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淡然笑道:“公公抬举虞云了。”
他是宫里出了名的冷美人,性子清冷寡言,甚少与人说笑,平日里极难得见他笑一次,可这才没多大会儿功夫,便笑了两次,虽说是浅浅淡淡的,也足矣叫黄内官受宠若惊,乐昏了头,脱口便道:“云公子过谦了,自那位去世后,奴才可从未见殿下对谁这样上心过。”
虞云眉心一动,问道:“那位指的是?”
黄内官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眼底闪过一抹慌色,这才发现自己竟说漏了嘴,忙讪讪笑道:“一位故人罢了。”
故人?虞云脑中闪过与燕琌太子相处的一些画面,依稀记得燕琌太子曾说过他长得很像一位故人。他心底暗自起了疑心,这其中有何关系?
黄内官小心翼翼地偷偷瞅了他两眼,似乎是怕他再多问,连忙告退。
“云郎公子要是没什么吩咐,奴才还要回去复命,这就先告退了。”
“慢着,”虞云收回神思叫住他,对着一桌子的赏赐略一沉吟,说道:“烦请公公转告殿下,虞云明日亲自去磕头谢恩。”
黄内官闻言,神色立马变得凝重,他屏退了左右,上前问道:“还请云郎公子给奴才一个准话,云郎公子要如何谢恩?”
虞云眉头微皱,抿嘴不语,那些谄媚的话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出口。
“云郎公子?”黄内官试探着催促一声。
虞云别过脸望向漆黑的夜空,看到一团乌云蔽月,几点月光从云缝间透出来,微弱如快要燃尽的烛火。
当那轮残月完全被乌云所遮盖,蜡炬成灰,虞云眼底的月光尽数黯淡了下去,他顾自长叹,终是说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黄内官脸上一怔,转眼间立马笑开了花,“哎呦喂,我的小祖宗,您可算是开窍了。您再不答应,奴才这小命可就难保了。”
原是三日前燕琌太子回了虞云的求见后,燕琌太子一日便要问起虞云几次,每问起一次,脸色便难看几分,偏生又不能苛责虞云,便把火气全撒在宫人身上。黄内官在一旁侍候时当真是提心吊胆的,整座东宫的人全提着一颗脑袋过日子,就怕太子殿下什么时候一个不痛快拿他们出气。
如今虞云终于肯见太子,黄内官只觉再生有望,感叹不已:“云郎公子不晓得殿下这几日想见又见不得的有多难熬,奴才瞧着都难受。”
想见却又见不得……虞云抚着空无一物的胸口,想起自己站在将军府大门外,从雪落到雪停,他有整整一场雪的时间走进去见白昸琇最后一面,他真正想要报之以琼瑶的人,想见,却不能见……
而就在虞云看不见的拐角处,白昸琇将他二人的对话尽皆听了去,他的视线从黄内官谄媚的笑脸转向虞云,脑中飞快闪过许多关于燕琌太子与虞云的细碎片段,握着玉佩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完全怔在当场,脚下不由发软瘫倒在墙上。
第29章 弑杀(二)
东宫内侍是在宫门下钥后悄悄来的,带来换洗的衣裳和两个伺候梳洗的宫人。虞云把人都关在门外,独自对镜更衣,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身上嫩色绸面的曳地长袍在烛光下流光溢彩,衬得人鲜亮非常,然他的瞳底却是暗的没有半分颜色,他想起两年多前二进戴府,也是一袭长袍成了戴则渊的入幕之宾。
虞云对镜自嘲一笑,想他身作男儿身,铁血硬骨,最耻于以色利事,然照化弄人身不由己之下,他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违心利用色相,可不是可悲又可笑,他突然觉得镜中那张为世人所艳羡的脸竟是丑陋无比,不堪之极。
屋外的人等了许久不见他出来,小心催了一声,虞云“啪”的一声把铜镜反扣在桌上,推开了房门,守在门外的内侍立马躬身迎了上来,对他使了个眼色。虞云凝眼一瞧,发现那内侍却是戴府的奴才,倒也不意外,戴则渊向来谨慎,必定是早已部署好一切,以他在宫里的势力,要想在东宫安插几个内侍,并非难事。
虞云在内侍的伺候下出了寝室,坐进一早候在门外的轿子。
当朝太子召寝侍卫自是宫闱丑事不能见人,故而轿夫寻了一条孤僻的小路往东宫偏门摸黑而行。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轿子在半途中停了下来,虞云听到轿夫在轿外轻声说道:“公子,是丞相大人。”
