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燕周拜堂时燕稷去过, 那时他看新娘的眼神没有半分温情眷恋, 但现在只是提起那人, 眼中居然就尽是不带一丝作伪温软的情意。
做戏还是真心,燕稷分得清楚。
只是他见惯了燕周带着面具虚伪温厚微笑的模样,突然见到他的真心外露, 一瞬间恍惚有种面前人从里到外都换了的感觉。
他敛眉,手指在杯沿缓缓摩挲,如玉面容被茶水映上阴影,落在燕周眼里,骤然变得莫测起来。
半晌,却看到燕稷放下茶杯,眼里带着笑:“这是喜事,不过王室有规矩,正妻此生不得废,身死亦不能续,没有后悔的余地,王叔想好了?”
“是,望陛下准允。”
“既然如此,朕自然不能做那棒打鸳鸯之人,可曾选了黄道吉日?”
闻言,燕周面上难得出现几分不好意思:“臣早前便想好,若是陛下准允,那便无需等什么黄道吉日,明日便可……臣心系她已久,早日娶成礼这心才能踏实,陛下莫要见笑。”
“王叔这份情意实属难得。”燕稷重新端起茶杯抿一口,手指轻点,最终结束了这个话头:“如此,王叔便回去准备罢,到时朕与太傅都会过去。”
燕周面露喜色,躬身应下,第一次出宣景殿时没有带着郁气。
谢闻灼在偏殿将他们的对话听的清楚,在燕周离去后缓步走出。燕稷擦去指尖水渍,微微皱眉:“派人去查查周孟君的来历,朕倒是想知道这背后究竟有没有鬼。”
谢闻灼颔首,手指揉开他眉间的皱痕:“陛下若是不放心,这件事不允便是,不必为此惹自己烦忧,即便他心中会因此起许多诡谲也无妨。”
他垂下眼,神情认真:“臣在。”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眼里的关切也半点做不得假,燕稷神情缓和,抬手握住他点在自己眉间的手:“这事不为难他,不是因为担心波折,而是因为周孟君是平民家的女子。”
谢闻灼不自觉想到以结亲扶持势力一事,刚想说这也不必太过在乎,却听着燕稷又开了口:“大启王室正位向来高门,百年来已成了规矩……如今燕周将周孟君娶为正妻,温卿,今后你我结发,也能来的名正言顺。”
谢闻灼一愣,怔怔低头,霎时间对上一双光华晕转的眸子,许多情绪酝在深处,羞赭,期待,向往……许多许多,最终凝成一点,落在眼底心上,便如那春日时最初破土那抹新绿和正午时融融的光,霎时间,动了一颗向来内敛的心。
那一刻谢闻灼脑海中略过千万美好的未来,许多年后,或许也不用很久,他会和燕稷一同登上最高的地方,在荣华尝遍后归隐世外,一同去看京城的烟火,南洲的桃花,沧州的水,再去尝绍兴的酒,西冷的茶……这一生也许短也许长,但只要有这么一个人,也就够了。
他嘴唇轻轻颤抖,眼睛闭了闭,突然弯腰紧紧抱住了燕稷,千言万语在无边心虚中慢慢沉淀,最终凝成带着颤音的一字:“好。”
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般。
燕稷最能体会他如今心情,眼里也蕴了热气,伸手拍了拍谢闻灼后背,到底是没说什么。
殿内地龙烧的正好,角落茶烟袅袅,二狗子追着烟伸爪不小心被尾巴绊倒,滚到邵和脚边,邵和低头摸摸它的头,余光瞥都内殿中紧紧抱着的二人,轻轻一笑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渐渐红了起来。
日子到底顺畅。
……
隔日,燕周大婚。
他贵为亲王,平日又与京中权贵来往颇多,虽说所娶之人并非贵女,但御旨赐婚,也是风光。于是当日端亲王府可算是顶顶热闹,礼乐齐鸣敲锣打鼓,迎亲红妆数十里,半个皇城都带着喜庆颜色。
朝内人来了许多,不为情面也要为礼数。王府大管家站在府门处做招待,临近正午,远远便看到了帝王御辇。
百官低头俯首,片刻,耳边听到少年清朗声音:“今日是王叔良辰,你我都是客,不必拘礼。”
众臣当即应下,在他身后一同进了王府,王府内四处挂着红绸,堂中便是喧闹,燕周听闻燕稷到来,含着笑意走上前:“陛下和太傅今日能前来,可真是臣的荣幸。”
寒暄几句后,燕稷入座,小声与谢闻灼耳语。他今日穿了件月白常服,袖口绣着淡色竹叶,竹叶下一抹浅浅金线,绕城云纹,原本就是清贵风流模样,与谢闻灼说到兴起时再一笑,霎时间,便有种冰雪消融的潋滟感觉。
落在众臣眼里,生生把新人颜色给掩了下去。
正午时分,外面礼乐声再鸣。燕周到府门外亲自将周孟君接下轿,牵起她的手一路进了大堂,拜过天地又敬过宗祠,周孟君在众人喧闹中被送入洞房,燕周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出来继续招待。
他今日看着很是欢喜,也难怪,这半年仕途顺畅,如今又报得美人归,平生得意也不过如此。
那边四处喧嚣,燕稷这边倒是宁和,没人敢过来与他闹。燕稷对此甚是满意,优哉游哉喝了几杯,肩上突然被一拍,一人在他身后笑:“燕小九,脸都红了,还喝什么。”
燕稷没回头:“我以为你在礼成后就会走。”
“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傅知怀挑眉,“这不是看到了你在么?”
