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豹姬仅仅是出于嫉妒才要对白云生出手,她的那两个贴身护卫就不会背叛她、反被白云生收买。而在船头时她已说过,白云生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或者只是一种怀疑,也或者,白云生确实想怂恿史天王更亲近朝廷。但豹姬、作为史天王的女人和最忠诚的属下,她的态度多少代表了史天王的态度。
史天王不信任朝廷。
正因为不信任,才对和公主的婚事分外重视。只因公主不但是面挡箭牌,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作为人质。
但豹姬却认为,史天王应该尽快和朝廷决裂。所以她匆匆赶来,想抢先除掉公主,逼史天王造反。
白云生一定不想看见这种结果,所以他先下手为强。
以他收买豹姬的贴身护卫这件事来看,他恐怕早就预备着有这么一天。
想通了这些事,楚留香一点也不觉得高兴,而是感到分外烦躁和恶心。他实在想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尔虞我诈的一切。
但白云生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叫道:“不好!公主那边……”
话音未落,白影又已掠出船舱。
楚留香再也没回头看一眼,但他走出船舱的步子却慢多了,好像他一点也不着急,不担心。
白云生很快就知道楚留香为何不担心了。
他们回到公主的座船上时,确实有十几个人已经在甲板上,而且都是像豹姬一样充满了野性的女人。
豹姬是女将军,她的属下也都是女兵,训练有素的女兵。
但现在这些女兵却像刚才那两个护卫一样,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短短的战裙根本遮不住那一双双修长而结实的长腿,偏偏她们又没办法把腿缩起来。
她们也都被人点了穴道。
白云生的目光从那一双双腿上扫过,笑着咽了口口水,才转头望着花满楼道:“花公子真是怜香惜玉之人。”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和花满楼说话,而且语气中带的不是轻佻、而是佩服。
除了楚留香,恐怕没有人注意到花满楼不曾上豹姬的船。花满楼一直是这样的人,在人多的时候并不引人注目,却总能出现在最需要他的地方。
花满楼也笑了笑,道:“我想,白兄应该想亲自处治她们。”
白云生当然很乐意去“亲自处治”那一双双长腿,楚留香趁机和花满楼回到了船舱。他们对这个人和这些事已产生了厌倦,只希望和史天王的决战能早一天到来。
◇ ◆ ◇
“楚留香和史天王的决战,一定十分精彩。”听故事的人这么说。
楚留香的一生,就是一串一串说不尽的故事,在他从江湖销声匿迹之后,仍然流传了很多很多年。
在这些故事中,他与石观音、与水母阴姬、与“血衣剑客”薛衣人、和与史天王的决战,是传颂最广、也最令人赞叹的。
但每次讲起楚留香和史天王的这场生死之战,最擅长说故事的孙小红也不得不露出无奈的微笑。
“恰恰相反,”她说,“这场决斗一点也不精彩。”
“为什么?”听故事的人奇怪地问,“决斗怎么可能不精彩?”
“只因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决斗。”
◇ ◆ ◇
楚留香他们终于上了岛。
这是一连串只出现在那些海上航行的老手的传说中的小岛,任何一张海图都没有标出它们的位置。楚留香自然也听说过这几座岛,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里正是史天王的据点,甚至是老巢。
那么杜先生呢?杜先生是否也因为不知道这一点,才派他和花满楼前来?
楚留香知道自己万不可表现得紧张,但他的手心却已出汗,手指却变得冰凉,怎么也暖不过来。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花满楼的手。
他不是胆小的人,他甚至非常喜爱冒险的那种刺激感。但他现在冒的险,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他自己、包括花满楼的生命。
花满楼和他肩并肩走着。他们的前头是白云生,后面是玉剑公主和她的侍从。
公主就和他们一样,徒步走在布满砂砾的小岛上,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她甚至没有像平常的贵妇人那样,蒙上长长的面纱,只因在这样的海岛上,没有人觊觎、也没有人在意她的容貌。
史天王要的是她的身份,杜先生利用的也是她的身份。在这场肮脏的政治交易中,她不是她自己,也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符号、一颗棋子。
白云生则显得很轻松。在公主下船的时候,他就饶有兴味地打量了半天,然后带着大家几乎跨越了半个小岛,直至走到一排高大的木屋前才停了下来。
楚留香注意到,一路上都没有看到任何人,而他们刚到这里,一侧的木屋就走出一列侍女,将公主迎进屋内。
史天王显然准备得很充分。
但史天王真的会在这木屋之中么?
