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道：“将军只有一人，那么其余六位，想必是将军培养的替身。”
史天王点头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一直在观察着七个史天王，但前面的一番话，七人仍然是轮流说出来的，而其中一个说话的时候，另外六人的神情也保持着一致。
史天王又好奇道：“你可认得出哪一个是真正的我？”
楚留香缓缓地摇着头，道：“这问题如果这么简单，将军也不会拿它来考我了，不是么？”
他没有等史天王的回答，而是继续道：“将军只有一个，而其他人都是替身。我曾想过七位都是史将军的替身，但将军既然以这个问题考我，想必不会的了。”他的嘴角边也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只因替身的史天王，保证的是真身的安全，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真正的天正大帅史天王，现下就在我面前，我却无法辨认……恐怕这世上除了你们七位，也不会再有人辨认得出。所以……”
楚留香的话音猛然顿了顿，才再度开口，一字字道：“杀了史天王，你就是真正的史天王！”
一语既出，七个史天王的瞳孔突然同时收缩！
◇ ◆ ◇
“这是什么意思？”
面对听故事的人，孙小红隽永地笑着，笑中却带着一种遗憾。
“这意思就是说，世上并没有人能分辨谁才是真正的史天王。这七人中无论哪一个人单独出现，别人都会认为‘他’就是史天王本人。”
“所以，楚留香想挑拨那六个替身去杀死史天王，自己取而代之？”
“他正是这个主意。”
“这似乎是个好主意。”
“这确实像是个好主意。”孙小红缓缓点着头，目光望向很远很远的天空，“没有人愿意一辈子作为别人的影子而存在，况且那六位替身跟随史天王日久，已具备了统率部曲的能力，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取代史天王，都不是做不到的。”
“但这其中还是有问题：就算他们六人群起杀了真正的史天王，他们之间又如何争个上下高低？”
“那当然是争不出的。他们做史天王的影子已习惯了，史天王的存在固然限制了他们的自由，但也是他们最大的庇佑。当他们失去这根主心骨的时候，就难免会乱，会难以决断，甚至会自相残杀……”
“这么说，这真的是个好主意！楚留香果然不愧是楚留香！”
“然而，这只是常人眼中的好主意，我们刚才所说的，也不过依常理推断而已。”
“难道……”
孙小红叹了口气：“楚留香这一次的失败，就在于他遇到了不符合常理的人。”
◇ ◆ ◇
七个史天王的神色同时变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应该很难看出这七个人的神情有什么细微的差别。而楚留香打的也不是这个算盘。
一个天蓝色的身影，闪电般袭向七人中的一个。
花满楼出手！
这世上或者没有人能用眼睛分辨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史天王，只因这七人的相貌虽不完全相同，但他们的神情、态度却完全像是一个人。
也或者，只有花满楼，才能抛开这些迷惑人的表象，真正辨识出七人那有着微弱差别的“气”。
就像花满楼可以察觉潜行的忍者和杀手，他感受到的是不同的人所带来的不同的“气”，也就是“存在”。
七人之中，只有真正的史天王，才是忠实于他的“自我”的存在，而其他六个人势必要抹杀原本的“自我”去模仿他。因此这种模仿越维妙维肖，那种自我的存在反而越弱。
这种事说上去玄妙，实际上也是人之常情。正如楚留香所深知的，易容之道在于改变自己的容貌，而非扮成真实存在的另一个人。只因当你扮演别人的时候，就一定会压抑“自我”，而这种压抑就会让你的行动变得不自然，终于会露出破绽。
楚留香一瞬也没有耽搁，一掌几乎与花满楼同时发出。
他们的目标是坐在左边第三位的那个史天王。
真正的史天王！
也就在此时，史天王“嘿”的一声吐气，双掌齐出。
他竟完全没有去理会花满楼的出招，双手一起对上了楚留香单掌。
周围的六个史天王，准确地说，是史天王的替身，身形都猛地一动。
站在外面的白云生也动了动。
一切都发生在平常人一眨眼的工夫里。
“砰”的一声，中间的桌子已变成了一堆粉碎的木屑。
跟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就倒飞出去，直直撞上了木屋的墙壁。墙壁也随之破碎，他就落在了外面满布砂砾的地上。
楚留香不可置信地躺在那里，脱口叫道：“花满楼！”
他马上就咳嗽起来，鲜血从口中不断流出。
史天王只用了一招，就将他蓄力已久的这一掌完全击溃，把他的人也击飞出去。
花满楼呢？
花满楼的一指堪堪点到史天王胸前，突然觉得像是点中了一面巨大的石壁。同时，他已感觉到身后有一股极其轻微的风声。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腰畔已麻了一下，整个身体都不能动了。
直到这时他才听到楚留香的叫声。他知道他们已一败涂地。
这究竟是为什么？
史天王，也就是真正的史天王，望着他们两人惊讶的神色，终于露出一个洞悉的笑容。
在他收回掌来的时候，楚留香也在咳嗽之中看清，他旁边的六个人，每人都伸出一只手，抵在下一个人的肩膀上，而最靠近史天王的两人，则双掌都按在史天王的肩后。
