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来自首都,最喜欢吃炸酱面,闻言果然脸上多了些愉悦的笑:“好啊!”
没让自家男人进厨房,白远独自拿过操作台上下午就和好的面,并把小型的面板放在腿上,就那么揉了几下,捡起擀面杖将面团用力擀成薄饼形状。
林枫倚在冰箱旁,隔着放在操作台上那一篮子洗好了的蔬菜,他只能看得见媳妇还翘起了一撮呆毛的黝黑发顶,渐渐地,工作里的不顺意在那柔和的夕阳里消散,他此时心下一片柔软。
欣赏够了,他这才拧了湿毛巾过来,先给媳妇擦了擦汗,又不由分说地把他腿上的东西一股脑挪走。
“跟你说过了,不能在腿上放那么重的东西。”他道。
“马上就好了,”白远仰脸看他,“操作台有些高,我切不好。”
因为公寓里不止有白远一个人住,所以操作台灶台之类的基础设施并没有按照残疾人的要求重新设计。
可一年半多的时间来,林枫再也不是那个从不进厨房的男人了,他小心叠好面饼,并且在层层叠叠中洒了浮面,抽出刀架上面的菜刀,扭头冲着媳妇道:“我切得好啊!这种没有难度的事交给我好了,你先去做炸酱好了,我马上就切好。”
白远无奈笑笑,把篮子放在腿上,点火倒油,在排油烟机的轰鸣声中依次加入葱姜八角和之前切好的肉丁,白远戴着支架费力伸着胳膊翻炒,心想着,幸亏带了支架,不然自己要是腰腹不使力这长勺就戳不到锅底;若是使力就铁定露馅。
其实坐在轮椅上也已经一年半了,白远基本上算是个十分专业的扮残了。连续一年时间打麻醉剂,白远胸口以下的部位在不刻意用力的时候就是一副无力的状态,腰腹后弓,小肚腩上薄薄一层赘肉,修长笔直的双腿圈在轮椅里,这么久以来除了痉挛都是被动拉伸,大腿上挂着软软的肉,小腿早已皮包骨,双脚下垂,穿不系带的鞋晃一晃就会掉。
是个人,见到白远如今这副模样,大概都会本能地认为他是个高位截瘫的病人。
“老公,”白远看不见锅里的情况,只能拿着长勺浅浅舀了一勺,见肉变色了,便唤林枫,“帮我把酱拿来。”
林枫这会儿也切完面了,递过来酱的时候顺手开了另外一个灶台烧水,准备焯一下白远已经洗过了的蔬菜。
那厨房的油烟味不小,两人一高一低,一站一坐,倒是动作整齐和谐,步调一致。夕阳西斜,不大的公寓里充斥着食物的香气和恩爱的气氛,白远操纵着轮椅退开些距离,让老公把酱和蔬菜分别盛好端出来,这才又凑近去煮面。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合作做一顿晚饭,亦不是最丰盛的,可那挂在两人眉间心头的笑意却并不比任何一次少。
恰恰相反,要比之前每一次都要多。
烟火人间,合该是这么一副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的画卷。
白远的复健在出了三伏天后又捡了起来,渐渐跟复健师和医院的护士都熟识了,林枫这才放心把媳妇交给他们,扭头去忙自己的。
其实若是放在平时,林枫也是不放心的,但他这段时间正跟一位相熟的律师朋友聊自己漫画的版权问题和工作室签下的合同问题,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每周那两天的时间陪白远耗在医院里。
他自己也是愧疚的,每次都麻烦张柠晨帮忙照应,又对复健师拜托又拜托,搞得直到白远不好意思地推他赶紧走,这才一步三回头往医院外面走去。
“练练爬行?”他扭头回来看见复健师冲着他乐,更是脸颊通红,主动问道。
“可以,但你现在能自己转移到护理床上吗?”复健师解开他身上的束缚带,在他的腿下插了木质的转移板,然后站在对面,双手张开,远远地护着,并不帮忙。
“可以。”白远双手撑在轮椅上,弓着身子让后背脱离轮椅的椅背,咬牙回答。
上次住院后也过去四五个月了,麻醉剂早已停了,但白远现在除了对于双腿有些零星的、不是很敏锐的感觉外,跟真正的截瘫病人区别不大,多年没用过,即使现在大脑发出指令让腰腹用力,也十分吃力,时间一长,强行用力还会导致痉挛,久而久之的,他就真的不敢在废用的肢体上下太大的功夫了。
利用双臂带动躯干,白远一寸寸把自己挪上了转移板,废软下垂的双足脚尖点地缓慢拖着,萎缩了的脚跟随着过分灵活的脚踝在每一次移动的时候左右晃着,白远就是这样又一点点蹭上了护理床,手臂颤抖着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哪里还有精力管双腿。突然他手肘一弯,整个人带着满头大汗倒在护理床上,喘着粗气。
复健师看他实在没力气,便辅助他把双腿放在护理床上,柔声道:“很棒!我们休息两分钟再开始今天的复健。”
这两分钟在白远看来过得特别快,他甚至还来不及喘匀气息,便被翻了个身,趴在床上。
“白先生,用双臂支撑起上半身,用力感受腿部的力量,”复健师跪坐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腰,用双膝顶着他的脚掌,勉强算是帮他摆成了一副膝行的姿势,“现在,请往前挪动左腿。”
白远咬着牙,手肘先往前蹭了一寸,然后注意力集中在左腿上,用尽意志力调集腿上仅剩的肌肉往前挪了一下下,身后复健师感受到他的动作,用膝盖往前顶他的脚掌,辅助他“爬”过一步。白远觉得重心不稳,还未来得及说话,腰身便马上往右侧倒去,身侧的复健师推着他回到原位,鼓励道:“很好。”
左腿换右腿,短短半米距离,白远爬了有二十分钟,最后被复健师缓慢放下,平躺在护理床上,能出汗的地方都湿乎乎的,双臂颤抖,白远累得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
“阿远你最近体力有所下降啊!”休息的时候正好张柠晨抽出了些时间来看他,见他这一脸的汗,便笑着调侃,“这个,注意身体啊!”
