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重新坐回桌旁，也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对于我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楚留香问，“所以你才会这么着急？”
花满楼摇了摇头，嘴角则还噙着残留的笑意：“百年以后的故事，我想最好不要当真……至少我没有听说过，楚留香有这么赖皮，又这么会自我陶醉……而据我和你相识的这段日子看来，‘夜御十女’只怕也是种夸张的说法。”在楚留香试图开口反驳前，他已换成了庄重的神色，继续道，“实际上我所听到的，比较重要的几件事是：楚留香轻功独步天下，百年来无人可以超越。香帅一生从不杀人，而且为武林解决了很多争端，但多年后却不知所终。还有就是你生平最重要的几位劲敌……”
楚留香猛地插上来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这其中有神水宫主、‘水母’阴姬吧？”
花满楼正色道：“有。但你不想知道其他的……”
楚留香有些无奈地叹道：“我知道一个阴姬已经够受的了！”他目光突然闪了闪，抢着道，“这就是你一听说神水宫，就为我着急的原因？那你可知道，我与阴姬是否一定要交手？”
花满楼沉吟道：“那一战……流传得很广，据说也是楚留香一生中最激烈、最精彩的一战，我恐怕你是避免不了的……”
楚留香发现自己没有话说了，就又开始摸鼻子。摸了一阵突然问：“那我是胜了还是败了？”
花满楼道：“胜了。”
楚留香道：“咦？既然是我胜了，你又何必这样焦心？”
花满楼缓缓道：“只因那故事里是没有我的。”
他说完这句话，神情就再次沉落下去，像是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光亮。楚留香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望着他道：“你觉得你会打乱我的故事，因此给我带来危险？”
花满楼没有回答。他的表情已说明了他担心的事。
楚留香却蓦地朗声笑了起来，用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坚定地道：“既然这样，你说的一切都不能算数。现在的这个故事，理应由我们一起去写才对！我对自己很有信心，你呢？”
花满楼仰起脸，想要跟着笑一下，却没有笑出来，而是喃喃道：“我也对你有信心，可是我对自己……”
楚留香打断他的话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个案子背后的凶手绝对不是神水宫呢？”
“不是？”
“不是。”楚留香难得郑重地点了点头，烛火映在他的瞳孔中，明亮得像两轮小小的太阳，“你莫忘了，我们都曾见过那个东瀛忍者。”
花满楼迟疑道：“那又怎样？”
楚留香道：“你说‘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花满楼这一次不假思索地答道：“男人。虽然我只听他说了半句话，但嗓音绝对是男人的。”
楚留香笑着点头道：“我也绝对相信你的耳朵。所以，‘他’不可能是神水宫的人。”
花满楼没有再反问，而是思索着。
“你还记得神水宫的宫规么？”
花满楼若有所悟地应声道：“神水宫向来只收冰清玉洁之少女为弟子。凡神水宫弟子，必须洁身自好，不染尘埃，不近男子，不狎情.色……”
“不错！而且，”楚留香补充道，“这次蓉蓉前往神水宫见她的表姑，也向我证实，神水宫不要说是男子，就算一只公苍蝇也难以飞入。”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
楚留香摇头道：“‘水母’阴姬在江湖中成名近二十年，虽然为人偏激，但确实与世无争。若说她老来利欲熏心，策划了这样一场阴谋要称霸武林，为此不惜打破自己坚持了半生的原则，跑去跟男人合作……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所以你认为，真正的凶手还是那个东瀛忍者？”花满楼顿了顿，又继续道，“‘他’，或者‘他们’？”
楚留香笑道：“你也觉得他还有同伙？”
花满楼道：“只因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人能做得来的事。”他再次停顿了一下，问道，“那么神水宫呢？”
楚留香缓缓道：“神水宫只怕也是受害者。”
花满楼道：“是么？”
楚留香道：“蓉蓉回来说，神水宫的确有个弟子叫司徒静，她也的确是因为有了身孕，羞愤自尽的……这件事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而‘天一神水’被盗，却几乎没人知道。”
花满楼沉吟道：“如果神水被盗是假，宫中上下反而会尽人皆知，因为神水宫主要借这些弟子之口，将此事传扬出去，才能洗清自己。”
