柳棉不管,不管小儿子前生是谁又是什么人,她只知道今世送给了她,就是她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一路仔细疼着宠着,眼看小儿子慢慢放下了戒心,努力融入进来,柳棉便渐渐放了心。哪知道这死孩子平时看着乖巧懂事,一闹就闹这么大。
那皇帝的儿子,开花期的皇子,是能随便偷的么?!
柳棉痛心疾首地望着许长安,简直恨不得再打他十大板。
这样想着,柳棉也这么做了。她拎起地上的长木板,横举着就要冲过来,被许慎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夫人,夫人冷静点!”
“老爷,您别拦着我,您这二十大板打少了,最起码该打三十板!”
不是,娘,你这变脸也太快了。
许长安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娘。
不过最后还是没能打成,许长安他亲兄长看事情不对,连忙拖了孕中的媳妇儿来救命。
柳棉担心惊了儿媳妇的胎气,只好暂时饶了许长安。也没把他放出去,就拘在祠堂里关着,不准任何人探望,说是要他好好反省反省。
许长安实在不知道偷株花的后果会这么严重,居然还要反省。要是早知道,唉算了,他还是会偷的。
想到就快要开花的青龙卧墨池,许长安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觉得正流血的屁股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要知道,他上辈子养一株青龙卧墨池,养了整整五年,可是连花苞都没见过的。
再说另一边,打了儿子一顿的许慎柳棉夫妇,愁云惨淡地回了房。
“这偷皇子可是死罪,老爷,这下可怎么办!”
柳棉焦躁地绕着屋子走来走去,许慎坐在一旁不说话。许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进宫请罪去吧。”
“无论如何,总归是要过这一关的。”
在许慎柳棉进宫的时间里,久久没等到许长安回来的薛云深,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后,特地入了趟宫。
因而,当进了威严的宣政殿,许慎柳棉磕头请罪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许爱卿,听说你打了朕的儿媳?”
第14章 怎样才能委婉地告诉儿子
儿媳两个字,成功将斟酌半天措辞的许慎砸了个七荤八素,他近乎是失态般愣在了当场。
那些类似于“臣有罪”“臣教子无方”的念头,转瞬之间从他脑子里消失地无影无踪,唯有“儿媳”二字,在不断地回荡着。
“怎么,爱卿想赖账不成?”
约摸是见许慎迟迟没有反应,大周朝的敬宗皇帝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抬指从旁边厚厚一摞奏章里,抽出一份由黄色丝绢封面的奏折,轻飘飘地掷了过来。
“看完这个,爱卿若还想赖账,朕也只能依法处置许长安了。”
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奏折带着风声滑过了光可鉴人的宣政殿地板,不偏不倚地落在许慎面前。
这份奏折的样式,许慎很熟悉。
每代皇帝身边都会有这么个隐秘的机构,机构里头的人来无影去无踪,主要职责是监察文武百官的生活琐事,而后再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定时呈交皇帝。
这样记录官员私下来往的奏折,大周朝的文武百官们取了个秘而不宣的称呼,叫天子折。
现在摆在许慎面前的,就是这么份天子折。
许慎平静地吸了口气,他伸出手,慢慢捡起了地上的奏折。
绢黄色的奏折被展开,许慎仅仅是看了第一行,挺直不屈的脊背就忽然垮了。
奏折的内容,是关于许长安的。
关于他几日几时带了一盆牡丹入府,又是以怎样轻佻的动作拨了牡丹花蕊,怎样登徒子般埋头于牡丹花苞……
事无遗漏,甚至连许长安如何给牡丹施促使开花的花肥,都一字一句记载地清清楚楚。
按大周朝律历,如果男子无缘无故嗅了人家正开花的姑娘,是必须要迎娶姑娘入门的。若是执意不娶,便只有一条路了。
——被处以割刑,切去花苞。成年的再无法生育,未成年的,永无开花可能。
许长安若是嗅的是别的什么花,倒还好说,娶进来便是了。偏生他嗅的是牡丹,是皇子。
试问这天下,谁敢与皇帝提出求娶皇子?
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声,许慎摔了手里的奏折。
双手交握置于面前冰凉的地上,许慎紧接着深深地俯腰叩首:“臣教子无方。”
“小子年幼,生性顽劣不堪,恐难当皇子妃大任。”
“哦?”敬宗皇帝耐人寻味地挑了挑眉,“这么说爱卿是选择后一个了?”
盯着小片官服花纹的眼皮,不堪重负似的微微闭了起来,许慎维持着叩首的姿势,一字一顿道:“臣恳请皇上,待小子过了开花期,再举行大婚。”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敬宗皇帝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未来亲家——爱卿许司马大人的这一点小要求。
许慎柳棉再次磕头叩谢了皇恩,便让内侍总管引领着退下了。两人前脚刚走出宣政殿大门,皇帝的龙椅后面便转出来一道墨紫色的透明影子。
那影子十分稀薄,几乎快和空气融为一体了,只隐约能瞧见影子身上闪现的牡丹花。
正是以幻形出现的薛云深。
处于开花期的皇子,若是以幻形离开真身太久,等到幻形烟消云散,就再也变不回人形了。
皇帝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下意识加快了语速:“现在儿媳的围解了,你们的大婚也定了,没人能拆散你们了,该放心了吧?既然放心了,那就赶紧给我回到原身上去!”
最后一句话,皇帝简直是咆哮出来的。
“可是你不该恐吓岳丈。”薛云深皱了皱眉,颇为不满地指控道,“你让岳丈害怕了。”
皇帝忍无可忍地弹出一团赤红色的雾气,赤色雾气甫一浮现在空气中,便严丝合缝地将吃里扒外的薛云深包裹起来。紧接着赤色雾气往中间一缩,把薛云深的幻形重新缩困成一团墨紫色雾气,眼不见心不烦地打包带走了。
在皇帝打发亲儿子的时候,走在茜色宫墙底下的柳棉,则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最后居然要嫁人。
嫁人也便算了,还偏偏是皇帝家。
说起来,长安这个傻孩子,为什么非要去嗅三皇子呢?
凝眉苦思的柳棉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在这晴空碧日之下,犹如醍醐灌顶般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偷了三皇子,不知道楚玉是霸王花。联想到那天楚玉受伤他问的那个问题……
当是时,由于担心引起在场的木太医与段慈珏怀疑,柳棉下意识歪解了许长安的意思,事后更是直接忘了这茬。只是现在看来,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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