她跟白远插科打诨惯了,但复健师却并没两人这么熟,闹了个大红脸,轻咳两声,便找了个借口,三三两两走得远了些。
第37章 第 37 章
“这么贫,看来是最近日子过得不错。”白远嗤笑一声,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你妈接受于晓彤了?”
“不算接受吧,但也不算反对,”张柠晨跪坐在他身边,帮他按摩用力过度的双臂,“但总算是相安无事,这样我就知足了。”
“她最近身体好些了?”白远被按得舒服,也缓过些劲来,“过年之前你说的她要做的那手术,还做吗?”
“是好些了,但还没恢复到能做手术的地步,”张柠晨叹了口气,“也就是勉强不用轮椅走几步吧,天气太冷或者太热都不能在面呆太长时间。”
“那怎么办?”白远问道,“不做手术的话,只靠药物维持,能控制得住?”
“暂时来看还没什么问题,但她这个状态,我老师说还是要建议卧床静养,等候心脏源,就是不知道这一等是多长时间了。”
张柠晨提到这件事就很头疼,虽说她是慕残,但她的工作就是终日与病人打交道,偏偏回了家还是个病人,于晓彤又是个敏感的,她这工作上受的气挨的累找不到地方撒,时间久了,就觉得自己都快憋出抑郁症了。
“柠晨,慕残只是个兴趣,不是你一定要找一个病人度过余生,”白远反手拉住她,侧头垂眸,眼里是一片坦然,“你若不爱她这个人,那我劝你找个健全人,她耽误不起,也玩不起;如果你爱她,那你就要想明白并且承受这一路的痛苦纠结。必要的时候,你应该跟她坦白。”
“没必要吧?”张柠晨皱眉反问,“我是爱她,爱她这个人也爱她的病弱,换个先心病的病人我不会喜欢,她如果没有病我也会喜欢,我没必要告诉她我当初接近她的原因啊!”
“可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说,总比有朝一日她从别人口中知道的好啊!”白远叹了口气,“我也一样,总不能伪装一辈子。”
“你这心操得还真是长远,”张柠晨出神地想了会儿,这才笑道,“那你不如现在就告诉林枫啊,还有能站起来的希望。”
“他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我这个时候告诉他我骗了他,”白远瞪了她一眼,“成心添乱啊?!”
“你刚才的复健我可在一旁看了,”张柠晨倒不跟他开玩笑了,“你现在双腿废用太严重,这也是刘大夫很久之前就给你停了麻醉剂的原因之一,我得提醒你,你现在的身体已经有很大程度上的退化,即使现在开始针对性的训练,也不一定能恢复到原来的情况,要是——”
“——再等等吧。”白远打断她,闭上了眼,“你让我再缓缓。”
装病不是件小事,何况装得这么严重,白远犹豫也是必然的,张柠晨叹了口气,不打算再劝,心里想着,等日后多多催促他便是,总不能看着发小就这么瘫在轮椅上一辈子。
“什么再等等?”
两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倒是没注意身后何时站了个人,白远惊得马上睁开了眼,嘴唇一开一合,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张柠晨也吓得一激灵,回头看了眼来人冷汗都要下来了,强自镇定道,“人吓人吓死人,好不好?!”
“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啊?”林枫侧身坐过去扶起媳妇,一脸迷惑,“刚才在说什么麻醉剂什么针对性的训练?”
