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照小姑娘的逻辑,不讨厌,那不就是喜欢了么。
“我和师兄约好了,等他坐上宗主的位置,就放我下山,永远地离开这里。”说到这里,杜嫣然露出一个笑来“我还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呢,听人说北方的景色可美了,那里有白色的小花,冰冰凉凉的,在手心搁着,没一会儿就消失了……”
看着她笑靥如花,眼中满是对未来自由生活的憧憬,我终究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我又去给她买了两只糖人,塞到她手心:“多吃点吧,今天想去哪我都陪你。”
杜嫣然先是怔然,接着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来。
“好啊好啊,我要去吃和记的包子,看皮影戏,逛集市……对了对了,晚上还要放河灯……”她咬了一口金黄的糖人,满足地眯起了眼“…好甜。”
我看着她一蹦一跳的穿梭在人群当中,粉白的裙角于半空勾出一条弯弧,活泼天真,不谙世事。
无端感到悲哀。
杜嫣然是如此的勇敢,比起被算在金银铸造的笼中,就这么浑浑噩噩度过半生,她选择去向外面的世界,哪怕前途坎坷无光,仍旧义无反顾。
我几乎看见了不久之后她的模样。
那本该是灿烂的日子,却以鲜艳的血色告终。
沈梧不是什么好人。
他知道的,他能利用杜嫣然坐上宗主的位置,同样的,旁人也能利用杜嫣然将他拉下这个位置。
杜嫣然断不可离开归云宗,否则借口再好终究落人话柄。
而谣言最是杀人不见血。
要是不做笼中鸟,等待她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命中如此。
却是可惜了这样一位姑娘。
人们总是妄图逆改天命,自以为是的认为人定胜天,殊不知这其中曲折环环相扣,俨然已结作囚笼。稍有违逆,便是身死人手的下场。
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十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
那时我正和杜嫣然在河边上放花灯,幸而雨势不大,只零星落下些许,算不上大碍。
杜嫣然却开心极了,在原地转了圈,张开手臂,任由雨水落在自己身上。
待她玩够了,我上前一步,将外披解了盖在小姑娘身上:“小心着凉。”
衣袍遮挡之下,杜嫣然那一双眼便显得格外明亮。
干净纯粹,不染凡尘。
琉璃般晶莹剔透。
胸口一堵,我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半晌只得一句:“时候不早了,回去罢。”
大概人们都会对比自己弱小的抱有怜悯之情,便是我也不例外。
可也仅限于怜悯罢了。
我与杜嫣然没走几步,在下一个拐角处遇见了沈梧。
只见沈梧执一柄油纸伞,青衫却是湿了大半,耳畔碎发也挂着些许水珠。他就那么沉默地站在墙壁打下的阴影之中,略微发白的嘴唇抿作一线,神色阴郁。
我被他的神情所震惊,怔在原地。
杜嫣然转头便看见了沈梧,立马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来,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师兄!你怎么来啦?”
沈梧略微虚了眼,那点阴冷之色退却,变作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小师妹一时贪玩跑了出来,可是惊动了我全庄上下。现在倒好,宗主都派人来接你回去了。”
闻言,杜嫣然面上那点愉悦之色瞬间褪了个干净,一张脸都有些发白,嗫嚅道:“我…我不想回去……”
“贪玩可不是件好事。”沈梧声音不大,却连我都听得出其中的不容置否。
杜嫣然最终还是被前来接她的归云宗门生带了回去。
待杜嫣然一行人走远了,沈梧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我。
纸伞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沈梧就那么紧紧抱着我,淋了雨的衣上残余未干的痕迹,冰冷的触感在皮肤上停留,袍袖间充盈着的是腊梅冷香。
“鸿儿…鸿儿……”他将头埋在我肩上,小声地喊着我,断断续续的,声音有些颤。
“鸿儿…不要走……”沈梧的声音,至末尾已然模糊,隐隐带了哀求“不要再离开我……”
他肩膀不住地颤抖,拥抱的力道大得像是要与我融为一体。
沈梧从来是玩世不恭的模样,强大到没有人能让他色变。
可如今我却觉得怀里这个人,无助极了。
像是迷了路的孩子,急需一个人替他指引方向。
这也是我从认识沈梧的十几年以来,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样。
我或许该抓住这个机会对他大肆嘲笑一番,可惜讽刺的话到了嘴边,如何也说不出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放柔了声音:“别这么紧张,我在这里呢。”
