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还是个叫花子时,饿得厉害也会偷进农家里摸鸡蛋。那时候,他手里没吃的引开鸡群,便去土里挖些蚯蚓。他把饵食一洒,飞快冲向鸡窝,伸手就掏。运气好时,能一口气偷到三四枚,惨点的话,不仅没得手,反而还挨一顿打。想起以前那些日子,摸鸡蛋还心惊胆战,生怕挨打,如今却是以主人家身份,而这一切都是余从云给他的。在母鸡们还没察觉时,他已退出来,留下两个,其余都拿进灶屋。
他从水缸里舀了一捧清水,正要给絮蕊浇水。絮蕊是他自己起的名,自那天一眼见到这白花,便心生喜爱。他问过余从云花名,余从云表示自己也不知,说是一位朋友送的。提及那位朋友,余从云神色暗淡下来,琼犰秋也不好多问。清水刚洒在嫩白的花瓣上,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敲门声。那人敲得甚是用力,门板被敲得一颤一颤。琼犰秋紧盯着被震得一跳一跳的门闩,下意识屏住呼吸。他手心冒汗,巨大的恐惧笼罩而来。
敲门声愈来愈急,愈来愈用力,一道粗犷的男声传了进来。
“开门!快给我开门!”
琼犰秋全身发软,一时没拿住木勺,连里边的水一齐摔向地面,溅出的水沾满他的衣摆。
门外的人听到了声响,敲得更加用力:“我知道里面有人,快给我开门!”
琼犰秋几乎要尖叫出声,却发不出声音,连身体也动弹不得。
粗暴的敲门声倏然隐去,取而代之一阵轻柔的敲门声响起.
“小秋,我回来了。”竟是余从云回来了。
恐惧霎时如潮水般退去,琼犰秋急步奔向大门,把门闩搬开,一下打开门扇。然而,站在面前的不是眉眼温和的余从云,而是一名彪形大汉,一把黑大胡子,眼绽精光。
琼犰秋吓得登时僵直在原地。
余从云从大汉身后走出,见琼犰秋面色惨白,吓得一跳,急忙上前搀住他。
“小秋,你没事吧?”
琼犰秋受到惊吓,有些呆傻,一时没做出反应。
余从云急了,拉着琼犰秋的手不住唤他名字:“小秋?小秋?”
“胆子这般小?我来帮他叫叫魂。”那彪形大喊说着便要动气手来。
“林旭!”余从云冲那大汉一吼。林旭正是余从云一齐长大的好友,余从云一向只有真的发怒才会这般喊他。
林旭收起手上动作,识相闭嘴,留一双漆黑大眼好奇打量琼犰秋。
琼犰秋乍一见林旭,以为多年前的噩梦又回来,才会如同见鬼一般。现下回神,又见他在余从云的呵斥下一声不出,便知是其友人,缓下气来。
余从云见琼犰秋面色逐渐恢复如常,又将他前前后后查看一番,未无异处,遂安下心。他把林旭拉近,指着道:“这是林旭,字无时,我一齐长大的好友。别看他一副山贼强盗凶恶模样,其实是个书生,走的是之乎者也那条路。”
林旭哈哈大笑,作了礼:“方才抱歉,吓得你了。”
琼犰秋摇头,还礼。
余从云又指着琼犰秋:“他是琼犰秋,今后便是我的家人。”
“他便是你藏着不让我见的人?我还以为你藏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原来是个男娃子。”林旭虽然是个秀才,但不仅外貌,连言行举止也带了些江湖习气。他身量极高,比寻常男子还高出一个来头。琼犰秋年纪本小,加之于长身体时节,一直颠沛流导致离营养不良,个头长得矮小,只略比林旭胸口高点。
琼犰秋虽心里不服,却也没甚办法。
余从云瞪了眼林旭,将他引进屋里,把酒菜都摆上桌。
“前些日子,见你急急忙忙,连个人影也捉不见,原来是为了他。那面摊子是你心血,却不管不顾。好不容易碰上一面,还没说上几句便慌张离去,害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余从云想起前些天确实碰上林旭,只是当时全身心均在琼犰秋身上,便冷落了他。他略带歉意给林旭斟一杯酒:”最近发生了些事。”
林旭瞥了眼琼犰秋。他方才在院子里见琼犰秋被自己吓得面无血色,觉他胆小如鼠,心里有些不嗤。如今,但见他面目俊朗,隐有一番大家气度,只面色稍显病态,怎么看也不似寻常人家出身。余从云刚在路上说在面摊子前捡到他,林旭不信有那样的巧合。
“不知兄台家在何处?家中可还有些什么人?”
