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辗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似乎还真有点不怀好意的意味在里面。他对着墙面说道:“不信?不信你便抽我几句,若是背不出,我跟你姓。”
阮岚张口即来:“「亲贤臣,远小人」后面是什么?”
尹辗答得自信满满:“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后面呢?”
“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
阮岚听他这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气,知道再问下去他也答得出来了。阮岚有些懊恼地问了一句:“那这也是你第一次背吗,你之前说出了这两篇文章的名字,想必以前也看过吧。”
尹辗没料到对方这么击中要害地问了一句,还好他脑筋转得快,迅速再扯上一谎:“我平日里跟在二皇子身边,自然是听过殿下诵读文章,耳濡目染之下便记下来了。我背的还算慢的,我那二皇…二殿下更快,背起书来,那可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啊。”
呸,那尹成背这两篇文章的时候,足足花了三五天的功夫,背得比他还要慢,这么夸他,算是便宜他了。
“啊,二殿下确实很厉害,阮岚甘拜下风。”小孩儿的语气不知是羡慕憧憬还是垂头丧气,“看来爹爹说阿岚聪明,是难得一见的良才,都是安慰阿岚的。”
“你别灰心。”听着小孩儿心灰意冷的态度,尹辗虽然心里稍稍有些愧疚,却依然大言不惭地圆着谎,“要我说……你也挺聪明的,就是比我还差一些吧。”
那小孩儿没有回答,闭上嘴巴沉默良久,才拍了拍手上拿的书本。
“我要走了。”阮岚说。
“欸欸你别走啊。”尹辗叫住他,“你走了我怎么办?”
心道不妙,该不会这小娃娃受了打击,准备回家哭鼻子了吧。
阮岚却比尹辗想的要坚强许多,他说道:“明天我还会来的。现在已快正午,我该随父亲回去吃饭了。”
“好,太好了。”尹辗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太阳确实已经快要漫过头顶,“你明天来这里继续背书吗?”
“嗯。明天背三大楼阁的名篇。”
“我等你。”
听着阮岚踏在地上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直至再也听不见,尹辗知晓他已经走了。他背靠高墙坐了下来,看着眼前一片深红的围墙与院落内光秃秃的草木,心中升起一层薄薄的落寞之感。
“小宝子!”他喊了一声。
“奴才在!”一个身着蓝衣的小太监匆匆跑了过来,“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尹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给我拿些吃的过来。我饿了。”
……
第二日,阮岚果然又来了,依然拿着书本背靠在墙角边背书。
在背书期间,阮岚全神贯注,丝毫不理会高墙另一边的尹辗,尹辗便爬到院里的树上,正大光明地俯视着这个只顾背书旁若无人的奶团子。
奶娃娃衣着素雅,不比平常见到的那些达官贵人的孩子穿得贵气。侧脸的模样也十分秀气,嘟嘟的红唇甚是可爱。
尹辗心道:真不知道这个奶娃娃究竟是真聪明还是假傻,他都攀得这么高了,阮岚怎么就不回头看一眼呢。
等到阮岚快背完了,尹辗才重新攀回地面,他随口说了一句:“我现在肚子好饿,都快饿得动不了了,你身上有带什么吃的吗?”
阮岚答:“……没。”
那一头说完,尹辗在墙这边儿就听见一阵渐渐跑远的脚步声。
等到尹辗反应过来的时候,阮岚已经跑没影了。
“这小孩儿,怎么说着说着就不见了……”
大概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尹辗才再次听见墙的那一边有点动静,阮岚终于跑了回来,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我、我去行宫的膳房里讨了几……几只芝麻馅的绿豆皮团子,用布、布囊装起来啦,怎么给你?”