楚留香微笑着伸出手去，按在花满楼的肩膀上，凝视着他道：“你看，这和我想说的一模一样。你难道还对自己没有信心？”
花满楼渐渐觉得，有一股暖流从肩上慢慢流入心里，然后整个胸膛都变得温热起来。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就又上扬了些，口中却道：“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想通。”
“什么问题？”
“如果神水宫不是幕后主使，那为何你刚刚发现尸体，神水宫的使者便即出现，还指责你盗取宫中宝物？”
楚留香望向烛火的目光慢慢深邃起来，声音也变得悠远：“来的是宫南燕，不是神水宫主。”
“怎么？”
“神水宫主或许并不知情，但她手下的弟子却未必。”
花满楼的神情也动了动：“你怀疑宫南燕？可是她为什么……”
楚留香那张对少女有着无比吸引力的英俊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无奈的怜悯。他像是为了去除这种表情一般搓了搓鼻梁：“司徒静，慕容青青，已经有两个女孩子受到了那凶手、或者是凶手的同伙的引诱，宫南燕又为何不能是第三个……”
◇ ◆ ◇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在这一路上，不论是黑珍珠还是慕容青城，都没有向楚留香再吐露任何线索。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对此事还有怀疑，或许是他们根本不信任楚留香。
楚留香自己也知道，现在面临的是一个很艰难的局面，如果不能把这件事彻底查清，说不定这杀人的黑锅真的会扣在自己头上。
但他的神态看起来还是那么自如，那么潇洒。
只因他对自己有信心，也对自己的朋友们有信心。
这朋友包括了花满楼，也包括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
三个女孩子也已和他们会合。
在见到楚留香和花满楼的时候，三个人似乎同时松了口气。楚留香觉得，那不光是因为她们终于能把船上的五具尸体都搬下来了。
果然宋甜儿先跑了上来，一点都不见外地拉着花满楼问长问短，也不管她的一口白话人家听不听得懂。
李红.袖笑道：“甜儿在……在家里的时候，一天要念叨上七八遍，说楚大哥最不会照顾人了，花公子跟着他东跑西跑的，一定吃不好喝不好，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饿瘦了。”
楚留香无奈地摸着鼻子道：“那我呢？就没有人想想我么？”
苏蓉蓉眼波微动，温言道：“我们自然也担心你的……”
楚留香故意哼道：“这个‘也’字……原来担心我只是顺便的，我不领情！”
苏蓉蓉刚开口道：“你……”突然看到黑珍珠和慕容青城已面色阴沉地走了过来，便打断了话头。
楚留香迎着慕容青城的目光，低声道：“那一位……真的是令妹么？”
慕容青城道：“嗯。”
这个回答虽然简短，却十分清楚，而且完全证实了楚留香和花满楼之前的推测。但楚留香还是小心地问：“慕容家主想必不会弄错？”
慕容青城淡淡道：“家母生下青青之后便即早逝，七年后家父见背，青青是我一手带大，你说我会不会弄错？”
楚留香听出那故作平淡的语气背后，像是带着沉重的痛楚，就叹了口气道：“还请节哀顺变。”
慕容青城却立刻道：“还轮不到你来劝我节哀。你只告诉我，青青是谁杀的？”
楚留香还未回答，旁边黑珍珠已大声道：“一个年轻女孩子，穿成那种样子，哼……自然是她情人下的手！”
楚留香的目光猛地一跳，慕容青城则勃然作色，道：“你说什么！莫以为我看不出，青青乃是伤在札木合‘大风刀’之下！”
黑珍珠冷冷道：“那又怎样？我爹爹被害以后，大风刀自然被凶手拿走了。我还要说是你妹妹和凶手勾勾搭搭，所以设计害死我爹爹和其他人哩！”
楚留香越听越是惊讶，只因这黑色的少年竟如此敏锐，一下子将他的猜想全说了出来。见慕容青城的脸色更加难看，连忙咳嗽道：“这……此事涉及江湖诸多门派，目前尚无证据，还请两位稍安毋躁，免得中了他人挑拨之计。”
他只道黑珍珠还要争辩，谁知这少年似乎对口舌上的上风很是满意，只哼一声便住了口。慕容青城却缓缓道：“青青的尸体，是谁最早发现的？”
这件事本来楚留香早已说得明白，他这时提起，显然是兴师问罪。楚留香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我……”
“是我们一起发现的。”
楚留香一转头，就看到苏蓉蓉已走到自己身边。她的声音虽不响亮，但她的眼神却那么平和，那么坚定。
慕容青城看到这美丽纯洁的少女，神情似也缓和了些，口中道：“我先将青青带回去。你若查到任何线索……”
“慕容家主，”楚留香却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问道，“不知令妹平日可与什么江湖人士有所来往？”
慕容青城的眼中，蓦然闪过一丝杀气。
第十五章 埋伏·公主·谈判
慕容青城并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
