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奸如蛆般摇头晃脑:“天妒红颜呐,都是长得太帅惹的祸。”
董医生笑,伸手往他伤口一拍:“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哈。”
汉奸辩解:“不说别人,我纯属倒霉,真是奇案呐!我一邻居,文静型美女,天天跟我暗送秋波,不下手我都不是人——谁知道她男人是个当兵的,啊欧,一下就给我安了个‘破坏军婚’的罪名,就等着接判了。”
董医生把橡胶手套一摘,在空中甩得啪啪响:“就你这还奇?你们号儿那个许归宁才是千古奇案,你连人家毛儿都比不上。”
汉奸不服:“就那个小眼镜儿?他算个屁呀,不是盗窃就是强奸未遂,上不了台面。”
董医生说:“屁,屁!人家可是谋杀!杀老婆,想不到吧。”
汉奸惊了:“我操,看不出来啊,怎么一回事儿?”
董医生来了兴致:“这在外边都成都市传说了,就说两口子闹矛盾,他就把老婆敲死,切成一块一块丢了,他这案子一直悬而不决,就是因为没找着尸体,公安急着脱手,法院判不了,检方那儿又过不了关,手续流程一团糟,再加上他有个哥们是警察,企图包庇,也被抓了,案情更乱……”
汉奸若有所思:“他那警察哥们儿……也在咱所吧?”
董医生说:“就你们号儿摔断腿那个,本来不准同案同号,年尾案子多,没办法才关到一起的。”
汉奸回忆袭来,他终于想起和贵哥一同被捕时,将他们录入档案那小警察的模样来了,贵哥还亲自表扬过,夸向园长相赛潘安。
汉奸怀揣惊天大秘密回到监舍,他两眼乱转,怎么看许归宁怎么像伪装成小白领的变态杀人犯,怎么看向园怎么像包庇重犯的败类警察。他很明白,人犯总爱把自己意淫成梁山好汉,对公职人员有无来由的仇恨,警察在他们嘴里总是最为残暴而傻叉的客体存在,如有警察落狱,很容易就能引起人犯的愤起围攻。
汉奸扫着擦屁股纸,压低声对正小便的兔唇说:“哎,咱安全员原来是雷子,你知道不?”
兔唇懒得搭理,谁都知道汉奸不是好饼,跟他说话就是反人民罪——其实这跟向园的“与主流价值观不符”有异曲同工之妙。别看他们平时默默无闻,跟分解者似的,其实心里明镜高悬,该捧谁该踩谁,一清二楚。
汉奸棋差一着,他没了解过群众,不知道本号群众大多是抢劫小学生强奸老太太一类案进来的,压根没有梁山好汉的高度自觉,也对招安毫不反感,这情报他算是白刺探了。
兔唇装作没听,转身却把汉奸给卖了。消息上报给一只耳,再由一只耳亲自汇报给向园,向园得知,当天通知管教,声称文秀平传播危险消息,试图勾结犯人逃跑。这个罪名安得奇大,吓得所里当即派来七八个管教控制犯人,又从汉奸的枕头里搜出一柄刀——其实汉奸根本没有枕头可睡,而那柄刀,经由仔细侦查,发现是医务室董医生的专用水果刀。
这场倾尽全号人力的栽赃成功了,汉奸抱着漱口杯面盆离开时,灰衣带血,眼神幽怨,小腿儿略瘸,在众人秘而不宣的气氛里走出监舍,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聪明伶俐,怎么会从御用闲人沦落到人人喊打?个中故事,再难想通。
时间飞逝,不少人接判、转走或离开,也不停有新人补充进来,一跨进门就能看见悠悠然抽烟对坐聊天的向园和贵哥,许归宁则坐在通铺沿上整理单据,一只耳成了御前大总管,手下好几个小太监,其中正是以兔唇那个专搞通风报信的小贱贱为首。气温渐高,冬装换了春衫,织完毛衣,人犯又到院子里开始新劳动:粘花。大家揣着坏笑讲笑话,边聊边干,每每说到小兔兔、后面、屁眼等词时,向园都会心虚地一抖手,抬头一看,许归宁也尴尬地一露牙,算是笑。
院里阳光洒落一地,见了太阳,大家心理松快了,劳动进度也走上正轨,管教对向园的喜爱不可言表,常带领其他管教来观赏桃花源,在这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热爱上演武林外传的其他号截然不同。据说向园的到来催发了管教们的“知识分子领导管理学”思想,考虑把大学生号长推广到所有号。许归宁知道了这回事,不由得为其他大学生捏了把汗。
五月底,隔壁号一个抢劫杀人犯接判了,死缓。
向园终于急了,许归宁的案一时不判,总不能一世不判,没人给他请律师,他就只能靠国家安排的法律援助。
于是就此在人犯间召开一场听证会,贵哥白眼一飞:“没尸体,没尸体那也叫犯法?”