虞云听了,只岿然不动地坐在轿中,半晌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轿帘从外头被挑开,虞云抬眼冷然一瞥,那眸里的潋滟教戴则渊双目微醉,已是酥麻,轿外月华灼灼,竟不比他明眸流转。
“今晚的云貌可倾国,太子殿下见了,必定为你所倾倒。”
虞云微微垂首,一双凤目如凤尾点翠,□□于冠玉之上。
戴则渊见此,更是心驰,深吸了几口气,方没有失态。他从袖口中取出一个铜钱大的纸包,郑重交给虞云,低声嘱咐:“事成后,你即刻逃出皇宫,我会派人在宫外接应你,若事出意外,”他顿了顿,盯着虞云看了一会儿,狠下心道:“这药粉只需一点便可瞬间致命,不会叫你死得太痛苦。”
虞云睫毛微然一颤,抬眸望了他一眼,复又垂下双目,“是,无论成与败,小人都不会牵连义父。”
说完,他把纸包藏入袖中,端坐如斯,脸上似是蒙着一层霜雾,黯淡冷然。
戴则渊满意点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慢慢放下轿帘,命轿夫起轿,随后离开东宫,往宫外走去。
轿子进了偏门,拐过几座楼阁来到大殿前。整座东宫笼罩在如墨夜色之下,四下里静谧无声,东宫的侍卫已被遣散到各处,平日里守卫森严的东宫此刻只剩燕琌太子的几个亲信在门外守着。
守在门外的黄内官躬身上前,命人掀开轿帘,对虞云毕恭毕敬说道:“云郎公子一路辛苦了。太子殿下命小的带您先到寝殿里歇息。”
虞云有些不解,疑惑看着他。黄内官见他一脸疑问,连忙解释道:“云郎公子莫着急,适才昸琇郎公子急着要见殿下,说是大将军有要事相报,您也知道,殿下最是看重大将军,不敢怠慢,这才急急的去了。不过殿下说了,叫云郎公子到寝殿稍后片刻,殿下即刻就回。”
虞云听得“昸琇”二字,心下猛的一惊,他记得大将军已有数月没有消息,更谈乎叫人传话。他心里生出许多不安来,白昸琇,你到底意欲何为?
他心中默叹,那些不安里竟多了几许悱恻缠绵。
“云郎公子?”黄内官见他久不出声,试探着唤了一声。
虞云这才收敛心神,如常道:“既如此,我恭候殿下便是。”
黄内官听了,这才放下心,要知道这虞云如今可是燕琌太子眼前一等一的红人,心尖儿上的人,谁人敢惹他半点不快。
“是,小的扶云郎公子过去,”说着黄内官便要去扶虞云。
且不说虞云是宫中侍卫里的翘楚,单凭他是男儿之身也无需像弱女子一般由人搀扶,黄内官的手伸过来,虞云下意识里就要推开。后转念一想,今晚自己是以何种身份到此处的,再看看自己身上极尽媚态的衣裳,便咽下心头的恶心,由着黄内官搀扶,施施然步出轿子。
出了轿子,虞云抬头望天,方才还是漆黑的天边此刻突然烧起一团赤红的云彩,奇异无比,在场的空人皆是惊叹不止。
“赤云,不祥之云……”虞云喃喃自语。
“这是紫气东来,大吉之兆呀!”黄内官在一旁恭维道,“云郎公子得太子殿下厚爱,今晚头一次侍寝便得此吉兆,可见福泽深厚,今后必定会平步青云,福禄双全。”
“若是朝云或晚霞,自然是吉兆。可在这子夜,”虞云望着天边那抹赤红,暗如星夜的眼瞳被染红,染就眼底的一泓清泪。
“不适宜的时机,不适宜的云,如何会是吉兆……”
他记得,在他出生的那个子夜,天边,也燃着这样一抹赤云,不适宜的时机,不适宜的云,或许他本就是不适宜的人,又或许,他本就是煞星,所以他的双亲才会因他而死,而他也终将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云郎公子,您这边请,”黄内官躬身做了个请势。
虞云自天边收回视线,望着东宫威仪肃穆的殿门,一步步踩着石阶缓缓而上,每上一个台阶,过往的记忆便走过一个年轮,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初遇白昸琇,岁月静好,天真也是;想起白昸琇第一次唤他“云儿”,从此他的心里便烙下了一颗再无法抹去的朱砂痣;想起七年重逢后群书阁里白昸琇隔着手掌小心地亲吻他,那般温柔,悄然化开他冰封七年的心;想起海底深渊里白昸琇紧紧抱着他,在浮世里许他一处一刻的安栖;又想起除夕夜那场满城尽放的烟花,照亮了整个漆黑的夜空,而如今,烟花落尽,流年谢后,经此一夜,他与白昸琇,注定是死生不复再见。
他走过东宫大殿前光滑无尘的白玉石,站在东宫大殿的大门前,回首长望天际那团肆红的赤云,决然踏进大门,及地的长袍拖在地上,无声撩过满地的月华,撩过那些与白昸琇的过往,已是前尘。
第30章 第 30 章
黄内官依礼带着一众宫人退下,偌大的寝殿空寂幽幽,虞云背对着门站在床前,伸手探入广袖中,指尖触到金属质感的冰冷,那是一把特制的匕首,短小而锋利,足以割破燕琌太子的咽喉。
