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指骨的棱角猛地分明起来,他拿起一杯,仰头一口喝下。
在之后的一瞬,他闭着双眼,像是在等待死亡的来临。
一颗豆大的汗珠穿过睫毛流入他的眼睛。
他才反应过来,没有……没有见血封喉。
他活下来了!
尹辗笑了:“这两杯都是纯正的元红,朕哪里会恶毒到随身携带见血封喉的剧毒,若是传出去,史官非得在史书上狠狠记朕一笔不可。还愣着干什么,爱卿,坐呀。”
何蔚就感觉好似去鬼门关里走了一道,脸上满是湿漉漉的冷汗,连声音都还在心有余悸地打着颤:“多……多谢陛下,不知陛下为何不处决臣……臣毕竟犯下了欺君之罪。”
尹辗重新倒了一杯酒,仰面一饮而尽。
“朕方才去碧华宫里看了贵妃,并和她说,朕准备封她为后,让她入主中宫。爱卿啊,你可知这么多年,朕为何一直未将她封后?有些人说朕是为了阮岚,何蔚。你该不会也以为朕如此昏庸吧。”
“当然不会。”何蔚沉思片刻,答道,“陛下是怕丞相一脉独大,于是一直将皇后之位悬而不立,希望丞相的势力能因此而收敛。”
“不错。因此朕一直派人暗中观察监视王贵妃,稍有风吹草动暗卫便会向朕禀报。出乎朕的意料,王贵妃不但性情温顺,而且从不结交其他官宦,哪怕是对莲华王氏一族,也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何蔚点头道:“看来贵妃娘娘对陛下十分忠心。”
尹辗则露出一道轻蔑的神色:“她哪里是为了朕……她是为了保住她那一对儿女。”
何蔚不解:“微臣驽钝。”
尹辗道:“何蔚,这件事朕便与你明说了吧,贵妃不但不是长公主的生身母亲,就连大皇子也并非由她所出。大皇子看上去比长公主年幼一两岁,实则二人是一胎,尹玄生来便比长公主小半头。”
何蔚大惊:“怎、怎会如此?!”
尹辗摇头:“这些细节朕便不与你说了。”
他原本娶了卫将军之女,便是担忧王丞相一族独大,希望以卫将军的军中权威能够牵制王丞相。可现今卫嫔已死,后宫中也再无能与贵妃抗衡的女人。
卫将军年事已高,没了在后宫的女儿的支撑,待他故去之后,军中势力很快便会烟消云散,被其他人所代替。
哪怕现在丞相并无反心,贵妃也温良贤淑,可人的野心是会随着权势滔天而改变的……他不能任由丞相在朝中一手遮天。
尹辗必须换一计。
尹辗道:“等册立皇后的第二日,朕便会封你为太子师,今后你定要用毕生所学精心教导尹玄,让他成为一代明君。”
如今,朝堂之上只剩下尹辗多年的心腹何蔚能与王丞相分庭抗礼,何蔚虽家中并无女眷可以送入后宫,但稍长点脑筋的达官贵人们都知晓,何蔚比其他任何人更加受尹辗宠信,倘若何蔚无法成为国舅,那么便成为太子的老师吧,日后便是受人敬仰的太傅,哪怕尊贵如丞相也轻易动不得。
何蔚跪地,心中十分动容,没料到陛下不但对他所犯下的欺君之罪既往不咎,反而要将此大任放在他肩上,他叩首道:“多谢陛下厚爱,臣为今后了陛下与殿下,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尹辗负手而立,望着在阳光下渐渐消融的一层冰雪,眼眸之中闪烁着傲人的光亮:“不……何蔚,你必须牢记在心,你教导尹玄,不是为了朕,也不是为了尹玄,而是为了整个天下。”
何蔚悄悄握紧双拳:“是。微臣定当铭记在心。”
尹辗道:“朕会从你族中择选一名与玄儿年纪相当的少女与玄儿定下婚约,等他一至成年,便迎娶她为正妃。”
“谢主隆恩!”
