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闻灼嘴唇动了动,最后也只低低说了一个字,“……是。”
燕稷哑然。
即便是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可突然被这么确认,心里的感觉如何,千言万语难以描述。
他沉默下去,许久,喃喃开了口:“……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闻灼看他脸色不好,上前站到他身侧,小心翼翼在距离里护着他,向来善于安慰人的人,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在这个时候什么话都没说。等到燕稷面上的茫然消散下去大办,才出了声:“陛下,从前认识还是不认识,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什么时候,那个人都是你,不是么?”
他的话却是戳中了燕稷最顾虑的地方。
燕稷之前走了那么多世,记忆中与谢闻灼认识都是在他登基之后,那时他和谢闻灼是坦坦荡荡的君臣关系,这一世认识时间不同,他们的关系才有了变化。
燕稷低下头。
他不清楚。
那画上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自己?
若是,可他什么都不记得。
若不是……那他和谢闻灼如今,算是什么?
燕稷咬紧牙,心口一痛,眼底也浮现出血色。谢闻灼看到他的变化,一惊,伸手想要触碰他,却在手指距离到燕稷皮肤的一刹那,被他抬手甩开。
“啪”的一声,在空旷的大殿里越发清晰。
谢闻灼一愣,再次向前,却看着燕稷抬起头,面上尽是茫然。
“温卿,你记着的,眷恋的这些从前,我都不知道。”
“我更加不清楚,你画上的这人,真的是我么……如果是,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话音很轻,声音里的惶恐一览无余,谢闻灼对他最是了解,几乎是在燕稷开口的同时,便清楚了他心中所想。
却没动。
见面前的人没有反应,燕稷心里更乱,手指不自觉攒紧,陡然间出现懦弱想法,转身便要避开谢闻灼。
刚一动,身子却瞬间被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愣住,紧接着,听到谢闻灼低沉的声音。
“陛下,你心里或许有些秘密,我不清楚,所以为什么你会怕,我有些了解,也有些不了解。”
“但是有一些话,陛下,你一定要清楚——”
第56章
“我这二十一年,走过许多路,错事也做过不少,但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是错认不了的。”
“算一算,我初见你时年岁十五,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两千多个日夜,不算长,但也不短。”
谢闻灼声音平缓,“这些日子里,被模糊的事有很多,但它不一定是被遗忘,而是……有别的一些匪夷所思的原因,所成的差错。说到底,这只是表象,真正在深处的地方,要一点一点的看——”
“而我看了这么些年,心中清楚,六年前那个站在白桥上回头朝我笑的你,与六年后喜欢桃花酒,同我一起看过京城烟花,护城河外燃放孔明灯,在姻缘树上挂上牌子,手腕系上红线的你,是同一个人。”
燕稷手指一颤。
谢闻灼握紧燕稷的手,一字一顿道:“陛下,你信,还是不信?”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眼里的情意亦是半点没消退。燕稷被头靠在谢闻灼胸前,能清楚听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均匀而沉稳。
一瞬间,燕稷回忆起了许多画面。宣景殿里静谧的灯火,昏黄灯光下柔和的脸,桃木佛珠与红线,谢闻灼的温言笑语,还有那个月光柔和的晚上,谢闻灼说想与你共度余生时,认真细致的眉眼。
于是突然便觉着,不能不信。
燕稷沉默许久,沉声开了口:“……我信。”
他面上的无措比起之前散了很多,眼睛突然变得平和:“你记着的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这是事实。而它究竟是被岁月模糊了,还是为着别的原因,我现在不清楚,但是我觉着,无论如何,我都信你。”
谢闻灼眼神很温柔,没说话,抬手将他额角被沾湿的乱发拨开。
燕稷任由他动作:“温卿,我也不知道你为何如此笃定,但信就是信了……我不会怀疑你的心意,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以前,我不知道的事情究竟还有多少。”
他把这话说完后,就没再开口,看向谢闻灼。
谢闻灼面上带着春风化雨般的笑,牵着他在偏殿床榻边上坐下,而后点了点头:“……好。”
……
这故事,半分复杂,半分简单。
复杂是因着这事背后有许多让人难以揣摩的缘由。
而简单,则是因为,这其实是个很俗的故事。
父兄战死东嘉关后满心痛苦绝望的贺戟,少年云游四处漂泊无处可归的谢闻灼,自小被说纨绔茫然失意的傅知怀,三个有着不同人生的人,在同一个地方,遇到了同一个有着桃花眼,笑起来四周明媚,真正温柔到了骨子里的少年。
那天是大启天宁二十六年。
六月十九。
“我遇到你时,贺戟和谢闻灼已经跟在了你的身边,他们和你经历了什么,说了什么,我不清楚。”
“我只记得,那天是个特别暖的午后,我坐在白马巷外面的石阶上,独自朝前面看,许多人从我面前走过去,他们说着不同的话……这些话里,我听过最多的,就是,我们回家吧。”
“我突然就特别嫉妒。你看,天下之大,那么多人都有家,累了倦了,回头就有归处。而我食百家饭长大,孑然一身过了许多年,之后随师傅云游天下四处漂泊,平生走过那么多的路,到头来,却连一个真正能称之为家的地方都没有。”
他说着难过的话,语气确实几近无谓的平淡,戳在人心底,针扎般的疼。
“那天我在石阶上坐了很久,越想越觉着,我这一生,根或许本就不为人所期待。”
“可就是这个时候,有人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他啊,穿着绛红色的衣服,桃花眼很漂亮,蹲在我面前,很小的模样,认认真真的看着我,说,你看起来好难过,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走一走?”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都带了暖意。
“我原本不想去,可是我看到了他身后跟着的人,他们在笑,很纯粹,很温暖的模样……我就想,是不是,我也能那样笑?”