一只耳嘴皮翻翻:“我看其他号那意思,去年乱,今年严,肯定无期往上。”
有人说这就是无头案,屁证据没有,警察就是找人顶缸呢,小眼镜儿肯定给凿了。
向园想,如果闻杰还能查案取证,翻案尚且有望,可从信里又得知闻杰伤势愈重,总之是内忧外患,悬而不决。其余人也为自己的判决各显神通着,写信托人请律师等等,除了贵哥,贵哥仿佛对判决从未有畏惧,他混着日子,不问前路。
很快到了春天,人间回暖,万物复苏,某些人的心也痒痒了。四月底,海看发生一起恶性暴动,事发向园他们的对面监舍,两名无期毒犯半夜商量越狱,贵哥下炕尿尿,恰好听到。贵哥也不吱声,当即回铺推醒向园,向园一听,又叫醒许归宁,仨人一商量,权衡利弊,天不亮就把对面卖了。所里连忙派去十几个管教控制现场,毒犯见状引起暴动,幸好是有惊无险。从此向园监舍的形象更上一层楼,为表褒奖,管教特手工制作流动红旗一面,上书“模范监舍”,送给向园,挂在墙上。
在儿童节这天,向园收到消息,每间号派出三名涉毒代表,前去参加“打击涉毒活动成果汇报大会”。
贵哥叼着烟头:“时光飞逝啊,这就到六二六啦。”
一只耳没理解:“什么意思?”
向园揉揉额头:“六二六国际禁毒日——难办,咱们本来就只有一个涉毒分子,就是胡子,现在他转走了,而且贵哥老撺掇别号儿整治吸毒贩毒的,给人家搞人格再教育,病的病转的转,我估计整个所都掏不出仨来。”
向园所料不虚,其他号递上的名单不少都是拿偷钢筋拐光缆的滥竽充数,真正涉毒的一只手能数过来。向园请教了管教,听管教那意思,他们号儿形象很好,可以随便挑几人去。向园打算写他自己、许归宁和一只耳,贵哥留守镇宅。不料贵哥凑过来说,算我一个,挺久没见着外头什么样了,趁机出去透透气,求你啦园儿。
向园为卖这个面子,当即划去一只耳名字,添上了刘贵四仨字,贵哥当即乐得往他嘴上吧唧一口,嘿嘿一笑,又开始跟劳苦大众穷聊了。
六二六这天,向园事先安排好各项劳动事宜,早上六点坐上了前往东郊的车。
开办大会处是个礼堂,“涉毒分子”被铁腰链锁成方阵,他们站在一楼厅中;为降低突发伤人事件的危险指数,由各地奔赴来观摩扫毒成果的领导们则坐在二楼,他们凌空围观厅中人犯,既然无受伤之虞,于是指指点点,谈笑风生。
主持人是海门市局宣传处小警察,他得此殊荣,意气风发,抓起话筒先谈了谈2016海门扫毒大数据,再聊了聊分局禁毒小成果,最终摆了摆市局辖下戒毒所之成绩,其中种种,无非标榜功劳。
许归宁排在第一,向园中间,贵哥最后,其余几列也如是,由矮到高一一排好了,贵哥听着汇报,闲极无聊,低声说:“向园儿,我在你背上写字,你猜猜是什么字。”
向园点头。
贵哥手指在灰衣背上划了几下,说,好了。
向园走神了,只好微微侧身低声说:“你写得太快了,我没感觉出来。”
贵哥叹气:“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死字儿怎么写呀。”
第20章 老鱼跳波瘦蛟舞
大会于下午两点许召开完毕,涉毒分子由管教解开铁链,引回车上。
人犯悉悉索索聚拢复散开,突然二楼传来一声:“失火了!”,众人往声源处望,那里果然冒着熊熊火光,一警察从二楼转角边逃边喊,催促大家赶紧跑。
厅中人铁链刚解,于是哄然炸开,十来个管教拦也拦不住,二楼领导则跌撞朝安全出口奔跑,台上小警察主持人慌神之余抄起话筒道:“不要慌不要慌!不要推挤!让领导先走!”
主持人话筒很快被窜上台的人犯夺走,人犯举起话筒砸碎台上的成果展柜,里面摆放了高纯度海洛因等各种毒品,他抓起一包撕开,继而惨嚎一声:“妈的是面粉——”
贵哥趁兵荒马乱向出口逃窜,还冲台上坏笑道:“你他妈还当真呢!”