尹辗一怔,没料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阮岚竟然还当了真。
可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高墙,阮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奶娃娃,怎么可能攀得上来?就在尹辗在心中考虑要不要自己爬上去时,忽然听见阮岚道:“公公,你接好了,我扔过去。”
“砰”得一声,一个绿色的布袋子就落在了头顶的檐瓦之上。那布袋子似有向尹辗这一边滑落之势,谁知,却卡在了两列瓦片之间,不动了。
尹辗正欲使轻功一跃而起,那边的小娃娃却也没有停下来,只听阮岚一步一步爬上了尹辗另一边的树,举起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费了半天劲儿才终于摸到檐瓦上的布袋,接着用力一推——
直接落在了尹辗手上。
“我接到了。”尹辗看着手里的布袋子,心里稍稍升起一丝丝对这个奶娃娃的愧疚之感,但嘴上仍然开着玩笑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有入宫当刺客的身手。”
“哎呀!”
墙后那几枝光秃秃的树枝开始凌乱地打着颤。
听见“咚”得一声闷响,尹辗便知晓阮岚从树上摔下来了。
尹辗上前一步贴紧墙根:“你……你没事吧?”
阮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哑着嗓子道:“没事……脚踩空了而已,不碍事的。”
但奶娃娃毕竟是奶娃娃,阮岚喉间忍住一丁点儿的哭腔,尹辗一听便听出来了。
尹辗打开布囊,看见里面躺着三只半个拳头那么大的绿豆团,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其实他早上吃了三碗粥两只包子,根本不饿,只是嘴上闲不下来想要吃些东西而已,才跟阮岚提了一句。
没想到阮岚竟如此上心。
过了半响,阮岚说:“你吃了吗?我、我要走了……”
“嗯。”尹辗握着手里的布囊,“快回去吧。”
阮岚道:“我明天还会来的。”
“好。”
之后的几天,每天上午阮岚便一直呆在尹辗受罚的院落外背书,有时会给尹辗带点吃的,麻花或是糕点,直接用布袋包好了从外面丢进来。所幸之后的几次阮岚都加大了力道,直接丢到尹辗身边,没有再像第一次那般尴尬地卡在檐瓦上。
尹辗面壁思过的第六日,阮岚给他送来的又是绿豆团子。
尹辗当即咬了一口,一边问:“阮小公子,上次的绿豆团子,你真的是从膳房里讨来的么。”
阮岚顿了一会儿,老实答道:“不是。”
尹辗记起他的父皇和皇兄无一人吃得惯江南的菜肴,所以行宫里的膳房都是按照北方的口味来做的,阮岚又怎么可能在膳房里讨到三只绿豆团子?
小娃娃心知自己已经露出了马脚,声音听上去有些窘迫:“是……我去街上买来的。”
尹辗“哦”了一声,接着又问了一句:“用钱买的?”
阮岚沉默许久,道:“我、我没带银两……是用身上的玉佩换的。”
尹辗嚼在嘴里的糕点险些惊得吐出来:“你身上的玉佩都够买三马车的绿豆团子了!”
这还是最为保守的估价。当朝最有势力的尚书,会在嫡子的身上摆普通玉佩么。
那边的娃娃有些不好意思:“膳房里的东西都是做给陛下吃的,我不敢前去打扰御厨,所以便就到街市上买了几个绿豆团子回来……这是阿岚最喜欢的食物了,平常在京城都吃不到。”
尹辗问:“明天你还来吗?”
“来。明天阿岚来背东坡先生的两篇赤壁赋。”
尹辗吃完了一只团子,将剩下的包起来揣在怀里,他道:“看在你对我这么好的份上,等你明天过来,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我自己的秘密。”
阮岚惊讶:“你能有什么秘密?”
“你别不信啊,我作为堂堂皇……二皇子身边的太监,自然是不会食言的。若是食言我以后就断子绝孙,怎么样?”