“所以,我跟他走了。”
谢闻灼嘴角带着愉悦的弧度。
“那天下午,我们去了很多地方,他带我吃了栗子糕,买了桃花枝,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游湖泛舟。”
“后来,我们都累了,就去了江堤边柳树下躺着,他拿着桃花枝坐在我们中间,编成桃木圆环给我们戴在了手腕,特别好看。”
“再后来,天晚了,他要走了。”
“我陪着他上了白桥,一起走下去,心里真的特别特别舍不得……所以我故意走的很慢,很慢,可是即便是再慢,尽头还是到了。”
“他下了桥,我没下,就那么看着他,他也回头看着我,很久很久,然后突然走了上来,对我伸出手,说——”
谢闻灼轻轻笑起来,面上仿佛被笼了一层淡淡的光。
“他说,你别难过。”
“以后,我会给你一个家。”
燕稷心头猛地一动。
“六年前,他站在江堤上承诺我说要给我一个家,六年后,他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并且……应下了这份承诺。”
谢闻灼低下头,目光幽深:“我想,他一定不会反悔的,是不是?”
他的眼神明亮,带着春暖花开般的笑,眼睛里的坚定满到快要溢出来。
燕稷怔怔看着他,良久,闭上眼睛:“……是。”
一个字,尾音还未散去,眼前猛地暗了下去。谢闻灼将燕稷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仿佛情人般的呢喃那般,温柔缱绻中带着热度,慢慢道:“我记着了……所以有些事如果想不清楚,便顺其自然,总有一天会通透,当下最重要,是不是?”
燕稷闭着眼睛靠着他,听到这些话,笑起来:“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劝我?”
“都不是。”谢闻灼下巴在他肩上蹭蹭,“我啊,是在想尽一切办法表现我的好,争取早日把你骗,不,是带回家,然后关上门,你这一辈子就是我的了。”
“有心机。”燕稷挑眉看他一眼:“还蹭,你这是在撒娇么?”
“我想是。”谢闻灼坦然应下,又蹭一蹭:“这样管不管用?”
他声音带着笑意,难得孩子气。
燕稷叹口气,你都这么犯规了,我还能说什么?
“……管用。”
谢闻灼眼睛一亮:“那这些事就不要想了,好不好?”
“……”
他继续蹭:“好不好?”
“……”
向来内敛的人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动作,杀伤力着实破天际。
燕稷根本招架不了,到最后无奈点了点头:“好。”
谢闻灼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答应我了,便不能反悔……现在心里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么?”
那必须是不能够有的。
说到底其实就是一时想不开,乱七八糟的想法即便有,可听过那些话,再被这么一闹,基本上也就散的干干净净了。
燕稷如实摇了摇头,而后感觉手上一重。
谢闻灼握着他的手,眼睛弯成极好看的模样,深处仔细看还能窥到光点。看着他这样的笑,燕稷不知为何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于是警惕问道:“我想知道,如果刚才我说有,你会怎样?”
话音落下,就看到谢闻灼眉毛一挑:“自然是床上解决,把知道的姿势都用遍,做昏了,就没有什么力气去胡思乱想了。”
说完,他摸摸下巴,看起来很是遗憾:“可惜了。”
燕稷:“……”
燕稷转头就走。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谢闻灼将他拉回怀里,俯在他耳边,语气很温柔:“好了,别生气,我还有六年的事情没有与你好好说过,现在我想将这些都告诉你,听一听,嗯?”