没等多久,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宫人并未通报,来者必定是太子。
虞云深吸一口气,摸出匕首,垂下广袖藏于其中,闭上眼凝神细听,只听那脚步声穿过长长的一条走廊由远及近,在这深夜中显得尤为隐晦而压抑,令人不由手心发汗。
须臾,来者径直踏门而入出现在他背后,稍稍顿了一下后又朝他走来。
虞云闭着眼,闻声计算来者行进的距离,五步、四步、三步、两步、一步!他猛得睁开眼,握起手中匕首便要掀袖而出。就在这时,另一只手无端被人握住,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叫唤。
“云儿……”
虞云身体一僵,手停在广袖之下,整个人突然定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方震惊地转过脸望向来者,久久说不出话来。
白昸琇牵过虞云的手,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云儿,跟我走。”
虞云终于回过神来,再想起黄内官方才的话,这才明白那萦绕在心头的不安如何而来。他质问道:“你骗了太子!”
他早该想到的,大将军许久未归,怎就这么巧偏生在这时来了书信,如今看来,定是白昸琇为了引开燕琌太子而设下的计谋。
“没错,是我骗了殿下,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和殿下……”白昸琇说道这不由地无语凝噎,再无法说出下半句来。
“昸琇啊……”虞云眼眶一热,心有不忍,“你怎可如此莽撞”。
“我别无选择,”白昸琇突然加大力道握紧他的手,“云儿,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再不要回来!”
说着便要拉着虞云往外冲,虞云挺身不动,沉声喝住他:“白昸琇!”
白昸琇闻声回头看他,便见他眼眶微红,亦是一脸戚色,心头抽痛,“云儿……”
虞云双眸笼起薄薄的一层雾气,凄然看着白昸琇,低声道:“白昸琇,你放开我。”
他试图从白昸琇掌中抽出手来,白昸琇如何肯,又将手抓了回去狠狠拽在手中,力道之大几乎要折断他的手骨。
“不放,除非你砍断我的手,否则,我死也不放!”白昸琇通红的双眼狠狠瞪着虞云,咬牙说道。
虞云被他拽得生疼,怒道:“你可知你要对付的人是太子,你视若生父的太子!”
“我知道,”白昸琇眼底迸射出妒火,“可他要的是你不是旁人!我就是死,也不会让别人碰你一下,无论是谁!”
白昸琇的语调到最后变成哭腔,眼神里透出绝望,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从几何起,他对虞云的执念竟深到可以忤逆养了他二十年的太子,他哀切地看着虞云,泣声道:“云儿,我从没有强求过你,就这一次,你不能不跟我走。”
虞云只觉心揪成一团,白昸琇握着他的手在不断颤抖,而他的心也随之颤抖,白昸琇的用情至深像是一张密密的网将他牢牢兜住,他走不出,更无法割舍。他看着白昸琇深邃到绝望的目光,心痛的无以复加。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把匕首收入袖中,轻轻点头,“好,我跟你走……”
此时东宫守卫松散,凭两人的武功想要避人耳目逃出皇宫并非难事,虞云原以为白昸琇已探好出逃的路线,不料想白昸琇却拉着他直奔大门,等他要阻止时,白昸琇已经一脚踹开东宫大门,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
“什么人!”外头的羽林卫听到声响大叫一声,彼时正是夜深人静,这一声大吼在安静的皇宫里如一道惊雷,瞬间惊动了所有的侍卫。很快,各处的侍卫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将整座东宫团团围住。
“白昸琇,你疯了!”虞云低声呵斥。
“我是疯了!”白昸琇低喊出声,眼底血红一片,“当我知道殿下要你侍寝的时候我便疯了。”
黄内官乍然看到他二人,大为震惊:“白,白少爷,您怎么会在这里!殿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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