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第一次吃了,小时候每个月都要来这么一颗,后来长大了才吃的少了,可是那口味还是记忆犹新。
“你身上余毒未清,不要乱跑。”
余光瞥见他神色认真,我却颇有些不以为意——从小就说我身中剧毒活不了长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不还这么生龙活虎的站他面前么——嘴上仍旧应承着“知道了,师父。”
他这才和缓了些神色,抬手在我头上摸了把,沉声道“本来这药也只是遏制毒性扩散,无法根治,你这两年又不曾注意,暗里却是加重不少。”说着,他顿了顿,沉吟片刻“……看来还是得用此法。”
我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此法”指的是什么,连忙摆手“别了师父,我好着呢,哪里像是个快要死了的,再说那样对你身体也有损害。”
他却没给我拒绝的机会,话音刚落就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下手重得好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我怔怔看着他吸吮过自己手腕溢出的血液,靠近了,一手遮住了我的视线。
嘴唇被柔软的触碰,鲜血自唇舌渡了过来。
有些来不及吞咽的顺着嘴角流下,落在衣襟。
更多的是打在脸侧的湿热吐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离开了些,垂了眼,那暗沉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只见他抬手抹去我嘴角痕迹,将手指收回至自己唇畔,舔去指尖血渍。
“鸿儿……”
他唤我,眼中是极少显现的温软柔情。
我不由自主地别开脸,口中尚残余腥锈的味道。
是夜,月色正好。
瞧着窗外夜沉如水,我却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思前想后,犹疑不决,最终一个翻身爬了起来,随手捡了件袍子裹身上,又拿了沈梧给我的骨笛,乘着月黑风高使了个轻功直接到屋顶上去了。
登高望远,群山万壑尽收眼底。
可惜我却没那个心境,收回视线,瞅着那笛子半晌愣是没参透究竟怎么一用途,深吸了口气,吹出一道穿云裂石噪音,仿佛千万铁铺一同开工的喑哑粗糙,直听得人生无可恋。
我依旧自得其乐。
坐檐上鬼哭狼嚎吹了半晚上,三更天师父终于受不了这不堪入耳的声音,生生把我从屋梁上打了下来。
我要死要活挣扎数下无果,仰面躺地上装死。
师父深深看了我眼,回转过身,未作言语。
却是在看见我手里那支笛子的时候,有了一瞬间的冷然,目光像是结了冰,直冻得人发怵。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不曾有。
转身走了。
望着他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直到那白色的缎带没了轮廓,有些出神。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小时候被丢在在深山里历练,不论我怎么喊他,恳求他留下,他终究是走了。
于是我不再喊他。
于是我学会了依靠自己。
可是,当我以为自己终于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再次出现,在最危机的关头,自旁人刀下救了我一命。
他救了我无数次,没有他,我定是一早就死了的。
可是同样的,他无数次转身离开,留下一个我看了千百次的背影。
我曾妄图把他当做依靠,直到后来发现,能够让我依靠的终究只有自己。
我有些迟钝地抬头,只见沈梧笑吟吟看着我,弯了腰,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我眨了眨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下一刻便被拉了起来,沈梧低头,几缕碎发拂过脸侧,一手圈了我,柔软的指腹在我面上停留。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低沉的,带有某种说不出的音律“鸿儿乖,不哭。”
我有些茫然的转头,忽然发觉,眼眶已是一片湿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
明明一早就就该习惯了的。
又怎么会感到难过。
忽然沈梧靠近过来,探究般打量着我,下敛的眼睫错落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神色。他微拢了眉心,素来上挑的唇角此刻却是拉成一线,音调也有些奇怪的扭曲“我家鸿儿…怎么能被被其他人弄哭呢……”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梧。
可能是他胸有成竹惯了,一向都是那尽在掌握的模样。
如今却有了些许失态。
“沈梧”我对上他的视线,开口“我不想呆在这了。”
他动作一顿,抬了头,近乎完美的脸上缓缓展开一个微笑“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沈梧走。
只知道,没有任何约定的,我吹了笛子,他就来了。
而师父永远不会。
☆、六