“……哦。”
好“毒辣”的毒誓。
堂堂二皇子身边的太监……
……还断子绝孙。
阮岚心想,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可靠呢……
他只好当这个小太监是在开玩笑,并未当真。
天气转暖,院落中的树上已经开始抽枝发了芽,一株株长出嫩芽的杨柳为西湖点缀上零星绿意。本该是如同西湖一般平静的春日,却被一个从京城传来的消息溅起涟漪。
皇后身体抱恙,听太医说是染上了极其严重的风寒,已经连续多日无法进食,皇帝便下令让尹成尹辗二人一同回京探望。
尹辗听闻母后病重,心里自是焦急,同尹成快马加鞭出了临安城后,才想起来第二日还与阮岚有个约定。
……罢了,这些事情日后再说,眼下回京看望病重的母后最为重要。
他原本想在面壁思过的最后一日告诉阮岚他的真实身份。
可是,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直到数月后的某一日,他的二皇兄尹成牵着阮岚的手进了宫,对他们所有人说,这是他的新任伴读,吏部阮尚书家的小公子阮岚。
阮岚被众人围绕在中央,圆嘟嘟的脸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对众人像模像样地说道:“阮岚早闻二殿下文采斐然,今后能为二殿下分忧,是阮岚的福分。”
眼里的神采如同闪烁的星光一样璀璨。
尹辗听在耳中,只觉后背冷汗不止。看着阮岚天真烂漫的眼神,心里无论如何也不是滋味。
他轻蔑地发出一声闷哼:他与尹成相处多年,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二皇兄的文采哪里斐然了呢。
真是好笑。
当时的尹辗就像已经忘记,那个早春,明明是他站在寒冷的西湖行宫里,借着尹成的身份对阮岚夸下海口。
从此以后,阮岚与尹成形影不离,尹辗只得像个旁观者一般跟在阮岚身后。
当看见霎时长高了一个头的阮岚从皇宫里出来时,尹辗便知晓自己又在循着年少时的回忆做梦了。
他舍不得从梦境之中醒来,便跟着阮岚走出皇宫,悄悄躲在后面,生怕被阮岚发现。
阮岚衣着整齐,腰上佩戴着的是父亲新送给他的玉佩。他从怀里拿出一把折扇,那扇面上是他亲笔题的一句诗——“寂寂何处去,自是玉堂春。”
这是阮岚随着尹成在宫中行走时,随意间作的一句小诗,加上前面两句一共四句,他与尹成说,这首诗平仄虽压得不准,但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他心里十分喜欢,便将它写在了一只素扇面上,每日拿在手边。
阮岚慢悠悠地踱到一条河水边,忽然看见河边有两个小孩在打架,互相丢来丢去的石子“啪”地一下砸在他的脸上。
那折扇便掉在了地上。
阮岚走上前,捂着被打红的脸道:“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其中一个小孩道:“我让阿卢给我写一首唱词,好让戏班里的阿亮帮忙一道谱曲,到时候一起唱给隔壁的花花听,谁知阿卢的词写的实在太差了,我看了就想吐,他还不服。”
被叫做“阿卢”的小孩果然很不服气,气冲冲地鼓足两腮:“我就是阿卢,小兄弟你别听阿明瞎说,我写的可好了。”
阮岚朝他们二人望了几眼几眼,便问:“词在哪里,拿给我看看。”
兴许是二人争吵良久,实在需要一个外人来定夺,于是真的就把那张写着词的纸拿给阮岚看了。
阮岚照着上面低声默念几句,道:“我帮你们作首曲子吧,若是觉得不适合,你们再去找阿亮。”
那二人面面相觑,阮岚走到二人身边,拿起二人身旁石桌上的毛笔,便在那张纸上直接一笔一划地写了下来。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阮岚便在每一句词下写下了对应的谱子。那阿卢似是十分熟悉音律,竟直接照着上面的谱子唱道:“杨柳依依,草长莺飞,春风拂面,……”
尹辗心想,阿明果然没说错,这词作的实在是太过难听,且毫无章法,仅仅是将前人的佳句串了起来。
难怪他们两个会打红眼。
好在阮岚的曲子十分美妙动人,勉强可以挽救这首不尽人意的词。
尹辗趁着阮岚和那二人交谈时,偷偷跑出来将地上的扇子拾起,然后赶紧溜到树后。
他用指尖弹落扇子上的灰尘,接着打开,明晃晃的十个大字便呈现在他眼前。
耳畔的歌声又加了一道——阮岚竟也跟着他们一起游悠哉哉地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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