在船上的无聊时光中,楚留香和花满楼曾猜测过,史天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无论他是雄霸海上的海盗,还是纵横七海的将军,似乎都应该衣甲鲜明,顶盔簪缨,宛如庙中的金甲神一般。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像个打鱼的渔夫,待在岛上的木屋里?
但白云生很高兴地把他们领到最大的一间木屋外面,笑道:“将军正在等着你们。”
屋门开了。
楚留香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他转头看了看花满楼,发现花满楼也和自己一样困惑、茫然、不知所措。
就算他们发现,木屋里坐着的,是长着七个头的吐火怪物,大概也不会更惊讶了。
史天王并没有七个头,嘴巴也没有吐火,而是在笑。他笑得很开朗,像个渔夫刚刚从海上满载而归。
他的打扮也和渔夫一模一样,穿着粗布的短衣衫,裤脚高高挽起,露出晒成古铜色的结实的小腿。他还赤着脚踩在粗砺的沙地上,仿佛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楚留香没有想到史天王是个渔夫,更没有想到史天王不是一个人。
史天王是七个人。
这七个人打扮得十分相似,只不过身上的衣服,有的是青色,有的是褐色,就好像一时没有那么多一样的布料给这七条大汉做衣衫了。他们的容貌也并非完全一样,仔细看上去,其实他们都是不同的。但他们每一个人的神情都那么开朗愉快,都像是这间木屋、这座岛的真正主人。
当他们看到楚留香和花满楼时就站起身来,他们的个头也几乎是完全一样的。而他们迈步的动作,真的就像十四条腿长在同一个身子上那么协调,那么一致。
就算花满楼看不到,他也能感受得到面前是七个人,而且,并不是一个主人和六个仆人。他们七个人都是主人,他们是完全平等的。
花满楼的心蓦地沉了下去,似沉入冰冷的深渊。
他曾想过这次的任务有多困难,他以为史天王的身边一定布满了护卫高手,或者,他们干脆就见不到史天王的面。
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史天王就在他们面前,而且那种渊渟岳峙的气势正说明,他是真正的史天王。
然而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史天王?
或者,“史天王”本来就是七个生死不离的好朋友、好兄弟?他们只是在使用同一个名号?
七个史天王都用那种明朗的笑容对着楚留香和花满楼,然后其中一个开口道:“是楚香帅和花公子?”
白云生躬了躬身,代答道:“正是。”
楚留香注意到,问话的是一个史天王,而白云生回答的时候,则面向着他们七个人。
史天王又道:“请进来坐。”
这次说话的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声音和前一个史天王虽不是完全一样,但那种态度和语气却毫无二致。因此这句话由他来说,和由前一个史天王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楚留香握着花满楼的手走进屋里,坐在七个史天王的对面。
如果史天王只有一个,就算他是不世出的绝顶高手,楚留香也有自信一搏。白云生当然也会出手,但楚留香还有花满楼,以二敌二,未必会落下风。
但现在,他们连一点机会都不可能有。
所以楚留香干脆不去想这些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就像他真是来为公主送亲的使者。
史天王的态度也很亲切,而且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斯文守礼。
又一个史天王开口道:“两位令名,我虽偏居海外,也有所耳闻,常恨不早识荆,今日方有幸得见。”
另一个史天王道:“两位务必多留几日,让我稍尽地主之谊。”
再一个史天王道:“听闻两位擅酒,今晚我们便来个不醉不归,如何?”
这些人不论哪一个说话的时候,另外六人也都露出相同的表情,就和自己开口没有什么两样。显然,他们不是一群关系亲密的伙伴,他们始终只是一个人。
他们都是史天王,而史天王只有一个。
楚留香大笑鼓掌道:“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只是不知我们是否也有幸能喝到将军的喜酒?”
男人在结婚的时候总会有些得意忘形的,即便史天王对这桩婚事只有利益上的目的,但他仍然会得意,得意于自己可以顺利地挟持住朝廷。
楚留香希望能抓住那个机会。
然而,他似乎没有想到,如果史天王在结婚的时候,仍然是七个人呢?
或者,就算只有一个史天王履行婚礼,楚留香又怎么断定他是不是真的呢?
史天王笑得更愉快了些,道:“我也正想邀请香帅和花公子留下观礼,不过在那之前,”七个人的笑容突然同时撤去,齐齐盯住了仍站在那里的白云生,“眼下我还有些小事需要处理。”
白云生没有等待史天王的问话,便深深躬身,道:“豹姬已被我杀了。”
他虽作出最谦恭的姿态,但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淡然,也那么骄傲。
楚留香蓦然觉得他和史天王也是同一种人,这种人即便再谦卑、再平易近人,他们的傲气与威严还是会从骨子里渗透出来。
没有一个史天王露出惊讶的神情。
“哦?”史天王道,“你为何要杀她?”