向园在原地愣了两秒钟,被许归宁抓住手往墙边带,继火光后,滚滚浓烟开始蔓延,大部分领导已从二楼出口直接疏散,人犯们则分头逃向不同通道。
他们二人逃进某条走道,向园模糊瞧见一身影,俯身跑近一看,是贵哥。他和一个管教对峙着,对方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拿着手铐试图将贵哥拷上。管教见又跑来两犯,自觉不是对手,正欲抽出电棒,这时从浓烟里跑来另一个警察。管教呼唤一声,示意此处急需帮助,贵哥却没头没脑叫一声:“媳妇儿!”。管教正回头纳闷,就被那警察抽冷子一腿撂倒在地,管教靠墙紧紧抱头,又挨了警察凌厉几脚,呛了浓烟,直接晕了过去。
警察摘下帽子,烟雾里显出兵马俑似的刀削斧劈一张脸,他三四十岁,蓄着短须,眼神挺锐利,但额头上极短一排刘海很容易让人失笑。
向园猜,这“警察”就是给贵哥写信的人,正是贵哥那个不能生育的老婆,同时也是贵哥毫不担心判决的理由。
警察开口不客气:“命挺硬啊,还没死?”
贵哥嬉皮笑脸迎上去,对方比他矮点,被他一抬手压在肩上,警察也不推拒,两人一齐小跑向烟雾浅处。
许向二人跟了出去,到了外头一看,整个礼堂火势熊熊,大部分管教警察忙于救火,领导们眼看灰衣逃犯满地乱跑,大气也不敢出。
警察跨上一辆警用摩托,贵哥紧随其后也坐上去,此时“嗖——啪——啊——”一声,不远处二楼窗户掉下一个全裸的人来,警察皮笑肉不笑:“这衣服我刚从他身上扒下来。”
贵哥笑,有点阳光灿烂的意思。
警察发动起摩托,眼见他们要离开,向园喊住贵哥:“哎!你、你跑了我们怎么办?”
向园言下之意,回了看守所没法交代;贵哥理解则是,你们这么跑了,我们该怎么跑?
贵哥扬手一指:“那边就是货运火车停靠站,看你们俩造化啦!”
语罢,车轮激起一道飞尘,那两人驱车而去。
向园跟了上去,边跑边喊:“我知道你不是刘贵四!你到底是谁!”
贵哥早知道他有此疑问,头也不回,挥手告别:“免贵姓桂!不是吹,哥们儿犯的案可比刘贵四重多了!”
二人一骑绝尘而去,向园停下脚步,知道追不上了,虽然此生尚未过完,但他清楚,这辈子再也碰不上这人了——向园回想一下,贵哥在他背上写的字很复杂,绝对不是“死”,但至于到底是“逃”,还是“跑”?真不知道。
向园想着,免贵姓贵?十有八九还是在糊弄他。不过贵哥夸耀自己案大,不由让他想起当初胖子的教诲,大意是在彻查人犯底细时,可能会从小案中牵扯出大案来,眼下刘贵四就是小案,真正大案深藏水底,而贵哥则带笑游回黑水深处。有了这回经验,警钟长鸣,估计他再也不会蠢到当街醉酒被捕——当然这也得仰仗他“老婆”不要再伤他的心,不要教他酩酊不知归处了。
礼堂成了大火场,警察们救火救得满面尘灰,管教们则十指黑黑到处抓人,可惜人犯逃的逃跑的跑,抓住的都是老弱病残。有个管教瞅见向园如一笨鸡呆立在空地中央,刚抓上手铐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就被许归宁拿灭火器喷倒了。
许归宁汗流不停,双眼大睁,他现在敏感如同某种灵长类小动物。他微微弓腰拎着灭火器,不停转身朝四周张望,以防管教从任何一个方向扑上来。
管教没扑上去,许归宁却在紧张里瞬间决定要跑——他回去看守所,最好的下场是无期;他要是跑,最歹的下场才是无期,他觉着自己命虽烂,但绝不该被别人如此糟蹋。
许归宁前半辈子随遇而安,好不容易自主一把,居然逆天而行,人的选择真的很费解。
他拿灭火器屁股顶向园一下,在野火纷飞里扯嗓喊道:“走!”
向园迷茫:“去哪儿?”
许归宁又喷倒一个管教:“回家!”
向园微愠:“不可能,你以为你跑得掉?!”
许归宁也怒:“你以为我活得了?!”
向园提高嗓门:“我可以找同事帮你重新取证!这案子能翻!”
许归宁抄起灭火器给了管教一下:“你就是自作聪明,从来不跟别人交流,这案子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现在要走,还能活,回去就死定了!”
在这个双方心中互骂傻叉的时刻,灭火器用尽,许归宁将其往地上一掼,咬牙闭眼放了狠话:“你爱走不走吧,我看你跟那些强奸的抢劫的混得挺开心的。”
他转身慢慢走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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