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辗踏着两侧的树梢向阮岚处飞去。
阮岚大汗淋漓地在前面跑着,然而毕竟身体年幼,哪里是身后这只野猪的对手?那野猪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哪怕尹辗此时赶过去,也定当来不及了。
此时,似乎那野猪只要一抬头,便能将它那两颗尖利的牙齿将阮岚顶到天上去。
可是阮岚却忽然转了个弯儿,敏捷地绕到一棵树后面,那只野猪却反应迟缓,还未来得及转向,便重重栽倒在两颗树中央,长长的鬃毛紧贴着泥土,向前滑了数尺远。
尹辗看的是心惊胆战,等到他终于飞跃至阮岚身边,发现阮岚已经吓得双唇发白,颤颤地蹲坐在地,而那只野猪,也摔晕了。
他仔细一瞧,原来两颗树中央连着一根细长的麻绳——看来是阮岚之前绑在树上的。
“怎么回事?”尹辗也蹲下来,将一只手搭在阮岚的肩膀的肩膀上,明显感觉得到阮岚的身体正在微微发抖。他问:“只是让你打两只野兔而已,怎么被一只如此凶猛的野猪追上了?”
阮岚惊魂未定,向那只野猪望了一眼,双眸中饱含着对它的恐惧之情:“我……我只是想在这里抓一只野兔,还没布好陷阱,便远远地听见了二殿下和冯大人的声音。”
“接着呢?”
尹辗在心里不满道:又是尹成。
“我在树林这一边,他们没看见我……接着冯大人射来一支箭,射中了树林外的野猪,受伤的野猪慌不择路向我这里跑来,见我便撞,甩也甩不掉,我没办法,只好把它引到了此处,想绊它一跤,兴许……兴许我就能逃脱了。”
尹辗拉着他站起来:“原来是这样,辛苦你了,我们回去吧。”
阮岚狐疑地看了尹辗一眼:“殿下,您的身体……是不是恢复如初了。”
“啊……咳……”尹辗将话头一转,非常正经地问,“说起来,你从未学过武么,方才怎么不使轻功?”
阮岚声音里有些委屈:“我不会。”
“哦?不会?”尹辗假装惊讶道,“尹成怎么不教你。”
“……”
阮岚低下了头。
尹辗道:“但我可以教你啊。”
“真的?”阮岚复又抬头,眼里闪着天真稚气的光亮。
尹辗刚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一阵“吭哧吭哧”的叫声。
他向阮岚身后望去——那野猪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愤怒地摩擦着前蹄,两眼露出一道凌厉的凶光,准备向他们二人撞来。
“小心!”
尹辗一把将阮岚扯到他身后,接着抽出腰上长剑,向那只冲来的野猪刺去。
剑身顷刻间没入野猪的头颅,喷出的鲜血溅了尹辗一脸。
看着这只壮硕的野猪在他面前轰然倒下,尹辗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向身后道:“阮岚你看——”
可是,阮岚却不见了。
脚边是阮岚设的麻绳陷阱,以及方才追赶他的野猪……却丁点儿没看见阮岚的影子。
“阮岚?”尹辗向四处张望,嘴里不停地喊着,“阮岚?你去哪儿了?”
“阮岚?!你在哪儿?”
没人回答他,四周笼罩着空灵飘渺的寂静。
忽然,有一只飞鸟从树林里窜出,伴随着一声悠长的悲鸣,展翅盘旋着向上空飞去。
尹辗看清了——那是一只黑翅白身的信天翁——是他之前想要射杀的那只猎物。
信天翁,生活在海上,忘了是谁曾经和他说过,这种禽鸟由故去的亲友幻化而成……
生活在海上——
可他不是在京城郊外的枫叶林中吗?
尹辗摇着头,在原地打起转来。
他闻到一阵腥咸的海风。
“阮岚!”