也不知道是否是我的安抚起了作用,沈梧似乎平静下来一些,先前那股阴沉的感觉也消下去些许。
沈梧在我身上靠了会儿,再抬头时,眼角还有些泛红。
那一双黑沉沉的眸里,满满都是我的模样。
他平复了下呼吸,眉目间涌起些许戾气,唇角微挑,却并非愉悦模样:“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敢同我抢鸿儿……”
说着,沈梧低了头,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来“…她算个什么东西。”
紧接着,沈梧伸出一只手来,指尖在我脸侧停留,柔软的指腹贴上我脸颊。
呼吸纠缠上来。
沈梧偏了脑袋,眼睫微垂,偏长的睫毛在眼睑残余扇形的阴影,除却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和高高在上的感觉,侧面看去,柔和极了。
沈梧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哑,音色亦是低沉:“鸿儿为什么不愿和我在一起呢……”
他忽然挽起一个笑来,抬眸直直望向我,脸颊有些泛红,俊秀的眉眼间,七分欢喜三分阴郁。
他说:“鸿儿,我爱你啊。”
我一愣,不由睁大了眼。
震惊之外只剩下无措。
说实话,我是不喜欢沈梧的,甚至说是讨厌。因由最初几次见面此人给我留下印象太过深刻,一名门大派的子弟生生将我这个恶名远扬的魔头整得鸡飞狗跳,以至于每每忆起便是怒不可遏。
我以为他也一样看我不顺眼,所以每每见面才会变着法儿下套让我跳,然后在一旁乐得看好戏。
我眉头快要皱成一团,兀自纠结了半天,终究忍不住开口,只是这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那个…你为什么……会看上我?”
沈梧露出一个笑来,目色温温,声音也渐渐柔和了下去:“…鸿儿是我最重要的人。”
“有了他,我才感到自己还活着。”
沈梧望着我,沉默半晌,轻叹了声:“小时候鸿儿可缠着我了,喜欢跟在我身后喊哥哥……不过你大概是忘记了。”
“没错,你说的我都不记得,所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沈梧抿了唇:“我是后来才知晓你中了百日散的毒,在那之后我遍访名医,却也只能拖延,无法根治。再后来,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了,你身体越来越差,眼看着回天乏术……”沈梧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眸色沉了下去“那时候,黎亦远来了。他说他可以救你,但条件是将你带走。”
“我救不了你,所以你被人带走了。但我没想到…”沈梧咬了牙“…百日散的解药,会让你失去之前所有记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鸿儿没有八岁之前的记忆吧……虽然不知道黎亦远怎么跟你解释的,但肯定不会告诉你实情。”
“……毕竟是他手刃了你的生身父母。”
“住口!”
不经思考的,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沈梧眯了眼:“鸿儿要是不信,可以自己亲自去查。”
“这十几年来,要是没有师父,便不会有今日的楚鸿。”
沈梧轻笑一声,眼底透着股冷:“要是没有黎亦远,鸿儿还在做万仞门的少门主,父母健在,不必整日里和人勾心斗角,时刻小心提防、如履薄冰……”
“你住口!”我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恶狠狠瞪着他,妄图借此般行为来平复心中那阵轩然大波。
沈梧这次意外的听话,乖乖闭了嘴。
脑袋里乱糟糟一团,像是无数乱麻缠绕在一处,如何也理不出头绪。
我不知道谁是谁非,也不知道沈梧说的话其中几分真假。潜意识里不断告诉我不要相信姓沈的一派胡言,可理智又无法对他说出的一切视而不见。
短暂的沉默过后,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知为何,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胸口也一抽一抽的疼。心脏每跳一下,便是丝丝缕缕的痛,不剧烈,却教人难以忍受。
一时间呼吸都有些不畅。
再开口时,已是哽咽:“你说的那些,我自会去查……可不论如何,他都…是我师父。”
闻言,沈梧扬眉,露出一个笑来。
☆、十一
毒宗在江湖上名声本就不好,兼之近来毒人横行,已然毁了不少村落,无数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可谓怨声载道。
虽说毒宗形式向来如此,忌惮毒宗弟子势大,若是逼得极了恐怕双方人马都是有去无回,两相牵制之下十几年来倒也算相安无事。只是毒人之祸闹得太大,许多普通人卷入其中,哪怕是在正道挂个名的门派都不可能再坐视不理。
毒宗如今俨然成为众矢之的,引来武林正派讨伐倒也是意料之中。
时至今日,我忽然明白过来,沈梧当日那句“杀了可惜”的缘由。
凭借归云宗在各省设下的情报组织,锁定毒人出现的位置可以说是易如反掌,没道理连我都寻得了踪迹他们却还无动于衷。