燕稷口嫌体正直,“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听听便是。”
“好。”
谢闻灼笑,依旧是握着燕稷手的姿势,在他边上坐下,缓缓出了声:“你走后的第二天,我便和师傅离开了京城,那时候我们回了一次南洲。”
“后来……”
“……”
这晚,燕稷在谢闻灼的温声中入眠,梦里满城风絮,正街繁华喧嚣。他看到了江堤白桥,桥下绿水悠悠,有人站在他身边笑着说话,同他一起走过京城四处,那些人的模样他看都不真切,耳边的声音也听不大清楚,但依旧觉得欢喜又温柔。
燕稷想,或许真如谢闻灼所言,太过于执着一些东西,其实真的没有必要。被隐藏在深处未知成谜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浮出水面,而他要做的,是无论今后发生怎样的事,以后回头去看的时候,都不会觉得遗憾和后悔。
就像现在一般。
就足够了。
第57章
隔日,燕稷生辰。
这日朝堂不朝,燕稷心安理得赖床,到了巳时也未起身。
邵和来了两次,依旧没能将燕稷从软绵绵的床榻里,只好把宣景殿吉祥物放了进来,二狗子头上顶着小白狗,爪子扒在床榻边缘,对着燕稷齐齐嗷呜一声。
燕稷不为所动。
二狗子想了想,皱皱鼻子退后几步,一跃而起。
体重攻击让燕稷瞬间醒了过来,目光不善开始揉手腕,二狗子顿怂,缩回去可怜兮兮看过去,被看的饲主铁石心肠,笑容温润捏住它的耳朵,使力。
三。
二。
一。
二狗子头埋在爪子里,眼泪汪汪嘤嘤嘤。
燕稷看他一眼,掀开被子下了床洗漱。见宿主铁了心不哄狼,自身分分钟处于失宠的威胁下,二狗子后者脸皮凑过去,用毛茸茸的耳尖蹭蹭他的手。
燕稷失笑,擦干了手揉揉它的头,二狗子瞬间满血复活,仰首站起来,脖颈间的一抹红色随着它的动作映入燕稷眼睛,拉出来看了看,居然是一个大红色的盘结。
很明显二狗子对这个结很是满意,抖着耳朵做出求夸奖的模样。
——好不好看?
燕稷在心里叹口气,话说的很是昧良心:“不错,看着挺精神。”
闻言,二狗子眼睛发亮,又低头蹭蹭他,燕稷反手揉回去,突然看着二狗子肚子处的毛动了动,片刻,一个毛茸茸的头钻了出来,小小的一只。
小白狗走到燕稷手边,抖抖毛,脖子处是一个和二狗子一模一样的盘结,不过它除了这个结,身上还穿着一件红缎做的衣服,十分精巧。
“陛下。”邵和站在门边笑,“二狗子原本也有一件的,可是它……最近胖了不少,穿了一半就给撑开了。”
燕稷忍不住笑起来,戳了戳二狗子的头:“胖子。”
二狗子瞬间玻璃心,重新伸爪捂住眼,缩到墙角独自委屈。小白狗歪着头想了想,最终迈开小短腿,跑过去,在二狗子身边蹲了下来。
一大一小两只小动物依偎在一起的画面让人看着心里便愉悦。
燕稷笑着看了看,回头:“太傅呢?”
“太傅在小厨房做长寿面。”邵和道,说着,面上突然有些红,“还有……陛下,奴才今日也给您做了一份吃食,比不上太傅,希望您别嫌弃。”
燕稷一愣,弯起了眼睛:“朕一定会喜欢。”
闻言,邵和羞涩低下头去,嘴角轻轻挑了起来。
出了内殿,谢闻灼正巧端着木盘从小厨房走了出来,燕稷朝着木盘看了一眼,不是长寿面,是一碟淡红色的糕点。
“梅花糕。”谢闻灼把碟子放下,“时候已经不早,此时再用早膳,午膳就吃不了多少了,陛下先垫垫肚子,其他很快就好。”
燕稷走上前,低头在谢闻灼脖颈处闻了闻,低声笑了笑:“饭菜的味道,真香。”
谢闻灼眼里蕴起笑意,偏过头:“那……陛下要不要尝一尝?”
尝一尝三字语调被刻意压低,配着二人的姿势,暧昧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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