尹辗大喊一声从梦中醒来,惊坐而起。
他感觉背脊和额头上湿漉漉的,似乎流了满身的冷汗。
一滴汗水滑落在金丝云锦被上。
怎会梦见如此久远之事……
他苦笑一声,阮岚明明已经不在了,他竟然还在梦中呼喊阮岚的名字。
他长叹一口气,转而喊道:“云笙。”
喊完便又“哎”了一声。
他今天怎么如此糊涂。
云笙明明也不在了……
“陛下!”一个小太监推门而入,急匆匆地走到尹辗面前跪下,“奴才方才听陛下叫张总管的名字,心想陛下可能是唤奴才有事……”
“没什么,你退下吧。”
“是、是——”
“等等。替朕更衣,朕要去碧华宫看看贵妃。”
“是……”
第84章 节同时异
一场冬雪初霁,午后暖阳投射在这片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大地上,让人颇觉舒适惬意。
假山石旁有一株四季常青的白骨松,它倾斜弯折的枝干轻松托起落在它身上的雪花——那些并不算茂密的松针,与一颗颗通透晶莹的雪花交融在一起,一阵风吹拂而过,树梢欲静未止。碧绿的针尖似露未露,却好似散发着星星点点的柔润光泽,就犹如夜空中最漂亮的星子一般惹人注目。
伫立于石亭中的何蔚霎时看得移不开眼,文人墨客自古喜爱观赏雪中劲松,他亦如是。连忙唤身旁的下人:“去拿一只小火炉,再搬一小坛元红来。”
何蔚身披一件玄黑色的貂裘,独自在后花园的石亭中坐下。下人们随后纷纷搬来了温酒的火炉与铜壶,却迟迟不见那坛他此时最想品味的那坛元红。
正待他准备开口催促下人时,忽然远远地望见曲径通幽间缓缓走来一个俊朗的人影,那人一只手中握着一坛酒,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十分自信潇洒的模样。
何蔚恍惚回神,正欲起身下跪,就听那人高声说道:“无需多礼,你看朕今日身着常服,正想找你一起饮酒,你可倒好,自己闷在府中偷偷喝了不是?”
尹辗身穿一件朴素平常的青蓝外袍,但肩上亦是披着一件价值不菲的玄色貂裘披风,丝毫不见朴素平常的影子。他将手上的酒倒入桌上的铜壶中,并向何蔚的肩头瞄了一眼,淡淡笑道:“朕赏你的貂裘可还用的舒服?”
“舒服,陛下赏的东西自然是舒服。”
何蔚半垂着首,避开尹辗的目光——哪怕二人坐在同一张桌前,也不能逾矩,坏了尊卑之礼。
他一边铺张起桌上的酒盏,一边问道:“陛下今日怎么想起光临寒舍,竟还亲自为微臣送酒来,臣可是受宠若惊啊。那些下人臣一会儿便罚,他们怎能如此怠慢陛下。”
“欸不行,你要罚便将朕一起罚了吧,是朕让他们将这坛元红交给朕的,还不让他们给你通报,非要独自一人走过来。何蔚,你该不会因此和朕置气了吧?”
何蔚道:“臣哪敢啊,臣不过就是说个玩笑话罢了,哈哈。”
尹辗撇开目光,向四周的旖丽景色望去:“刚下完雪便是这样一道艳阳天,朕就猜到你这个酸腐文人会在大冷天里跑到假山旁看雪,看看被朕猜到了不是。喏,还有这些弯弯折折的松树梅花,你最是喜爱了。”
何蔚转身将小火炉燃起,那一壶酒便也跟着温热起来。
“臣自年少起便跟随陛下左右,陛下自当十分了解臣的喜好。”
尹辗依然淡淡笑着:“不啊何蔚……直到最近,朕才发现,朕并不了解你。”
何蔚拿着杯盏的手忽地一抖。
尹辗却没有接着这句话说下去,而是伸手指向那棵白骨松:“这一株松树确实美丽,是朕之前赏赐你的吧。”
何蔚点头:“是的陛下。”
尹辗道:“这一株松朕记得,原先虽然还是棵小树苗,但长得又直又挺,怎么了现在养在你的府邸中,枝干却拗折歪斜起来,着实不像朕之前送你的那一棵呢?”
何蔚听完,双手更加颤抖。
尹辗又转了一个话头:“忘了是多少年前,我们一同出宫前往太原,路上救下奄奄一息的张云笙……那个时候,朕真以为,你同朕一般,不知晓张云笙的真实身份。”
何蔚听到这里,便再也坐不住了,他从石凳旁站起,接着跪了下来:“陛下,那时臣真的不知张云笙的家世与来历,后来,后来才……”
尹辗打断道:“后来你才终于调查清楚,张云笙原本姓岑名崆,岑家被灭了满门,但你又查清,凶手是自己的远房表弟,虽然血脉相隔数代,但得知那表弟极有可能成为皇后嫡女的驸马,而你又不希望这件事败露,影响了自己扶摇直上的仕途,于是便隐瞒下来……朕推断的可有错误之处?”