这句话问得很随便,简直太随便了,根本不像是听说爱姬被杀的样子。
白云生淡淡道:“只因她先要杀我。”
史天王重复道:“她要杀你?”
白云生道:“她率黑豹船队包围了我们,并将我和楚香帅召到她船舱之中。”
他的话好像没有说完,但能听懂的人自然也听懂了。
史天王的笑意又重新出现在脸上,是一种莫测高深的笑意,然后开口道:“能在转瞬之间反击得手,你也很了不起啊!”
白云生就像没听出这话的讽刺一般,继续躬身道:“谢将军夸奖。”
一个史天王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你始终想让我跟朝廷和平相处。这虽然是为了你自己,但对我未尝没有好处。”他在说话的时候,别的史天王也都露出释然的神色,同时转目望向楚留香。
“我希望香帅也能体会我的善意。”其中一个史天王道。这不是刚才对白云生说话的那个史天王,但他们所有人的样子,就像开口的人从来没有改变过。
楚留香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鼻子,才点头道:“好。”
他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可说。
第七十四章 乾坤莫测
酒宴当天晚上就摆下了,摆在史天王待的那间木屋里。七个史天王和楚留香花满楼围坐在桌前,白云生却一旁垂手侍立,很是谦恭的样子。楚留香看着白云生,很难想像这就是那个将他自己和楚留香的名字相提并论、还觉得是楚留香更荣幸一些的人。
自从他们回到玉剑山庄,遇到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有着不同的面具,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更换。
楚留香非常讨厌这种感觉,但他还不得不一直笑着,跟史天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酒桌上的史天王似乎是很直率的人,所以,虽然他有七个人,但他们还是同时跟楚留香和花满楼一杯对一杯地喝。他的酒量似乎也并不太好,喝到后来,楚留香他们还没有事,他却已露出了醉态。
“我知道,”一个史天王敲着桌子道,样子就和胡铁花喝多了要唱歌的时候一模一样,“你们……是来杀我的!”
楚留香端杯的手没有丝毫颤抖,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变,就算花满楼看到他的样子,一定也觉得他根本没有过这个意思。
“将军醉了。”楚留香说。
花满楼没有说话,脸上也带着一丝温和的微笑。但楚留香知道,他正在静静地聆听着。
花满楼那种神秘的感知能力,也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另一个史天王笑道:“喝醉的人,说的才是实话。你想必没有喝醉!”
楚留香也笑道:“将军这话,倒让我难以回答。”
史天王的意思是说,没有喝醉的人在撒谎。楚留香的样子自然不像已喝醉,他若硬要说自己喝醉了,这句话本身便是谎话。
于是他只能举起酒杯道:“看来想让将军相信,我必须先把自己灌醉了。”
史天王一齐陪他喝了一杯,又道:“你想怎样杀我?”
这时的史天王,简直像个执拗的孩子,一直纠缠着这个话题。
楚留香只得苦笑道:“我恐怕这世上没人能杀得了将军。”
他自然看得出史天王也不是真醉,那七个人都一样清醒,一样警惕,而且,每个人的功力都不在他之下。
史天王在海上称霸多年,当然知道该如何确保自己的安全。
然而史天王却摇头笑道:“我听说楚香帅不但轻功卓绝,智慧也是一流,你一定想得出办法的。”
楚留香道:“将军为何一定要我想这种办法?”
史天王道:“莫非你不好奇?不想尝试一下?”
楚留香道:“将军应该也听说过,我从不杀人。”
史天王大笑道:“你果然还没有醉!其实人生如此莫测,又何妨放肆一醉!”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哦?”
如果可能,他真想去摸一摸史天王的心,看看“真正的”史天王到底在想些什么。
如果史天王已开始怀疑他,为何还与自己说这么多话;如果没有怀疑,又为何每一句话都不离这个话题?
史天王目光闪动,道:“你就把这当成一个谜题,我们坐而论道,如何?”
楚留香的神情也动了动,道:“坐而论道?”
史天王道:“不错。”
楚留香沉吟道:“将军……不可能是七个人。”
史天王笑道:“何以知之?”
楚留香也笑道:“那样的话,将军就会向朝廷求娶七位公主。”
七个史天王同时仰起头大笑,同时敲着桌子道:“不错不错!真是太有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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