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宿仇取了药碗来喂他喝药,嘴角带笑淡淡地道:“身上可舒服些是吗,心情不错?”
殷言酌温言轻轻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搭话。
冷宿仇嘴角有微微笑意,眼底却喜怒难辨,只是仍然温言好语:“言酌,你如今身子特别不好,别太操心闲杂琐事。”
殷言酌默默咽下一口褐色药汁,垂眸不语,脸上漠然。
冷宿仇依旧情深款款:“我说的话,你可曾听见了?”
殷言酌心底一跳,终于抬眸看他。
冷宿仇面容浮出惯常的冷酷,扬高声音道:“带进来。”
影三从房门外押着一个人进来,正是那个店小二,被捆住了双手,塞住了嘴巴,正徒劳地挣扎。
殷言酌看了一眼,眼底的那一丝隐秘的喜色瞬间冻结成冰,他手撑在床沿坐起了身子,晃了一下,却掩不住愤怒道:“你!”
冷宿仇坐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淡淡道:“你家主子身子弱,你们做下人的就该体恤,你不该这时候来惹他操劳。”
那小二嘴中呜咽,求助地望着殷言酌。
殷言酌喘息着道:“冷宿仇,将他放了。”
冷宿仇轻描淡写地道:“你太不听话,将他关进后院柴房,关个三日三夜,好好反省一下。”
影三应声押着人利落地出去了。
殷言酌一掌挥过去,绵绵无力,冷宿仇准确握住了他琉璃一般的手腕。
他怒目而视,浑身颤抖着,一下又一下喘着气。
只坚持了片刻,身子一软,终是晕了过去。
冷宿仇抱住了他软倒的身子,皱着眉头迅速探了探他的脉搏,这才抱着他重新躺进了床塌。
他将他的手握住,抵在额头。
静静在房内坐了许久。
殷言酌醒来第一句话是:“冷宿仇,回马车上去,启程赶路。”
冷宿仇不为所动:“你身子还太弱,再多歇几日。”
殷言酌不再言语,探手取过手杖,掀起衾被要起身下床。
冷宿仇望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殷言酌颤颤巍巍地下了床,方才走出两步,身子一晃,人无力地倒在了地面上。
冷宿仇抱起他重新扶着他躺进床上。
殷言酌倚在床沿闭着眼歇息了一会,又重新扶着手杖,艰难地站了起来。
眼看着他站着都几乎要昏倒,冷宿仇恼怒地拽过他的手臂:“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你就舒服了是吧!你心里就痛快了是吧!殷言酌,我知道你要死在我眼前,我偏不让你这般称心如意!”
殷言酌费力地喘息着:“我,不……劳冷庄主费心……”
冷宿仇脾气被折磨到了终点,对着门外不耐烦地道:“影三!吩咐下去,重新启程!”
一行人车马辚辚,重新行驶在官道上。
殷言酌半闭着眼歪在塌上,声音低弱,却带了拒人千里的冷漠:“冷宿仇,放了他。”
冷宿仇面容讥讽,眸中带了森森寒意:“殷言酌,你倘若再是任性一回,我不介意将他再关十日。”
殷言酌咬牙道:“放了他!”
冷宿仇置若罔闻。
殷言酌愤怒至极,撑起身子一掌拍在了他的胸前。
冷宿仇猝不及防,竟被震得摔出了马车,下一刻却大惊失色地扑到车厢前:“言酌——”
殷言酌低咳一声,手中的方巾按住了唇角。
“你发什么疯动真气!”冷宿仇又惊又怒:“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冷宿仇扶住了他身子:“你真是这么恨我?不惜自伤心脉也要击这一掌?”
殷言酌容颜惨白,倒在了他的手臂中:“咳咳!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冷宿仇暴怒地道:“你要是敢死,我便教你殷府剩下的那几口人全部陪葬!”
殷言酌挣扎着喘着气道:“咳咳——放我走。”
冷宿仇咬着牙强忍着怒火:“我让你走,且不说江湖上多少人觊觎着你身上的黄金台,就是你养身子的那些补品药材,你如何供得起?没人伺候着,你以为你还有力气走上十步?”