这六个替身确已出手，但不是攻击史天王，而是将七人的内力融会贯通，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史天王身上。
楚留香那一掌，等于受到七个人的力量同时反击，才会将他整个打飞了出去。
史天王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并没有说话。白云生却迈上一步，把花满楼慢慢放在地上，才淡然笑道：“楚香帅的功力果然非凡，若是别人受了这一击，恐怕早就没命了。”
在合围的混战中，点中花满楼穴道的，正是旁观的白云生。
楚留香再吐了一口血，便长长叹了一声。
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胜算很渺茫，但在他之前的所有战斗中，也从来没有败得这么惨，这么彻底，而又这么莫名其妙。
只因他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可以与史天王一战。
史天王走到楚留香的跟前，缓缓道：“你该知道，我从未相信过杜先生那只老狐狸。”
楚留香无力地躺在那里，心头却猛地收缩。
他是以护送公主的使者身份来见史天王的，现在他已失败，岂非将怀疑引到玉剑公主的头上？
那甘愿为了朝廷、为了整个计划牺牲自己的无辜的女孩子，又怎能再陷入这么危险的境地！
楚留香喘着气勉强笑道：“你觉得……是杜先生派我来杀你的？”
史天王道：“难道不是么？”他很快地笑了笑，又道，“当然，你一定不肯承认的。”
楚留香叹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了，是么？”
史天王着意地望了望他的脸。那张令无数少女失眠的脸上，已失去了那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变得苍白而虚弱，唇边的血迹则显得分外殷红，似带着一种残酷的、死亡的美。
史天王道：“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想不想杀我。”
楚留香道：“你对这……还有什么怀疑……不成？”
史天王摇了摇头，道：“你那一招确实拼命，却非必杀之招。我想你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楚留香咳嗽着笑道：“我现在……还不够蠢么？”
史天王道：“你什么都不肯说了？”
楚留香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费力道：“我……已没有什么……可说的……”
然后他就陷入无知觉的昏睡中。
◇ ◆ ◇
人若是死了，是不会醒的。
楚留香醒了。
他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明白自己并没有死。史天王没有杀他，或许是还没来得及杀他。
但他顾不上考虑那些事，努力地抬起头，四处寻找着花满楼的身影。
一双手轻轻扶住他的肩头，帮助他坐了起来。然后他就看见花满楼含笑的脸。
“你……”
楚留香愣怔了一阵，才发现自己仍躺在那片布满砂砾的地上，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还没有再次开口，白云生已走上来笑道：“楚兄觉得怎么样了？”
楚留香苦笑一声，在花满楼的扶持下站直了身体，缓缓道：“史天王打算如何处治我？”
白云生似乎顿了一下，才笑道：“将军已陪公主离开了。临行之时吩咐，大喜之日将近，见血光则不祥。”
“大喜？”楚留香的目光一闪，道，“莫非史天王还打算完婚？”
白云生笑得像个毫无城府的人，挥挥手道：“与公主完婚一直是将军的愿望，现下婚礼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岂有更改之理！”
花满楼似已知道楚留香的疑问，微笑道：“如今史天王的婚事是头等大事，他自然没有心思与我们计较太多。”
白云生又道：“将军说，楚香帅从不杀人，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他也不愿作气量狭小之人。”
楚留香笑了两声，沉吟着没有开口。
他答应杜先生加入蜂王计划的时候，其实已下定决心，决不违背自己的原则。也许在旁人看来，这是一种不识大局的行为，但在楚留香而言，却是一生坚持的底线。
而在看到七个史天王时，他几乎已断定计划会以失败告终。楚留香和花满楼的能力再强，也无法同时与七个功力相当的高手为敌。不论是当场一击致命，还是出手制住史天王，都是毫无可能的事。
因此他们的出手，只是为了完成对杜先生的诺言，而楚留香的“不解释”，则是希望将玉剑公主从被怀疑的境地中解放出来。
史天王了解杜先生，所以他决不相信杜先生会心甘情愿地把公主嫁给他。楚留香的行动有可能是杜先生的安排，也有可能不是，就算楚留香拼命辩解，这种怀疑总是无法消除的。
但楚留香在最后关头选择的出手方式，和他骄傲的态度，终于让史天王相信，这些事是出自他个人的意愿。毕竟“楚留香”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独立和自由。
何况，史天王现在仍然需要这桩婚姻，正如朝廷也需要。最后势必对立的双方，都还没有准备好兵戎相见。