离开山谷,不过一时意气。
因为知晓迟早归来,哪怕物换星移,回头看时,师父也永远会在那里,因为他足够强大,强大到了无人能够对他有所威胁,是以离去时便无多少挂念。
岂料这一去,便再难回头。
沈梧带我去了一处庄园,穿过圆拱雕花的石门,越过九曲回廊,层层树木掩映之后是一处湖塘。池塘中央用鹅卵铺了一条小路,横跨两端,中央是一处小亭,旁侧梁柱上的印花褪色不少,纹路也被磨得失了原样。许是年久不曾造访,石椅脚下有了些许青苔。
沈梧带着我走了段,至湖塘旁停留,望着湖心中央一座小亭,目色幽远。
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掺杂了某种类似怀念的情愫。
我随他止了脚步,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看他回头,扬唇露出一个笑来。
他就那般望着我,开口“走了一整天,鸿儿怕是累了,先去歇息吧。”
他伸手,在快要触到我脸颊的那刻,被我下意识地躲了开来。
他的动作在半空顿了下,五指缓缓收合,神情陡然变得阴鸷,却又迅速收敛下去。
仿佛刚才那刻不过是某种错觉。
然而回过神时手心已不自觉抚上了剑柄。
姑且算是对杀意某种本能的反应,提醒着我面前之人究竟有多危险。
沈梧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姓沈的家伙,很久以前便是如此。至于今日,不过是借了他的名头从山谷跑了出来,另外就是为了查明一件事。
我不清楚沈梧在盘算着些什么,不论如何,在他给我下套之前,迟早还是会走的。
在我来的这几天,充分意识到沈梧此人闲得无聊纯粹没事找事的生活状态。
照理来说,作为归云宗亲传大弟子兼之沈家下一任家主随便哪一个身份都能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几个月都闲不下来。可人却完全不是那样,每天早上我睁眼都能看见沈梧雷打不动的坐在我房中的小桌旁,侧了脸,支着脑袋瞧我。
可怜我每天一睁开眼都会被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生生从云里雾里的迷蒙状态被吓到瞬间清醒。
为此我思前想后,三番五次在屋里屋外设了无数陷阱,到后来连最小儿科的门梁上搁水盆都用上了,可还是丝毫不能阻止沈梧每日清晨前来探望的热情。
不仅如此,沈梧此人简直无聊至极,每天闲得蛋疼就拉我出去玩,你说这附近荒郊野外连鸡都不见一只的有什么好逛的,可沈梧不觉得啊。他就整天拉着我爬爬山,游游湖,再掏几个鸟窝打几只山鸡。
我不止一次地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要不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活泼开朗天真质朴,先前剑戟森森的样儿都被狗吃了么?
如此过了约莫半月,我终于忍受不了每天在姓沈的那“含情脉脉”的注视下睁眼,乘着三更半夜月黑风高,翻墙跑了。
走之前,出于人道主义还给他留了封信,大概就是说感谢他这几日照料,我就先走一步,不用再来找我了云云。
可是走出去了大概一个时辰,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不好的事情——我迷路了。
倒不是我有多么不中用,老大不小的一个人了在片小树林里都能走丢,而是沈梧那个臭不要脸的在这里布了阵。
早先就听闻归云宗剑道与阵法齐名,其中最有名的一个阵法名取太极中的“八卦”二字,至于全名那有很长一段我也记不太清了。只是因为以前对这些感兴趣便略有涉猎,对归云宗这个镇守宗门的大阵也算略知一二。据传“八卦”之阵乃是三百年前归云宗开山祖赤心道人所设,数百年来无一人能破此阵,同样的,因为阵法设置太过繁琐,对布阵之人的武功心性要求也是极高,稍有不慎便是阵毁人亡的下场。是以百年来只有关于这一阵法的传闻,却从未有一人能将其布成。
当时我还是少年心性,偏不信这个邪,对此阵研究了足足半年之久,准备好一切打算在屋外小树林布阵的时候,就被师父扫地出门了,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但此刻,凭借我脑海中的那点记忆,在跟眼前的景物加以比对,我现在身处的这个迷阵,的确是“八卦”大阵中数百副阵之一的“失鹿阵”。
思及至此,我止住了脚步,不再往前。
最可怕的阵法不在于它设立阵的范围有多大,因为不论阵法有多大,找到阵眼便能破了这一阵。最可怕的是这阵内变化多端,甚至有的阵眼的位置也会随阵法推演而有所变动。
至于这“八卦”大阵,不仅阵内变化莫测,随着布阵人心念微动,便是处处杀机。最为可怕的一点,而是这阵——根本没有阵眼。
我在原地立了会儿,脑海里闪过无数对策,却又被悉数否决。
就在此刻,背后忽然传来人声。
“楚鸿。”
我一惊,猛的转过身。
只见沈梧站在树边上,一双眼就那么沉沉看着我。良久,他垂眸叹了口气:“你走错路了,那边是卖包子的,毒宗总坛在这边。”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又在那里站了有多久,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开口:“晚上没吃饭,有些饿了。”
沈梧看起来无奈极了:“早上才开业。”