这话不仅琼犰秋脸色微变,连余从云也心中一凛。
当初余从云见琼犰秋衣着破烂,蓬头垢面,下意识认为是无家可归之人。如今一细想,若他是因某种因由而落魄至此,实则家中有人……
琼犰秋一怔,他哪里还有什么家人,连那唯一对他好的人也早已在那场劫难之前,抛下自己。于是缓缓摇了摇头。
林旭见他眼露悲切,本不因继续问下去,但担心余从云,便硬着头皮继续抛出心中的疑问:“就算家中无人,出身之地总也有的吧。难道你不想回去看看?”
琼犰秋依旧摇了摇头。
“那你是如何流落到此地来的?”
琼犰秋依旧不答,对后面的接连疑问亦以沉默应对。
林旭皱起眉头,觉得琼犰秋实在古怪。自见面后,他竟然一声未出,未免太瞧不起人。
余从云见林旭脸色沉重,琼犰秋也好不上半分,场面一度陷入沉寂。他对琼犰秋道:“小秋,你可以到屋里帮拿些花生米吗?”
琼犰秋看他一眼,站起身来。
琼犰秋离桌后,余从云跟着皱眉:“小秋他身世可怜,你怎么这么问他?”
林旭瞧他一眼,脸色并无半分缓和:“你真没发觉不对劲?”
“什么不对?”
“你看他相貌堂堂,举止斯文,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家孩子,反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
“也许是吧。但从前是从前,现下他只是被我余从云从阎王爷那带回来的琼犰秋。”
“你当真不介意他的身世?”
余从云放下酒盏,肯定道:“不介意。”
“但你总不能留他在身边一辈子吧?他有手有脚,又不是等闲之辈,不会永远甘于寄人篱下。”
余从云沉吟半晌:“若他要走,我定然不留。”
“好,记得你此刻说的话。”
两人一杯接一杯灌酒,沉默不语。
琼犰秋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花生米,重新落座于余从云身边。他见余从云径自饮酒,夹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余从云回头看他,见他对自己微微一笑。
晚间,余从云躺在门板上转辗反侧。他翻个身,面向琼犰秋一侧,见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瞧,略带歉意道:“抱歉,吵醒你了吗?”
琼犰秋微微摇头,依旧盯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余从云打破沉静:“你曾想过要回去见见家人吗?”
琼犰秋双眼瞪大,眼神带着惊恐,呼吸都急促起来。
“你别怕,我不是要赶走你的意思。只是……只是想问问。”
琼犰秋坚定摇摇头。
“你不想回去就算了。反正我这里随你住下,若是有一日……你想走了,记得提前知会我一声便是了。”
琼犰秋从床上爬起下地,几步走到余从云身边,然后半跪下来,抱住余从云不放。
余从云想起来,却被他连着被褥牢牢抱住。明明身子还瘦得像一干木柴,也不知哪里来得气力。
他腾出一只手,轻拍他的背脊:“好了,我不说便是。”他此刻侧着身子,琼犰秋的脸一直埋在他的胸口,听他说完抬起头来。两人脸离得只几寸,能闻见彼此的呼吸。
余从云一把推开琼犰秋的脸,琼犰秋此刻没用力,一下被推开,身子一晃倒坐下地。
余从云吓得连忙扶他起来,把他重新塞进被子,见他呆呆傻傻模样,一颗心又吊起来:“没事吗?刚才那里摔着了?”他身上伤口还没全好,怕一摔又痛了,而他总是不说痛。
琼犰秋把手伸出来牢牢抓住他的,摇了摇头。
余从云哎了一声,让他把身子往里挪挪,躺了进去。
琼犰秋紧紧拥住他,一夜无梦。
第6章 06吾郎有疾
余从云醒来时,身旁已没有人。
琼犰秋推门进来,手上端着铜盆,冒着丝丝热气。
余从云翻身下床:“你一早醒来去烧水了?”