何蔚朝向的方位背光,面色是一片晦暗不清。两扇弯曲的睫毛打着颤,已经被从额上流下的汗水洇湿了。
“陛下……陛下果然才智过人。”
“欸,你先别急着夸朕,朕还有一半未来得及说完:你曾和朕说,你有一个远方兄弟在为尹成做事,由此得知了尹成在丘芒山上犯下的滔天大罪,并且将它告知于朕,后来,你说那表弟又被尹成给杀了。可是,你当时就不怕朕知晓以后,顺藤摸瓜查出张云笙的家人是被你的远房兄弟害死的?”
何蔚自知如今是再也隐瞒不了,只好全盘托出:“当时,驸马告诉臣,他偷偷听见尹成说,过不了多久,您……您就会遗忘与阮大人相关联之事,那么,丘芒山的血案,以及陛下在此事上为阮大人做的加害冯比知一事,也会跟着一起忘去。因而驸马让臣只需对陛下说,臣的远方表兄弟没过多久便被尹成灭口了,陛下便不会再追究。”
尹辗从桌前站起,踱至石亭的台阶下,接着又踱了回来。
“原来你早就知晓朕会失忆……原来你早就知道……”平静地说完这两句话,尹辗突然怒气冲冲地厉喝一声,“何蔚!朕真是看错了你!”
何蔚额上顿时汗如雨下,头不断朝地上磕去:“陛下!……臣,臣都是为了您好啊陛下……”
尹辗好奇道:“哦?为了朕好?你是想说,怕朕为了情爱冲昏头脑?”
何蔚闭上眼睛:“正是如此。”
尹辗道:“你以为朕后来积极争夺皇位,是因为忘记了阮岚?你错了,何蔚。”
何蔚睁眼,像是对尹辗的话倍感茫然。
尹辗用石桌旁的钩子挑起炉上的酒,裹了一道湿布覆在把手上,握着把手将温热的元红酒倒入两盏酒杯之中。
“先皇早就发现太子的反心,想传位于朕。但为了磨练朕,他吩咐朕寻找出太子企图谋反的证据。为防遭来杀身之祸,这些话朕从未和其他人说起,包括亲信在内,可是……何蔚啊,你方才说的「遗忘」”与朕说的「失忆」,恐怕也不是一回事吧?”
何蔚顺着尹辗的话稍加思考,便立即明白尹辗这一问为何意。
除了失忆之外,还有一种情况,会永远遗忘。
——死人,会遗忘所有。
陈垂凌正是拿捏住了何蔚心里最担忧的问题——害怕尹辗因为尹成的亲信阮岚而放弃争夺皇位。因此陈垂凌才对他说,过不了多久,尹辗便会忘记阮岚。而真实的意思其实是——尹成已经察觉到了先皇对他的猜忌,转而要对尹辗痛下杀手。
那么,陈垂凌偷偷听见尹成说的,不是尹辗会失忆,而是尹成即将派人暗杀尹辗。
而不久之后,尹辗果然在狩猎途中遭遇刺客偷袭。
思虑至此,何蔚接连重重磕了几头,神色慌张道,“陛下,臣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加害陛下之意,臣自小跟随陛下左右,陛下应当最是了解臣,臣对陛下绝无二心……”
“朕是否了解你,只有上天知晓,你起来吧。”尹辗用扇子将两杯酒向何蔚那边移去,道,“这两杯酒中,一杯是纯正的元红,另一杯则被朕下了无色无味的剧毒,见血封喉,你自己选一杯喝下,若是没事,朕便相信你对朕从无二心。”
何蔚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他从地上麻木地站起,右手手指颤抖着张了开来,手臂半抬。
“选吧。“尹辗握着扇柄,轻轻将扇尖敲了敲桌子,“若何爱卿一直对朕忠心耿耿,上天又怎会忍心让你选那盏带着剧毒的鸠酒呢。”
何蔚的手指倍加颤抖起来,从手心中晕出细密而源源不断的汗水,他先是向左边的杯子靠近,接着手指一顿,转向右边的杯子,来回迟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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