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楚留香觉得,即便做梦也不会想到,花满楼的深夜来访,就是为了跟自己说这么一句话。但花满楼的神情十分郑重,还带着些惶恐与内疚。
“对不起,我……我不想跟公主成亲。”
楚留香越发感觉自己是在做梦,做一个很奇怪的梦。他只得问:“为什么?”
花满楼摇了摇头,道:“我根本不想成亲。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种事。”
楚留香轻轻地笑了起来,道:“我记得你二十三了?”
二十三岁,已不算很年轻了。在一些重视家族传承的大户中,这个年纪甚至早已做了父亲。
花满楼的惶恐也因为这句话而渐渐退去。他淡淡地笑道:“我有六个哥哥,而且,我是个瞎子。”
楚留香的心突然一紧,仿佛被谁的手揪了一把。
花满楼从来不忌讳失明这个话题,但这时的语气,却带了几分冰冷的自嘲。
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所以他并没有继承家业的责任。他自幼失明,也就鲜少有人愿向他提亲。
没有人要求他什么,也没有人在意他是否想承担些什么。
楚留香像往常那样握住了花满楼的手。也许是因为在门外徘徊的缘故,那双手比平时还要凉一些。
然后楚留香温和地笑道:“没关系,你现在开始想,也来得及。”
在金帐初试武艺的时候,龟兹王就已知道花满楼的失明,并对他精妙的武功赞叹不休。既然国王提出了这门婚事,就代表他并不介意这一点。
花满楼却还是摇头道:“我真的不想成亲。如果你生我的气……”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成不成亲都是你的事,我生什么气?”
花满楼踟蹰道:“姬老板不是说,这是个和龟兹国结盟的好机会么?”
楚留香“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握着花满楼的手道:“你还真老实。老姬说的话,你信一半就够了。你看龟兹王千里迢迢从中原请来那几个高手,结果走的走,叛变的叛变,他拉拢我们还来不及,怎么会因为一椿婚事就和我们反目?”
花满楼疑惑地挑起眉梢,道:“可是姬老板……”
楚留香道:“他也是关心你。龟兹王室虽然流亡,但实力还很雄厚,迦陵公主又是储君,能结这门亲事对你有利。何况你有了家室,就不必和我们一起去找石观音拼命了。”
花满楼怔了怔,仿佛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却缓缓地抽出手站起身来。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道:“那你是怎么想的?你也觉得我应该留下成亲,看着你们去出生入死?”
楚留香本能地摇了摇头。虽然他明明知道,他在道义上应该继续劝说花满楼,但他的心里却忍不住掀起一阵又一阵欢喜的浪潮。他眯起眼来,就像是刚刚看清花满楼这个人似的,随即微笑道:“我才没有那么想。我这个人太讨厌孤独,如果没有朋友陪着,简直一天也过不下去!”
他这句话像个玩笑,又像是认真的,花满楼的脸上却立刻绽开了会心的笑容。楚留香望着那笑容,几乎想伸手去摸上一摸,连忙咳嗽一声道:“不过……那公主似乎真的喜欢你。”
花满楼有些歉疚地笑道:“可是我并不喜欢公主呀!”
“那就好!”
楚留香脱口说出这句话,才觉得有些不对,只得挠了挠头道:“那……那就把这婚事退掉好了。”
花满楼的脸似乎又红了红,道:“是我不好,听到提亲就糊涂了,竟没当面拒绝。明天我就去见国王……”
楚留香看着他有些尴尬的神色,笑着握住他的手臂,道:“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人在这里,婚姻大事自然由我这当哥哥的做主。明日我跟你一起去!”
为了让花满楼放心,他还用力拍了两下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像这种有啥话没过夜就说开了的,貌似虐不起来……
放一个我和J导看了安楚楚小天使的评论以后的机智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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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夜奔
楚留香没有料到的是,龟兹王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容易说话。
国王仍然坐在金帐的正中,而这一次,帐外已设了双重的守卫。除了琵琶公主之外,王妃和迦陵公主也都坐在国王身边,她们两人的面上还都蒙着轻纱。
楚留香只说了两句话,听清他退婚打算的国王就愤愤地打断了他,拍着大腿道:“原来楚先生也是不守信诺、出尔反尔的人么!”
楚留香这辈子还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但想到花满楼的为难,只得悻悻不语。
花满楼却走上前去,深深地一揖,道:“此事是我考虑不周,答复得轻率了。但事关公主的终身幸福,我不能一错再错,误己误人,只能恳请国王取消这个决定。成亲与否是我自己的事,与我的朋友并没有关系,也请国王只怪罪我一个人。”
楚留香见他这样老实,连忙拉了他一把,抢上来道:“我和花满楼是兄弟,按我们中原的说法,长兄如父,他的婚事,自当由我决定。”
国王瞪着眼,气得说不出话来,坐在一旁的王妃突然站了起来,望着他们道:“楚先生和花公子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闲话?”