也就是说,沈梧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解决毒人。
甚至说他根本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先前仅仅死几个村庄的人,小打小闹引不起足够关注。只有等事态扩大了,有所牵涉之人多了,群情激奋,才能方便行事。
虽说最终以最简单的方式吸引来最多的盟友,从而达到讨伐毒宗的目的,可是这般做法未免太过阴毒,传出去也是有损归云宗名声。
总之沈梧此般作为实在不像个正派弟子,甚至比某些魔道之人都要来的阴损。
想着些有的没的,沈梧已然进了房中。
“你来干什么?”我问他,语气不怎么好。
沈梧笑笑,对我的恶劣态度并不放在心上:“鸿儿下午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大事,就是在院子里转转……”忽然想到沈梧对自己的东西很是爱惜,这一点对于湖心亭那一片更是尤为明显,旁人一般是碰都碰不得的“顺便打几尾鱼。”
沈梧对池塘里那几条鱼格外珍惜,特别是上次被我无心之举屠戮大半之后,仅存的那几尾更是被人全天候无微不至地仔细照料,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有哪位翻了肚皮。
我以为沈梧会拒绝我的提议,至少也该犹豫一下,不料他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下来:“好啊。”
搞得我都不太好意思出尔反尔。
行至湖畔,看着亭子四角梁柱因年久失修,表层已有些许磨损,顶盖勾画的花纹不少也褪了色。与庄上其它建筑的庄严富丽不同,这里看起来格外突兀。
我便问沈梧:“这边怎么看着破破烂烂的,别是修到一半发现银钱不足就停了工吧?”
“不是的…”沈梧最近脾气简直好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论我怎么蓄意挑衅他都是这种温和态度,开口也是温温柔柔不带丝毫火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鸿儿以前喜欢在这边玩,翻修的时候我怕改了样式,他回来后会不习惯,便叫人搁置了下来。”
听他这一番话,莫名有些触动,嘴上却说“该修就修,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的,反正我也不记得了。”
沈梧笑容不变,开口却是透了苦涩“…可我还记得。”
我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沈梧就站在我旁边,沉默着,往日那些花言巧语突然人间蒸发了般,一时间安静极了。
说实在的,我不太习惯这样的气氛,往日见着沈梧要么喊打喊杀要么听他废话连篇,难得有这般安静时候。
如此静默了会儿,我终于忍不住,没话找话:“没想到你还有逗鸟养鱼的爱好。”
“不是我喜欢…”沈梧眼睫颤了颤“是鸿儿喜欢这些。”
我被他逗乐了:“我怎不知‘鸿儿’喜欢这些?”
“小时候你喜欢在河边玩,后来不知怎么跟人学了些功夫,就开始在湖里捉鱼,一次被捉光了,新来的鱼苗又还没到,还为此闹了好大一场脾气。”沈梧道,似乎想起来什么,忽的笑了声“……当时谁劝都不听,下人也都被你都被你打了出来。并且因为那天在湖边待久了,受了寒,当晚就发起热来。却不知为何,明明发着烧还有那么大力气,来看诊的大夫都给你用灯台砸破了额头。”
如今从沈梧口中听得小时候干的那些糟心事,虽然没几分印象,听来仍觉脸上烧得慌。
就问沈梧:“你也不劝劝?”
沈梧诚恳道“我劝了,可鸿儿从来是不怕我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从来都是我听他的份。”
这话说的实在毫无根据,自打认识沈梧以来就没见他哪次与“听话”二字搭上边。
不过我也懒得同他在此般小事上纠缠,无所事事在院里晃荡了圈,又听他讲了几个奇闻趣事——虽说沈梧此人人品不怎么样,讲起故事来却是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江湖近来发生的大小事务自他口中说来,像是说书人的评书,有头有尾且不乏趣味——是以大半日下来倒不很无聊,甚至说颇有些趣味。
傍晚的时候,用完晚膳,沈梧拿出一个白玉的小瓶来。
我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瓶子,就是当日他骗我说里面是糖,结果是糖衣炮弹的那个。
口中那腥苦的味儿好像又冒了出来,引得胃里一阵痉挛。
沈梧估计是注意到我难看的表情,也知道我这次不会再轻易上当,也不再胡言乱语有的没的尽数往外冒,倒是耐心解释起来:“这是百日散的解药,虽然做不到根除,暂时压制毒性还是可以做到。”
我盯着那个瓶子,连连摇头。
沈梧语气温温,神情亦是柔和,看架势颇有些引人向善的意味,“距上次服药已有七日,再拖下去,毒性发作,鸿儿又要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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