殷言酌虚弱气喘的声音,如流纱一般又轻又软,却如同最坚硬的匕首一般狠狠地扎进了冷宿仇的心脏:“我殷言酌纵然是死,也胜过如今在冷庄主□□的苟延残喘。”
冷宿仇青筋一跳,眸中燃起的是暴怒的烈焰,他猛地扬起了手掌。
殷言酌闭了眼。
冷宿仇声音中带了一丝惨痛的颤抖:“殷言酌,你好,很好,有骨气。”
他话音未落,便劈手斩开了车门,纵身出去,跃上了一匹骏马,冷宿仇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那车厢内,面对着那人,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只好放任自己纵马奔驰,任山野间的刺骨的寒风,吹过他心头的熊熊怒火。
殷言酌听得马蹄声纷乱远去,他心口一震,无力地倒在塌上晕死了过去。
第11章 十一
殷言酌在黄昏时分悠悠转醒。
侍童一直在跟前守着,见锦塌上的人睫毛微颤,貂绒中的手轻轻动了一下,立即屈身上前,轻声唤道:“殷爷,可是醒了?”
锦塌上的人睁开眼眸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
侍童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他,又有人奉上了一碗袅袅热气的药汁:“殷爷……”
殷言酌看了一眼,只恹恹地闭上了眼。
这几位侍童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伺候得小心翼翼,几乎到了连他喘一下气都万分当心的地步,说到底却只不过是冷宿仇监视他的眼线。
只是他平日在暖阁内起居行动,莫不是依赖着这几位童子,若是没有他们,只怕自己这身子,早已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侍童也不敢劝,只得收了药碗,静静地跪在塌前。
殷言酌喉中微弱气息:“出去。”
侍童福了一礼退下了,他又昏睡了过去。
冷宿仇在快马驰骋了一番,然后在京周驿站处理完了公事,此地已近京城,鼎纵山庄的各处驿站积累的事情都传到了这几处,他需要处理的事务也越来越多,待到匆匆用了晚膳,终于在天黑后赶上了马车。
他进来只看到塌上躺着的人正沉沉昏睡,脸色又差了几分。
侍童上前来禀报:“庄主,殷爷吃不下药……”
冷宿仇面色已恢复了平静:“嗯,是吃不下,还是不肯吃?”
侍童不敢接话。
冷宿仇面上浮出冷酷的笑容:“来人,命人将白芷镇的那小二绑来,在雪地上拖着,殷爷什么时候身子好点儿,他就什么时候起来。”
冷宿仇一转身,又走了出去。
车辕行驶在青石板硬地,此处是京郊了。
殷言酌眉间疑惑,又侧耳仔细听了一下,随后手略微抬起,将手腕上的一方紫苏手巾掩住唇角,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这一咳,却是咳得停不下来。
侍童跪在锦塌前,轻轻地替他顺气,他皱眉强自忍着喘息,唇角泛出了淡淡的血腥之气。
见他面上浮出痛楚之色,却仍然一声不吭地忍着,侍童低唤一句:“殷爷……”
冷宿仇掀帘进来,将他抱进了怀中。
怀中的人寒凉中透着温温药香,肌肤光滑细腻,却是瘦了许多。
冷宿仇胸膛的炙热的暖气渗过他的肌肤,殷言酌感到他的强健温热的四肢将他环抱在怀中,冰寒许久的身子传来久违的舒适感。
待到他咳嗽平稳了一些,冷宿仇接过了侍童手上的药,舀了一口,递到了他的嘴边。
殷言酌低垂眼眸,静静地咽了下去。
冷宿仇哂笑一声,声音带了点儿宠溺:“不闹脾气才可爱。”
殷言酌闻言手一抖,就朝着药碗挥去。
冷宿仇却早有防备,抬手一举,殷言酌只扑了个空,却只累得扶着锦塌喘气。
再舀了一勺,殷言酌却闭紧了嘴巴。
冷宿仇反手将勺子送入嘴中,含住了药汁,贴紧他的嘴角,炙热的舌头轻轻一翻卷,熟练地将药汁喂入了他的口中。
他抱住病人放柔了声音:“我知道你生我气,别跟身子过不去。”
待到殷言酌将一碗药勉强喝了小半碗,冷宿仇看着他又睡了过去。
冷宿仇摸了摸他的脉象,他病得太久了,毒性霸道地缠绵多年,身子衰弱无力,原来的一身武功早已荒废,那一掌也使不出什么力道,只是岔了气,他替他用真气调息了一周,已然感觉不到。
冷宿仇略略放下心来。
殷言酌又一次被他逼到让步之后,冷宿仇推了所有的事务,每日只在锦塌上抱着那一暖玉温香的身体厮磨。
如此两日过后,一路车马行进了鼎纵山庄的地界。
冷宿仇吩咐影卫:“将那人放了,送回客栈上,找一个大夫。”
殷言酌冷淡地转过身去。
冷宿仇搂着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声音带了一点点的惧怕,一点点的恐惧:“言酌,即使我们已经这样过了那么多年了,你还是要走?”