所以公主会出嫁，史天王会完婚，这场政治联姻会如常举行。而楚留香和花满楼的行动，则像是完全没有发生过。
这已是他们如今所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却也是最坏的结果。
然而花满楼还是淡淡地微笑着，扶住了楚留香的身体，好像他们只是来这个海岛上散步的。
白云生看着他们，突然露出有些古怪的神情，道：“将军有令，楚兄和花公子若要离岛，任何人都不可阻拦。”
楚留香笑道：“史天王……真是太周到了。”
就算不看白云生的样子，他也知道，史天王一定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他们。
当他们走到海滩上的时候，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岸边有船，似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但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这条船就像一片小小的木叶，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惊涛骇浪吞噬。
而且，船上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史天王确实准备得十分周到。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海上一个小小的荒岛。史天王已离开，白云生自也不会待得太久，如果楚留香他们不走，又如何活得下去？
然而，就算楚留香身上没有伤，还能像以前那样熟练自如地操纵船只，就算这只小船能经得起海上的风浪，他们又怎能在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安然回到大陆上？
史天王没有动手杀他们，但他们已没有生路。
白云生似乎饶有兴味地望着楚留香他们，笑道：“楚兄，花公子，后会有期。”
楚留香竟也笑了笑，道：“不错，后会有期。”
然后他用力握了一下花满楼的手，两人并肩走上小船。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有船戏（无误
虽然很可能没什么人在意不过还是解释一下，为什么孙小红知道这段剧情而花花不知道……因为这里的孙小红是生活在“有花花的楚留香剧情”后世的……
也就是说，花花穿越的一瞬间出现了两个平行世界，一个是他和陆小凤听着楚留香的故事长大、然后他莫名消失的世界，另一个是他参与了老楚整个传奇故事的世界，所以这个世界后来发生的事花花都无法预测。
至于“这个世界”以后应该也会有陆小凤，说不定也会有花花，但那就是不认识楚留香的花花了……
第七十五章 笑尽英雄
楚留香仰面躺在甲板上，一眼不眨地望着遥远深邃的墨色夜空。那里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组成的海洋，就像他们身下的海洋一样无边无际。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低低地叹息一声。
花满楼侧卧在他身边，似已睡着了，但就在楚留香叹气之后，立刻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道：“怎么？”
楚留香笑了笑，却马上咳嗽起来，喉咙中又尝到了血腥的味道。直到花满楼用手掌抵住他胸口，助他调息一阵，呼吸才平稳下来。
花满楼那素来恬静的脸上已充满了忧色，不断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我……”他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不再像平时那么安祥。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抬起手拉住花满楼，缓缓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着什么急？”
花满楼沉默片刻，便叹了口气，道：“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无能。”
这句话似令他们周围的空气也沉重起来。楚留香仍然望着头顶的星空，悠远地道：“你可知道我们头上有多少星星？”
花满楼怔了怔，道：“不知道。”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想数给你听的，但刚刚我才发现，恐怕一辈子也数不清。”
花满楼没有回答。
楚留香继续道：“我记得你对我说过，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何况这世界如此大，我们却如此渺小。”
花满楼反握住楚留香的手，低声道：“我一直以为，就算眼睛看不见，只要努力，也能够做到别人能做的事。可我现在……没有你，连这条船我都控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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