琼犰秋递上热巾帕。余从云接过敷在脸上,热乎乎,很是舒适。
“你……”刚一开口,对方又递上一杯水,余从云刚漱完口,手就被拉住,往外走去。
桌上已摆上热乎乎的早饭。琼犰秋拉着余从云坐下来,给他盛碗粥。余从云刚喝了几口,琼犰秋这边又递上一枚鸡蛋,蛋壳剥得只剩下最后一点,正好拿住。余从云不好接过,只好就着他的手两口吃下。琼犰秋喂他吃完鸡蛋,才给自己盛粥,吃起来。
两人默默吃完早饭,余从云看了眼天色,只上街摆摊已是迟了。他慌忙要出门,琼犰秋却拍了拍他的肩,领他去小院一看,原来一切早已准备停当。
那知余从云出门后,不去街角摆摊反而去了隔了两条街的回春堂。
当归一见余从云,立马跑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来看我们?小秋身子还好吗”
余从云急急赶来,喘息不定:“……秦……秦大夫,在吗?”
“他上门就诊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回来。怎么?难道小秋真的出事了?”
“不是,我只是有点事问他。”
“问师父?要不问我吧。我可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
“我前头还有三位师兄呢。他们一个在宫廷里当御医,一个行走江湖,还有一个采药去了。反正他们不在,我如今可是师父手底下第一大弟子。”
余从云与他们相处十来日,自然清楚当归医术如何。但他心中所疑,恐怕他们早已知晓,只是当初不说。
当归见他欲言又止,不禁焦躁起来,他性子本来就急。
“……你”
“你什么?”
“你是否知晓小秋他……”
“知晓什么……”当归眼珠子一转,忽然明白过来他所问何事,当即吞吞吐吐。“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你还是等师父回来吧。”撒开腿便往后屋跑去。
事已至此,余从云心里已如明镜。其实他早已怀疑,只是始终不愿相信,于是拖到如今。他怔怔离开医馆,依旧推着车子前往街角做生意。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
“给我上一碗肉丝面。”
“你不去读书,怎么到这来了?”
“功名不是靠死读便能来的。”林旭挑起一大口面往嘴里塞。
“你眼睛怎么了?”
林旭捂住左眼,左眼一圈青紫,明显被人揍过。经过一夜,他本已稍消气,被余从云一提,怒气重新从肚里生出:“你是不知!昨日在你家吃完酒后,尤不尽兴,便去了百花楼。那时,我正与碧春,仲夏、金秋、忍冬四美人,诗情酒意,吟诗作对。那恶人倏然踢门而入,大声嚷嚷一人名讳。我还未及时反应,左眼便受一拳。那恶人知弄错了人,却不道歉,扔下一锭银子,如风去了。”林旭想起昨夜细节,恨得牙牙痒,更大口往嘴里塞面。
林旭虽长得人高马大,到底一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昨夜那一场,实则也受了惊吓。他一想到琼犰秋当日被自己所摄模样,怎么也拉不下脸承认,只得更恨那恶人。
“我早让你别去烟火之地,你就是不听,吃苦头了吧。”
“之前皆无事,要不是那恶人!”
余从云懒得就此事再与他争吵。林旭一向以风流才子自居,要他不去烟花柳巷,他还不如弃文从武。
“那你又如何?”
“我?”
林旭瞪他一眼:“你我之间还需隐瞒?你的心事从来瞒不过我,我看你比看白底黑字还清晰。反正又是和那个小秋有关吧?”碗里已没有面,他一口气将汤喝完。
此时已过未时,几乎客人没有。余从云索性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紧锁眉头,却不知如何出言。
“什么事,这么难出口?”
“不是,只是小秋这孩子……”未完一句,已先一叹。
“叹什么气。他不是活得好好的,有手有脚,再不过一段时日,定然与常人无异。”一个想法忽然闪过,“莫不是他和你提出要走?”林旭想起昨日两人对话,以为琼犰秋听见,打算离去。
4/25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