白远心脏都停了一拍,脸色苍白勾个敷衍的笑:“没什么……”
“还想骗我?”林枫皱眉瞪他。
“是我说的,刚才来的时候跟刘大夫聊了一下,他之前尿路感染,以后插导尿管大概不用麻醉剂会很疼,而且最近一年频繁生病住院,身体机能不断退化,要是再把针对性的复健停了,更完,”张柠晨顺嘴诌瞎话,“他非得说等等再开始系统的训练。”
“媳妇,这可不能拖啊!”林枫一听就急了,“你是因为我没来吗?我错了,我以后一次都不落下了,行吗?”
“别听她瞎说,”白远瞪了眼张柠晨,毕竟吓唬的是自己老公,他是真心疼,“我就是有点累了,想说今天的复健等等再开始。”
“宝贝,不能怕苦怕累哦!”林枫神色有所松动,亲了亲他的额头,却不放心的嘱咐道,“不管怎么样,老公陪你。”
被秀了这么多次了,张柠晨也不止一次想念自家爱人,翻了个白眼,她默默走了出去,顺便找来了门外等着的复健师,心里暗搓搓地想,自己不当电灯泡,就多找几个,也不算自己亏。
时间晃晃悠悠到了深秋初冬,《born for love》只在工作室平台上连载了两次便停更了,虽说点击率很高,甚至隐隐的有突破林枫上一部出版漫画的趋势,可林枫就是咬死说没灵感,把自己所有的存稿都攥在自己的手上,再没给编辑偷稿子的机会。
与此同时,之前那部出版的漫画改编成动漫的流程也没走下来,胎死腹中,林枫多方面打听才得知,是工作室的总经理跟游戏公司说投资太少要求追加数额,狮子大张口一要要一千万,生生把人吓跑了。
律师说侵权申诉可以开始了,证据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但如果此时离开工作室,违约金是不可避免的,毕竟当时工作室对此没有隐瞒,而最终签字也是林枫自己,并没有别人逼迫。
小半年来林枫除了做封面设计画插图,还蹭着朋友的画展知名度在网络上拍卖了几幅自己在郊区的油画写生,支付违约金倒是足够了,就是白远之后的医药费,大概还得他拼死拼活接工作才能赚回来。
他那天是带着歉意跟媳妇商量的,谁知白远没有一点反对和不开心的意思,告诉他说自己在杂志社的连载已经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去,稿费乐观,两人生活肯定是够了,而之前张柠晨跟家里和好也已经把欠自己的钱还了回来,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四十万,复健大概可以用很长时间。实在不行,还有母亲留下来的两张卡,虽说平时两人从不动那里的钱,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
白远告诉林枫不必担心自己,也不必担心钱,想做什么就去做,想画什么就去画,滨海城那么大,喜欢他人那么多,总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会功成名就,会让大家都以收藏他的画为荣。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林枫在起诉工作室的前一天晚上抱着自家媳妇哭得涕泗横流,倒是让人难以把他跟那个从小玩枪、吓得凌长安差点尿裤子的北方汉子联系起来。
那时他想啊,自己这辈子要是对不起白远,就不是人。
关于版权问题的审理流程复杂时间长,林枫在支付了违约金之后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工作室,刚抱着纸箱往外走的时候,竟听见身后有两个声音追着他而来。
“周铭,方玉均?”他有些奇怪,看着跟自己一样抱着纸箱子的两人,“你们俩这是……”
“我们也辞职了!”个子小的那个男生看上去十分兴奋,他比林枫晚签合同有小半年,支付的违约金也理当更多一些,可那脸上却没有沮丧,“他们这就是压榨我们的剩余劳动力!老子不伺候了!”
“就是就是,”另外那个男生看上去成熟些,一只手抱着箱子一只手推了推眼镜,却也笑得如释重负,“这两年多来我就没睡过好觉,索性辞职。”
三个被工作室压迫了许久的年轻人相视一笑,一扫之前再次失业的低气压,相约过些天一定要聚一聚,庆祝自己和对方“逃离魔窟”。
把一共也没多少的物件放在后备箱,林枫的心情是难得的轻松,跟一段紧张而又压抑的过去说再见,从何种角度讲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以至于他接电话的时候都是带着笑的。
“很开心?”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停顿,问了一句。
“爸……”林枫一激灵,要踩油门差点踩成刹车。
“最近过得怎么样?”林阙对他的反应倒没什么意外,“怎么也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
“最近在忙工作上的事,”林枫张了张嘴,涩然道,“对不起爸,我忘了打电话的事了。”
“忙也要注意休息,”林阙知道自己儿子提起画画总是状态疯狂,“你妈挺想你的。”
“知道了,今晚就给妈妈打电话。”林枫应道。
父子两个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没有冰释前嫌,不过是因为几个月之前白远的事又有了联系而已,所以说了没两句的沉默就显得尤其尴尬。
“今年回来过年。”
“爸我——”
还没等林枫把话说完,林阙就挂断了电话,让他这拒绝的话无从说起,十分郁闷。
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起来,车停路边,他这才发现是父亲又发过来的一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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