他高傲、冷峻、严肃，他把慕容世家和自己的地位都看得很重要，所以不会愿意结交楚留香这样以盗成名的人物，而对于丐帮的新任帮主南宫灵，则着实乐于接纳。
所以他也不认为自己的妹妹、从七岁起被自己一手拉扯长大的慕容青青，会和什么乱七八糟的江湖人士有所联系。
楚留香在问过那句话后，立即从慕容青城的双眼中看到了千年寒冰一般的光芒。
任谁看到也会觉得胆怯的光芒。
楚留香却从不胆怯。他只是摸了摸鼻子，以十分平和的语气继续道：“我曾经听林小姐说过，青青姑娘活泼好动，喜欢到江湖上游玩……”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句话在慕容青城听来，更像是指责慕容青青行为不检，有辱门风。
只因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第二个像慕容青城这样的人。
也或许他曾经见过，但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留在他的记忆里，对他的性格和人生态度产生什么影响。
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因为慕容青城神色一冷，突然伸出双手，以一种独特的节奏拍了四下。
不是两三下，也不是五六下，不多不少，正好四下。前两下的间隔比较长，而后三下则十分紧密，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击掌声刚结束，立刻从屋外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呼哨。似乎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他们所在的这座房子的门窗就全都开了，是从外面打开的。
楚留香他们这才看清，几十个劲装急束的锦衣人，已将这房子团团围住，从所有打开的门窗露出来的，除了人头，就是架在前面的黑洞洞的机弩。
“慕容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南宫灵首先惊怒道。在众人当中，他已是能如此质问慕容青城的唯一一人。
慕容青城没有回答，却慢慢地踱出屋子去。楚留香和南宫灵看着数十架瞄准了自己的弩机，谁也没敢动。
这样的情境下，只怕谁先动一下，谁就先成了刺猬。
慕容青城走出门口，才回过身来冷笑道：“南宫帮主，请出来。”
“什、什么？”南宫灵怔了怔，疑惑道，“慕容兄，你若是开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些。”
慕容青城摇了摇头：“我无意伤你，但你要是顾朋友义气，我不介意多一个人给青青殉葬。”
南宫灵和楚留香的神情同时一凛，然后对视了一眼。他们已明白慕容青城这种举动的用意。
只因这高傲冷酷的慕容家主，并不能信任楚留香所说的故事，反而怀疑他才是杀死慕容青青的真正凶手。
南宫灵气得直跺脚，大声道：“慕容兄，你也是老江湖了，难道看不出令妹是死在大风刀下？必定是那凶手先用天一神水害了札木合，又拿刀杀死令妹，你怎能……”
“难道做这一切的，就不可能是你身边那人？”慕容青城冷冷截断他的话，却连一眼也不看向楚留香，“天下闻名的盗贼头子，想要偷水还是偷刀，岂不都是易如反掌？”
南宫灵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急道：“你也知道神水宫向来不准男子出入，能进宫盗取天一神水的，显然是个女人，又怎么会是楚留香！”
慕容青城目光一寒，恨恨道：“你可是也怀疑青青？慕容世家向来家风严正，没有任何人会恣意妄为，更不会效江湖宵小，行偷盗之事！”
楚留香听着他二人争辩，这时方叹道：“南宫兄，只怕你一时说不明白了。”
南宫灵朗声道：“说得清也好，说不清也好，我总是相信你楚留香的！我倒不信，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慕容世家的家主，竟会滥杀无辜么！”
楚留香忙拽了一下他的衣襟，低声道：“别逞英雄！你先出去，才能帮我。”
南宫灵目光一闪，还未回答，慕容青城已再次冷笑道：“我听说南宫兄两个月前才刚出任丐帮帮主，难道舍得将本帮事业弃之不顾，一心去维护个小偷么？就算你不在乎自家性命，却连累得丐帮上下都因你而蒙羞，你又于心何忍？”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南宫灵纵然满心不愿，但已渐渐低下头去。楚留香正想再劝他两句，一旁的黑珍珠却呵呵笑起来，高声道：“不愧是中原世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就不知背地里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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