“那可真是受宠若惊。”燕稷没诚意应一句,傅知怀哼笑一声,和他闹了一会儿后回了原位。燕稷习惯性朝他的方向一瞥,恍惚间看到门边站着二人,一人是穿着大红喜袍的燕周,另一人……是傅行章。
再仔细看去,门边空空如也。
……
夜里回了宣景殿,谢闻灼派去查探周孟君背景的人已经带回了消息,确实如燕周所说,来自江南水乡,身家清清白白,小家碧玉的女子。
燕稷看了许多次也没察觉什么蹊跷,干脆交给了谢闻灼,谢闻灼上下推敲过去,道:“背景没有问题。”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人无数的人,他的判断燕稷信。
他叹口气:“我一直觉得燕周虚伪贪婪,一辈子只知道算计,这样的印象根深蒂固,突然加了这么一个深情人设,真的受不住。”
谢闻灼莞尔,嗯了一声,将他手中纸张接过来在炭盆里焚烧。燕稷看着白纸在火里慢慢扭曲,突然想起来了傅行章,就将今日在王府看到的给谢闻灼说了。
闻言,谢闻灼也皱了眉,垂头不语。
燕稷随他一同沉默,许久,站起来:“不清楚的事就不要太过思虑了,明日还是去丞相府走一遭,真真假假,看看就清楚。”
谢闻灼抬起头,笑了笑:“好。”
旦日,燕稷和谢闻灼登门丞相府。
他们去的也是时候,傅知怀不在,府里只有傅行章一人。二人随管家引路去了书房,傅行章正在桌后低头看着什么,他看得极入神,到燕稷和谢闻灼进去都没能反应。
大管事走到他边上低低唤了一声,傅行章这才回神,将手中的画卷收了回去。他收的极快,画在燕稷眼下一闪而过,模模糊糊只看到是一女子模样。
傅行章倒是很坦荡:“自亡妻离世,夜夜入我梦来,这些个月却总是见不到了。我怕我忘了她容颜,无事就拿出来画像看看,这画像还是当年我与她未成亲时亲手所画,现在只是看着,也还记得当时她脸色的笑,比身后芙蓉颜色还好看。”
“深情自是难忘。”燕稷道,“我昨日到王府赴宴,远远看到了您,今日便过来看看。”
“陛下有心了。”傅行章清楚他的心思,也不隐瞒,“昨日王爷结亲,在宴会上得见,他手下最近有件事,草民从前也担过差不多的,他便向我询问了些惯常事。”
他先前还用的是我,现在却成了草民,燕稷也知道他因为受猜忌而不满,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头,扯了些家常后便出了书房。
拐角走上隐蔽青石路后,燕稷开口:“他今日所言可有异常?”
“看着并无不妥,但傅行章年少时随先帝四处政法,明里暗里的功夫要比我们都擅长,若他真要隐瞒,恐怕我们也看不出来。”
“确实是这样。”
二人继续向前走,渐渐到了门口,还未及门边,门前侍人却已躬下了身,随即一抹身影映如严重,傅知怀自门外走入,见到燕稷后眼中闪过惊喜。
“燕小九?”
第52章
傅知怀快步走过来:“什么时候来的, 是有什么急事么?”
他眉眼带笑,看的出来心情很好。
“来了不久。”燕稷一笑,“这几日比较闲,就想着出来看看,路过这边见你不在,便去拜访了下伯父,没有什么事情。”
“那倒是巧了, 其实原本我也是要请你过来一叙的。”傅知怀笑笑:“我那边正巧新得了张酿酒的方子, 虽不是桃花酒, 但也是京城中未曾有过的滋味,你难得来一次,要不要来尝尝?”