我们就那么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奈何势必人强,我论武功比不过沈梧,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如今打过了,身处在阵法中,没有他引路也是出不去的。
想到这些,我不由低了头,不再言语,灰溜溜跟他回去了。
我坐在椅子里,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点心,抬头就看见沈梧坐在我对面,素白的指间夹着薄薄一张信纸。
借着烛火,就见他越往后读,眉眼间阴郁之色就愈发浓重。
只觉嘴里的桂花糕都没了滋味。
沉默半晌,沈梧将信纸在手中揉作一团,尔后五指收拢,只听得细碎响动,再张开时便已化作齑粉,自他指间缝隙簌簌落下。
沈梧目光落回我脸上,扬起一个笑来,语气亦是温和:“鸿儿不喜欢这里?”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便低了头吃东西。
“也是……在一处待久了终归是会厌了的。”沈梧说着,倒了一杯茶,十分自然地摆到我面前“少吃些甜的,以前与你说就是不听,最后牙疼了可没处医。”
我一愣,只觉他这语气委实诡异了些,不像是对待同辈的态度,倒像是个为人父母的。
沈梧低敛了眉目,在烛光的照映下,无端透出些温软柔和来:“鸿儿…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不过你忘记了……”
☆、七
我是真不知道自己居然有“很早认识”沈梧这事儿。
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天色晴好,承师父的情,我在树上倒挂着晒太阳,他背着个药篓自树下走过。小伙子人长的挺好可惜心太黑,整一个斯文败类长再好也没用。
如果要对第一印象排个名,我对沈梧的印象绝对是有史以来的差,妥妥排倒数第一。
想着些有的没的,沈梧已然起身,竟是准备走了。
我倒是有些惊讶,瞧着他方才态度,那陷入回忆的架势似乎是要和我来一段长篇大论,却没想到这会儿居然什么都不说就要走了。
我忍不住就问:“…你不说点什么吗?”
沈梧笑笑,声音有些低:“现在说了,鸿儿大概也是不信的。”
这话说的还真没错,有了前几次的教训,我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相信姓沈的满嘴跑火车了。
出门前,沈梧最后说了一句:“鸿儿,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只告诉你一句——黎亦远不是什么好人,从前往后,都是如此。”
闻言,我在心里冷笑。
师父不是好人用得着他来跟我说,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在世人眼中,黎亦远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可在我眼里,没有师父,楚鸿是一早便死了的。
我不在乎善恶是非,只相信眼前所见。
而在我二十余年的日子里,所看见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就只有师父。
第二天,我算是长了记性,天还未亮就一个翻身自床上坐了起来,直勾勾盯着大门,打算看看姓沈的什么时候过来。
可是我左等右等,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以至于脖子都有些酸了,可直到天亮也没瞧见人影。
一声轻响。
接着就看沈梧自屏风后走了出来,面上笑意不改:“没想到鸿儿起这么早,是为了等我么?”
我本意是想瞅准了他每天什么时候过来,好对此准备计策,最好能成功坑姓沈的一把。
如今被他这么一说,只觉喉头一噎。
沈梧今日穿了件淡青的道服,头发用束带系了,只残余几缕在耳畔,腰上是绣有云纹的缎带,断水就那么斜斜别在腰侧。那是归云宗弟子一贯的打扮,一板一眼、端方正直,穿在沈梧身上却偏生的显出些玩世不恭来。
沈梧道:“今日有客人要来,不能陪你玩了。”
看他的模样,对于此事,倒显得有几分失落。
没有姓沈的像个背后灵似的跟在后头,我却是乐得开心,连笑容也比平常多了几分真情实意:“去吧去吧,不用管我。”
沈梧眨了眨眼:“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鸿儿一个人要是觉得无聊,陪我一道也是好的。”
我连连摇头:“不会无聊的,你去吧。”
沈梧站在原地犹豫了会儿,沉吟片刻道:“现在人还未到,趁着还有时间,我教你吹笛子吧。”
看沈梧势必要留在这儿不走的架势,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我也不好开口赶人,就半推半就地点了头。
然后我就拿出了之前他给我的那只龙骨笛。
看着那只白色的骨笛,不知怎的忽然回忆起那日我在屋顶上吹笛子,声音喑哑粗糙,宛若鬼哭狼嚎,就这样师父他听了大半个晚上。直到后半夜才终于忍受不住把我从屋上打了下来
再后来,我就跟沈梧离开了。
我知道沈梧的武功很高,并且神出鬼没,不按常理出牌,就算凭我的功力也发觉不了他何时出现,又在那里呆了有多久。
可师父却不一样,饶是沈梧天纵英才,再怎么日进千里,毕竟年龄阅历摆在那里,单凭武功,沈梧绝不及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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