楚留香怔了怔,道:“什么闲话?”
国王却恍然拍了拍额头,大声道:“昨天我派人去提亲,你们还没有异议,怎么一转脸就改了主意?是不是听说迦陵……”
他话没有说完,就看到王妃做了个手势,便住了口。王妃又上前几步,静静道:“花公子是嫌弃迦陵么?”
花满楼愕然道:“我只是一介平民,公主却是金枝玉叶,何谈嫌弃二字?”
王妃叹道:“你也不必掩饰。昨日临别,你和迦陵还说话说得好好的,今日就来退婚,想是听说了迦陵的事。”
楚留香听他们一再提起公主,言语中似乎有什么隐情,忍不住向王妃身后望了过去。迦陵公主一直端正地坐在那里,但那凝视着花满楼的眼睛中,竟已充满了泪水。
王妃似还要再说下去,但迦陵公主已起身走了过来,轻声道:“这样的事情,本来不该对公子有所隐瞒。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管这椿婚事结果如何,我都要向公子坦白的。”
说完,她的手指已缓缓摘下了蒙在脸上的面纱。
楚留香惊讶得几乎叫了出来,忙紧紧地闭上嘴,生怕会因为这样的失礼,而更加令公主伤心。
只因呈现在他面前的这张脸,并没有想像中的天姿国色,甚至连最平凡的容貌也比不上。
琵琶公主有着一张精致的面孔,肌肤就像洁白的玉石般光滑。但这迦陵公主的脸却是黑黝黝的,两腮还生着些不均匀的斑块。她的眼睛虽也灵活明亮,但眼窝深小,鼻梁扁扁的,嘴唇却又丰厚得过分。她和琵琶公主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就像是乌鸦站在彩凤的身边。
王妃望着迦陵公主叹了口气,帮她将面纱戴了回去,才转头道:“迦陵虽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心里早已将她看作我的女儿。我希望她能有最完满的幸福,所以才向各位隐瞒了这件事。可是,这孩子有一颗最温柔的心,她一定能当一个好妻子的。”
花满楼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他虽看不到发生了什么,更看不到迦陵公主的容貌,但似乎已猜到了面前的一切。然后他摇头道:“对我来说,相貌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只知道公主的心一定是温柔而美丽的。”
迦陵公主的眼中,已流下两行晶莹的泪水。她就那样含泪望着花满楼,缓缓道:“多谢公子。”
王妃欣喜地笑道:“这么说,花公子是不介意的了?”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道:“公主身份尊贵,性情高洁,并不需要在意我的看法。”
国王不耐烦道:“这又是什么意思?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想和迦陵成婚?”
花满楼躬身道:“我并没有成婚的打算,还请国王谅解。”
国王怒道:“龟兹虽是小国,我们的公主也是尊贵的珍宝,从小倍受呵护。如果昨日你们拒绝了婚事,我们也不会强迫,让公主这般委屈地嫁人。孤王素来仰慕中原英雄人物,尤其钦敬一诺千金之士,没想到花公子和楚先生竟这般戏耍孤王,难道是有意要侮辱我们龟兹王室么!”
楚留香咳嗽一声,道:“昨日太过匆忙,我们听到这样的大事,不免……”到底是不免什么,他想了半天也说不下去,只得含含糊糊地嘟哝了两句。
国王瞪着他们,还没开口,王妃已接过来道:“不妨的,你们现在再好好地考虑,也来得及。”
在国王和王妃看来,这无疑已是给对方一个下台阶的机会。但花满楼却连想都没有想,立刻答道:“恕我不能和公主成亲。”
迦陵公主终于忍不住“呜”的哭出声来,掩着脸跑出了金帐。琵琶公主狠狠地瞪了花满楼一眼,也追了出去。
帐中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而且尴尬。
花满楼叹了口气,又深深一揖道:“是我冒犯了公主,还请恕罪。”
王妃的一双眸子如水波般在花满楼身上流动着,温言道:“昨日与花公子交谈,见你是个心地透彻的人,你不妨对我直说,究竟是不愿与迦陵成亲,还是根本不想成亲?”
花满楼道:“二者都有。”
王妃道:“这我就听不明白了。”
花满楼露出个淡淡的笑容,道:“我孤身飘泊江湖,居无定所,身无长物,双目又有残疾,论身份人才,都配不上公主。何况我的朋友有要事在身,我必须要帮助他,前途生死未卜,我不会在此时成亲。”
楚留香听他提起自己,心底就像有一股热流涌了上来,脸上的笑意怎么也忍不住,就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和他并肩而立。
王妃却笑道:“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这样拖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就算你和迦陵成亲,也不会耽误你的事呀!”