殷言酌闭着眼,神色漠然地答:“你说过,只要我走得了,你不留我。”
冷宿仇眼底的那一点点期翼终于慢慢地消散。
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
树影晃动,暮色沉沉,山庄的大门,已经遥遥可见。
这时影三骑马上前来,立在车厢的窗口道:“禀庄主,殷家主宅的孙老爷,要求见殷爷。”
冷宿仇抬手捻了捻窗前的一串碧玉珠子,声音都寒了几分:“打发他回去,传我令,殷家府上的人一个月之内不许出现在我鼎纵山庄。”
殷言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发号施令。
眼神浮了一层碎冰。
前面的马车长嘶一声在大门前的庭院停了下来,庄内的仆人迎上前来,待到后面两人乘坐的马车过去后,动手卸下一车的物什。
后一辆马车径直驶入山庄大门,沿着练武场旁的石板路穿过前院,停在了后院的游廊前。
前面即是重重院落,马车至此却是再也驶不进了。
车夫稳稳地停了下来。
早已恭候在一旁的荀福上前恭声道:“庄主,殷爷,到了。”
冷宿仇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掀开车后的棉帘。
侍童在锦塌上替他披上了貂裘披风,殷言酌一手扶着车厢,一手撑着手杖缓缓站起。
冷宿仇对着殷言酌伸出了手。
殷言酌恍若未见,半躬着身径自艰难地走了几步,他衰败的身子经了这么一场风波,早已经是耗尽了体内的最后一点精力,这几日在马车内更是连坐着都虚弱无力,起居均是依赖侍童日日小心地扶持伺候着,更遑论有气力走路,眼下不过是在车厢内稍微走了这几步,已经觉得头晕目眩。
他费力地喘息起来。
冷宿仇皱着眉头握住他的手臂,语气柔和了几分:“别逞强。”
殷言酌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怒道:“滚开!”
冷宿仇仇剑眉一凛,收回了手。
殷言酌扶着车门的,将全身的力气使用到了脚上,一手撑着车门跨了下去。
他身子一晃。
扶着手杖勉力站住了,又是一阵急急的喘息。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支撑住身子,却一时再无力气迈出一步。
地上的积雪已经被打扫过,可还是沁骨的透着寒冷。
冷宿仇站在一旁,抱着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无一人敢上前扶他。
早有下人得了吩咐备好了步辇,搁在车厢后,却是谁都不敢动。
殷言酌忍着眼前的一阵阵发黑的天旋地转,勉力地抬起双脚跨过步辇,颤抖着的左手撑住了扶手,右手拄着拐杖拖着身子往前移了几分,身子刚倚上了歩辇,他便气力不支地跌在了上面。
一阵冷风迎面袭来,冰寒空气如针般在肺腑中,却是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冷宿仇终于动了动脚步,声音痛心疾首,却低微如耳语:“言酌,身子是你自个的,你自个不爱惜,你教我怎么办?”
殷言酌面容一动,脸色更见惨白了几分。
他骤然伸手死死扣住了歩辇的扶手,随即掩了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冷宿仇咬着牙,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子都无力瘫软倒在步辇上,手腕上的那方紫苏手巾紧紧地捂住了双唇。
丝丝缕缕的艳红弥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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