二人相谈完正事,便继续坐在一道饮酒。
尹辗手拿酒盏,低着眉头叹了一口气:“从芜县回来整整三年,朕派人在五湖四海寻找,依然不知阮岚去了何处。”
“陛下,臣听说您会一种法术,说是不论阮大人在哪里,您都能寻找到他的身影。”
“哦?”尹辗眼神忽地晶亮,“何爱卿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
“……”
何蔚的脸色又开始变得铁青。
看来今天真是被尹辗吓怕了。
尹辗道:“从芜县回来之后,玄墨道长便说朕的这个法术用多了会折寿,所以他在阮岚消失之前便抹去了他身上的烙印。”
何蔚当然知晓阮岚身上被尹辗烙了一只半个巴掌大的花儿,但这次他不敢说出口了,毕竟尹辗方才还在“夸奖”他消息灵通。
没想到这个烙印竟然是这种用途。
天下也就只有陛下会做出此等心狠手辣之事。
“所以,朕现在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他。”尹辗又饮下一杯酒,脸上似是泛起了醉酒的红晕,可说出口的话分明依然如清醒时那般清晰流畅:“朕不信他和芜县一起沉入海底……朕不信。”
“陛下——”
说起阮岚,何蔚确实对不起他。当时,尹辗只将他失去部分记忆之事告知于张云笙与他二人,张云笙一向是话不多言,更不可能在情爱上面与尹辗嚼舌根,而且,张云笙那时刚来不久,有许多秘密之事并不知晓;而作为唯一知情人的他,又不愿让尹辗想起阮岚,连多年以后尹辗问起他丘芒山与陈垂凌之事,他也装作一概不知的模样。
现在,他不但害了阮大人,还连带着害了张总管。
这等弥天大错,何蔚实在是悔不当初。如今,也只能用余生效忠陛下来偿还了。
尹辗起身道:“何爱卿,朕要回宫了。”
何蔚也跟着站起:“臣送您出去!”
尹辗出府后,便乘上了马车,他撩起车帘,与何蔚告别。
晚霞稀疏落在何蔚眼中,荡漾着一丝涟漪。尹辗看着他,竟仿佛看见了何蔚年少时的模样。
不……早就不是了……
那不是何蔚年少时的眼睛。
他不但失去多年的爱人,也早就失去了多年的朋友。
作为帝王,他就该永生孤独。
这是权力的代价。
第85章 一览春风(上)
早春的西湖着实有些凉。
去年冬天,极少降雪的故都临安竟然破天荒地下了一场大雪,漫天雪花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地。放眼望去,整片土地尽是一片白雪皑皑。那一层薄薄的积雪,愣是挺到前日才化。
杨柳似乎还未抽枝发芽,西湖旁的草木全都是一副凄惨的光秃秃模样。飘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寒风,将那些不见花叶的枝干吹的颤了几颤。
刚开春,远在京城的皇帝便携着他的三位皇子来到了这一带江南水乡,美名其曰“亲自视察南方民情”,其实是想让他的三位皇子前来历练历练,顺便游山玩水一番罢了。
尚年少的尹辗被关在湖边的一处院子里,被迎面刮来的冷风那么一吹,两手连忙裹紧衣袖,头也朝领子里缩了缩,全身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唉,他本不该呆在这里的。
他那样样都好的大皇兄,将父皇赏赐的西域白玉鹰雕拿给他的二皇兄尹成把玩了两下,熟料尹成玩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竟将那白玉做的雕塑摔在地上,而且还磕坏一个角。尹成畏惧于父皇和大皇兄,不敢主动认错,便将那白玉鹰雕丢在了原处。
尹辗路过时,看见桌上摆着那只鹰雕,却缺了一个口子,往地上一瞄,又寻见地上躺着一块破碎的玉料。刚俯身捡起,就看见父皇和太子哥哥朝他这里走来。尹辗这下是有口难言,有理说不清,父皇和太子都当是他摔坏了这只玉雕,所以罚他来此处,面壁思过七天。
后来才得知是尹成做的,但看到尹辗无端被罚,尹成哪里还会找父皇澄清?有人替他背黑锅,岂不妙哉。
这时,被寒风吹得颤了一颤的尹辗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面壁思过而已,又不是什么重罚,就勉为其难帮尹成一次吧。
尹辗在心里哼了一声:尹成,算你欠我的。
这座西湖旁的皇家行宫已经修成了约五年,但以前尹成和他都从未来过,根本不清楚其中构造。当他听见这座院落外有一道稚嫩的童声在读书时,不禁有那么一瞬的愣神。
——是哪家的小孩在念书?声音都飘到他这里来了?