国王想了想也道:“不错。花公子人品高贵,武功超群,正是我们最敬重的英雄好汉,怎么能说配不上公主?你要知道,一旦成了我国驸马,我部下的亲卫军队,还有驼马粮草,都可由你调配,难道还帮不了你的朋友吗?”
花满楼心里一动,但本能地摇头道:“我……”
王妃抢先道:“我知道,你虽看不见,但迦陵的相貌,你还是无法不介意的。花公子人品俊秀,确是胜过迦陵许多,但你可知道,按我们龟兹的传统,男人是可以有四个妻子的。将来若是有堪配你才品的姑娘,你也一并娶了就是。”
国王又道:“其实年轻人总是想得多些,又要门当户对,又要情投意合。等你们到了孤王这般年纪就知道,娶妻乃是男人一生中必须要做的事,若是顾忌这个,又顾忌那个,最后只能打一辈子光棍啦!”
王妃“呀”的一声嗔道:“花公子和楚先生都是贵客,国王怎么说这些话!”
国王大笑道:“我是在劝他呀!你想想,若不是我有眼光、有决断,能娶到你这位贤妻么?”
王妃啐了一口,转过头去,却像并没有什么恼怒的神情。国王便道:“罢了,罢了,此事到此为止。迦陵的婚事已尽人皆知,花公子要是再推辞,就是着意想伤害迦陵,与龟兹国为敌了。”
花满楼吃了一惊,还要说话,突然感到手上被重重握了一下,随后听楚留香笑道:“国王说的,我们都已明白。那么一切都要偏劳国王和王妃费心了。”
国王哈哈大笑道:“那是应该的!楚先生既然是花公子的兄长,照你们的说法,咱们岂不是亲家么!”
◇ ◆ ◇
夜又已深了。
花满楼还醒着,但他的屋里并没有点灯。只要是他独处的时候,不论多么深的夜,他都不需要点灯。
他的手在黑暗中熟练地动作着,不多时就打起一个结实的包袱。他把包袱背起试了试,便站起来整整衣襟,走到门边。
他没有马上就开门,而是屏息聆听着。
门外是一片寂静。
花满楼走出了门,走到这静谧的夜里。
他已算好了营地中卫兵巡视的时间,因此一路上都没有被任何人撞见。
在这种时候,他背着包袱,一个人要到哪里去?
他已走出了龟兹军所搭建的营地,走到了绿洲的边上。在他身后有一条细细的小溪潺潺流过,面前不远处却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在银色的月光底下,沙粒像宝石的碎屑般闪烁着。
这样的情景,花满楼并没有看到。他只能感受到前方的苍茫和荒凉。
但他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疑惑地侧着头,仿佛在聆听什么动静。
在他身前不到六尺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背光而立,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也投在花满楼的身上。
他比花满楼来得早,是以花满楼并没有听到脚步声。
他也尽量地控制着呼吸,但敏锐的花满楼还是很快就察觉了。
花满楼又静静地聆听了一阵,突然变得有些紧张。而那个人影则向他走了过来。
“你要去哪儿啊?”
这句问话中似乎带着些笑意,但花满楼忍不住退了一步,背得好好的包袱竟也“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楚……楚留香?”
楚留香含笑走过来,拾起那个包袱掂了掂,才道:“你就带了这些?”
花满楼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不知道楚留香是怎么发现自己出来的,更不知道这句听上去没头没脑的问话代表什么意思。他只是十分内疚,觉得自己一定辜负了楚留香的信任,而且,说不定打乱了他的计划。
在楚留香暗示他不要继续坚持退婚的时候,他就已想到,说不定楚留香也打算借助龟兹军队的力量去对抗石观音。而自己和迦陵公主的联姻,不仅是这个结盟的保障,也是这些好朋友眼中、最适合自己的归宿。
他知道这些朋友都是为了他着想,但他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婚姻。
如果追出来的人是胡铁花,是姬冰雁,是一点红……就算是陆小凤挡在他的面前,他也会向对方诚恳地道歉,告诉对方自己一定要走。
只因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解决办法。
他不打算伤害迦陵公主。听见她清澈而温柔的嗓音,花满楼就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心灵和她的声音一样纯净。
但是,他也不想和公主成亲。并不止因为什么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观念,不因为花满楼并不想栖身于龟兹国中,甚至不因为他自己是个瞎子,总会习惯地不愿拖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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