燕稷眼睛一亮,下意识朝着谢闻灼看过去。
他现在被谢闻灼看管的极严,先前几次没放心上, 喝醉后的“惩罚”如何,他到现在都没脸想。
谢闻灼骤然触及他的目光, 先是一愣,而后莞尔点了点头。
傅知怀在边上将他们的动作收入眼中, 目光暗了暗。
角落里香炉燃了梨花木, 烟气袅袅,气味清雅。
傅知怀把酒温在酒炉,酒香很快在四周蔓延开来,燕稷在他对面坐下:“闻着很是不错。”
“尝起来会更好。”傅知怀把酒杯摆上,“就是不知道对不对你口味, 毕竟你难伺候惯了,太能挑剔。”
燕稷哼笑一声,挑眉瞥他一眼。这一眼落在傅知怀眼里,后者突然有些恍然,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和燕稷在桃花下煮酒斗嘴,燕稷总会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抬眉看他一眼,眼尾轻挑,眸中带着半嗔怒半撒娇的意味。
和方才那一眼,一模一样。
酒炉里已经起了水汽,淡淡的,屋子里被雾笼了一般。
“明成,怎么了?”燕稷看他发愣,轻声开了口。
傅知怀回过神来,看到对面坐在一起的燕稷和谢闻灼,心里之前被强行压下的苦涩霎时间卷土重来。
不一样了。
那时候燕稷只是他一个人的燕小九,可现在他的边上却已经有了别人。
方才刚见到燕稷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傅知怀垂手握住酒杯,将视线投向酒炉,嘴唇蠕动几下,最终还是沉默了下去。燕稷坐在他对面看过去,傅知怀的容颜在酒炉水气中模糊了大半,但嘴唇的颤抖却在周遭的朦胧的显得格外清晰。
燕稷知道傅知怀这是有话想对他说。
眼前的水汽更加浓郁,如同白雾一般,彻底将他的视线整个隔离开来。
燕稷转头看向谢闻灼:“温卿,我突然有些想吃白马街上的栗子糕,你去帮我买一些好不好?”
谢闻灼眼里带着通悟和了然,点了点头:“……好。”
燕稷对他笑了笑,看着他起身出了门。
此时酒炉里的酒水已经沸腾,四处酒香氤氲,傅知怀将酒杯斟满,燕稷端起抿了一口:“滋味甚好,你在酿酒这上面果真有一手。”
傅知怀嗯了一声。
燕稷在心里叹口气,放下酒杯,随后朝残留雾气的另一端看过去,直接了当开了口:“明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傅知怀端着酒杯的手骤然停下。
屋外的风从门窗缝隙吹进来,烟雾缠绕几下慢慢消散,四周彻底恢复清晰的前一秒,傅知怀手指握紧,把面上的犹豫通通收了回去:“是。”
他站了起来,走到左边书房门口:“燕小九,进来吧。”
傅知怀要带燕稷看的自然不是书房,而是书房里的一间暗室。
这暗室和像燕周那般惯常的暗室不同,不是用来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而是他们以前做宫城鬼见愁气走夫子从皇城跑出来时躲藏的地方。
燕稷低下头。
自从去年那件事过后,傅知怀虽明面上虽与从前无二,但自此却不在与他谈从前,平日相处也多了许多隔阂。他的挣扎燕稷看在眼里,心上也不好受,但这种事强求不得,只能等着一切慢慢变好。
可现在,一切还没变好,傅知怀却又提起了从前。
挣扎到最后,傅知怀到底还是没能走出来。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暗室,里面很暗,背后门被关上后,伸手不见五指。
燕稷有许多年没来过,站着没动,傅知怀看着倒是经常来的样子,在黑暗中走到墙角点上灯,屋子里顿时亮起来。
四周变得清晰,燕稷抬头看去,顿时愣住了。
屋子四边墙壁都放着书架,架子上满满当当,却不是书,而是许多杂七杂八的旧东西。
陈旧的面具,半破的纸鸢,荣华的糖人,干枯的竹木,发黄的涂鸦……许多许多,都是他以前和傅知怀一起买过或喜欢过的东西。
燕稷心情突然沉重起来,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傅知怀的意图。
他转过头,傅知怀直直对上他的眼睛,良久,一笑,伸手把他面前的旧面具拿了下来,手指在表面轻轻摩挲而过。
“你还记得么?这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年,除夕时候皇城烟火,我们一同偷跑出去玩在街边摊子买的面具,那晚我们带着它看遍了整个京城,烟火和面具,都特别漂亮。”
燕稷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傅知怀似乎没想着要得到他的回复,依旧笑着,把面具放回去,换成糖人:“这是我们认识的第二年,那年初春你病了,喝了许多天的药,病愈后第一件事就是缠着我和你出来买冰糖葫芦。”
“可是那天冰糖葫芦没了,边上却有糖人,我们各自买了,你觉得我的比较好看,便和我换了,这就是当时被你嫌弃的那个,当时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看看,确实不怎么好看。”
“这个。”傅知怀又把纸鸢拿了下来,“还是那年春天,城郊有人放纸鸢,你嫌外面卖的不好看,非要我帮你一同扎一个,我们花了将近一月才扎好,你很喜欢,几乎每日都要去放,后来它破了,飞不起来了,我就收了起来。”
“至于这个,是桃花酒的方子,你喜欢喝,我便求着人将方子给我,求方子我用了三月,学着酿造用了三月,但还好成果不错,至少你没嫌弃。”
“还有这个……”
“……”
傅知怀声音很轻,将书架上的东西挨着拿下来,说出来历,手指轻轻抚着,面上眼里满是回忆和眷恋。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珍惜着,声音提起那时的欢畅便染上温柔,那段过去从燕稷耳中递到他的心上,砂石一般磨过去,怅惋的疼。
四周很静,没有风声,角落灯火也未曾晃动过。
书架上的东西被他一件一件拿下来又放回去,过去的事也从开始慢慢说到了最后,等到上面只剩下一样东西,傅知怀声音停顿片刻,呼吸稍稍重了一下,而后抬起手,将它稳稳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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