仅面壁思过了半日,尹辗心里便颇为乏味苦闷。只能对着一堵红砖黄瓦的高墙,也无同伴交谈玩耍,实在太过枯燥。
总算还有一个躲在此处念书的小娃娃,虽然声音听上去非常稚嫩,估摸着要比他小个四五岁,两人兴许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聊,但总比原来枯燥无聊地对着一道空墙要容易熬过这段时光。
尹辗隔着墙喊道:“是谁在墙的另一边读书?”
那声读书声随即停了下来,只听那个小娃娃奶声奶气地说:“我打扰到你了吗!我、我这就走!”
尹辗当然不想让他走,于是叫住他:“没事,不打扰不打扰,你继续读你的书吧。”
那小娃娃似乎不乐意了:“我没有在读书,我在背书!”
“哦?”尹辗来了兴致,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我听你方才背的是诸葛亮的前出师表和李密的陈情表吧?你小小年纪,读恐怕都读不懂,能背的下来吗?”
这倒不是尹辗小看他。这两篇赫赫有名的奏表,虽都是读书人耳熟能详的文章,但对于七八岁的小孩儿来说,还是太难懂了。整篇朗读下来都吃力,更别说理解其中涵义,一字不差完完全全地背诵下来。
那边的小娃娃显然发现自己被小看了,气鼓鼓道:“谁说我读不懂的,你不要小瞧人。前一篇讲的是诸葛先生对汉室的忠心,而第二篇,则在说……”
“好了好了,我信你还不行吗。”尹辗当即打断了小孩儿义愤填膺的解释,他可不是找他来探讨名人名作的,否则岂不是和在学堂里上课一般枯燥无味了。
尹辗换了一个话题,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娃娃答得爽快,一点也没拖延:“我叫阮岚。”
尹辗快速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阮岚,嗯……姓阮,吏部尚书也姓阮,听闻吏部尚书也一同来了江南,但却住在别处,所以,这小娃娃该不会是阮尚书的儿子吧。
思索片刻后,尹辗问:“你爹是阮尚书?”
小孩儿天真地答:“是啊。”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将家底儿尽数掏给了一个刚说了没两句话的陌生人,小孩儿问:“你又是谁?为何会呆在这里?”
“我——”尹辗灵机一动,胡乱邹了一个身份,“我是服侍二皇子的公公,因为打碎了殿下心爱的琉璃花瓶,所以被殿下罚在这里面壁七日,不得出去。”
尹辗心道,谁叫尹成害他来这儿的,眼下便借他的名头一用。
阮岚“啊“了一声:“那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一定很难过吧……”
尹辗点头道:“那是自然,我现在是又空虚又孤独,所以你要在这里陪我解解闷,知道吗?”
尹辗听见阮岚站的那处有书本合上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朝他这里走来,那阮家的小娃娃贴紧了墙根,问他:“陪你干什么?”
“聊聊天就行。”
墙那边有些许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阮岚才说:“那我要背完书才能和你聊天。”
“可以,没问题,那你快背。”
之后,尹辗站在墙边听他背完了两篇文章,他在心里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整个过程大约只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尹辗问:“你这是第一次背吗?”
阮岚答:“是啊。”
听这个小娃娃说话的语气,倒也不像骗人,没想到他脑瓜子还挺机灵的。这两篇奏表,若是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背起来,也得花个大半天的功夫,没想到这小孩儿仅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背完了。
看来阮家的小公子天资聪颖,想必日后能成大器。
虽说尹辗心底里确实有些佩服这位小公子,但嘴上却想耍坏逗弄他一番,他佯装着不屑,“啧”了一声:“要我说,你还是太笨了,尚不及我这个目不识丁的小太监。”
那头的小娃娃显然是不服气,张口问:“我哪里不及你?”
“方才听你背的功夫,我也背下来了,还背得比你快。”
墙那边的小娃娃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不信。”
幸亏之前尹辗学过这两篇文章,在先生面前翻来覆去地背诵了五六遍,抄默了七八遍,就算是原先不会背,现在也该是倒背如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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