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度大师忽然唤道:“冷庄主。”
冷宿仇回头,顺着苦度大师的目光,看了一眼湖面上的殷言酌。
他眉头微微一挑。
殷言酌面上冷凝无一丝表情,整个人仿佛冰冻了一般。
冷宿仇却已经发现,他正努力地动了动手指,而后终于颤巍巍地伸出手,他苍白手腕上的一方紫苏手巾,缓缓落在冰湖面上,一抹颓靡的绯红。
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在冰面上敲了一下。
而后,又是一下。
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敲了七下。
众人不知所解,却一时被他吸引住了。
冷宿仇皱紧眉头地望着他。
殷言酌那修长苍白的手骨,上移,横线,点了一点,往地上按了一按。
大椎穴。天宗穴,心俞穴。
而后又平移。
冷宿仇仍然剑眉微轩,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的手势。
他的手一直在颤抖,衰弱无力地颤抖,身体却被越紫骞强大的真气吸附,他明明已病得衰弱不堪,此刻却直挺挺地坐着。
终于那只如白玉般透明的手轻轻地做了一个收势。
冷宿仇后退了一步。
然后一跃起。
掌风如电如幻,直指越紫骞的身上,殷言酌指出的每一个招式的顺序变化都甚为繁复,只是冷宿仇却已牢记在心,他如身形如游龙,指风如硬铁,瞬间在越紫骞身上点下了几处大穴,于一头雾水的旁人看来,一切不过是一个眨眼功夫。
越紫骞整个身躯蓦地狠狠一震,嘴角涌出了一缕血丝,而后猛地睁开了双眼!
越紫骞手掌震荡的一瞬,殷言酌的身子被猛烈荡开,身体如抽干了全部的力气,衰败地倒在了冰湖上。
苦度大师大喝一声:“诸人围阵!”
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冷宿仇却率先扑在了冰湖上。
他抱起殷言酌,双掌平移,将他稳稳地抛了出去!
影三迅速抬臂,接住了那轻飘如羽的人,却在抬头的一刹变了脸色:“庄主当心!”
越紫骞从混沌之中苏醒,怒而发狂,巨型黑影如大鹏展翅一般疾风骤雨当头压下。
冷宿仇为着当先救出他手中的人质,已将大半个背空露在越紫骞身前,此刻心中微微一惊,左掌斜斜一划,右手手腕一抖,一柄森寒如水的碧玉长剑当空抖开,迎着掌风刺入,交错的一瞬间,两人身躯一震,各自退开了几步。
冷宿仇右掌握剑,左掌捏拳,暗自调息,压下了胸口翻涌的血气。
在这万古寒冰的密室,两人掌风和剑气吹拂得众人衣衫猎猎飞舞。
越紫骞一击不着,继而狂吼一声,又合身扑上!
冷宿仇目□□光,单足点地,瞬间扶摇直上,长剑剑尖幻起数朵剑花,漫天飞舞的碧绿的剑光之中,一丝血线倏然飞溅而出。
越紫骞黑色的身躯猛地抽搐,轰然摔倒在冰面上,将湖面震裂开了一道冰纹。
他喉中的伤口,血更快地渗透出来。
众人抢攻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冰室中一片喧哗热闹之声。
没有人看到进来的越夫人,大惊失色地扑到了角落,抱住了那个受伤的伪装成守尸人的少年。
第9章 九
拂花门前。
高头骏马,乌木车辙,车厢垂下的厚重棉帘,严严实实遮挡住了一切。
苦度大师立在额枋下:“冷庄主此番前来,为武林除了一害,而今真相大白,我也能回去禀报师兄了。”
冷宿仇拱手道:“幸得有大师主持,是各位武林同道的功劳。”
苦度大师道:“冷庄主一辈如今已是武林中流砥柱,万望你等匡扶正义,维护武林。”
冷宿仇忙谦道:“不敢当。”
苦度大师看了门前的车马一眼:“却不知殷少侠,昨夜可有受伤?”
冷宿仇面容恢复了一丝冷峻:“他身子素来不好,有劳大师牵挂。”
苦度大师缓缓道:“殷鸿师兄是佛门俗家弟子,论起辈份,殷少侠可算是我师侄。”
冷宿仇转头吩咐影卫:“去看看殷爷身子可合适,问他可要见见苦度大师?”
两人又寒暄了数句,等了好一会儿,却见帘子一掀,一名垂髫侍童扶帘而下,恭恭敬敬地对着苦度大师作了一个长揖:“殷爷身子不方便,请大师见谅。”
苦度大师豁然笑了笑,点点头:“也好。”
青衣童子又道:“殷爷有一句话,吩咐小童转告大师。”
苦度大师道:“哦?”
青衣童子语音清脆,如少年时在先生跟前背诵诗词一般:“莫向蔗庵追语笑,只今松竹无颜色。”
苦度大师愣了一下,眸中浮出感慨:“罢了,罢了,殷家昔年显赫荣光,他这一门独子天纵奇才,而今却只能缠绵病塌,只叹世事弄人啊,世事弄人。”
他拱手对冷宿仇:“冷庄主,告辞。”
冷宿仇道:“大师好走。”
苦度大师一走,又有其他的江湖人士上前来招呼。
冷宿仇经此一战,名望更加显著,前来套交情的人也不少。
侍童返回马车后厢,扑面一股熏然暖意袭来,车内靠在锦塌上的人,清俊容颜,双眸微闭,呼吸低弱得几乎微不可闻。
殷言酌昨夜喘疾复发,没法平躺着,只能半倚在榻上,侍童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从貂绒中扶出他的手,换下了他手腕上系着的紫苏方巾,又重新系了一方干净的上去。
侍童跪着低声道:“殷爷,话已带到。”
好一会儿,殷言酌才微弱地应了一个音:“嗯。”
侍童将他的手重新放进貂绒被中,却见殷言酌不安地颤抖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童子熟练扶住了他的身体,轻轻地揉他胸口,殷言酌只觉胸前一阵一阵泛起的俱是密密麻麻的刺疼,却是连抬手稍微按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东倒西歪地倚在衾被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咳着,整个人连坐着都摇摇欲坠,倘是没有侍童扶着替他顺气,只怕是一喘气,就直接过去了。
侍童将一方干净的绸帕小心地掩在他的唇角,白帕渗出淡淡的血色。
在冰湖上寒气侵入体内,零星的咳血,从昨晚始就没断过,他如今连坐起都需人扶持,何尝有脸面见爹娘昔日旧友。
殷言酌仰着头费力地喘息,倒在童子的手臂上气力不济地挣扎着,自从昨夜起,又一次晕死了过去。
止蓝长汀尽头,有一个村落,村落再过十里,是一个驿站道口,道口边上有一个客栈,上书:春风十里。
此地离京城大约数百里,人来人往生意不错。
这日晌午时分,客栈门前的道路尽头,一人一马迎风奔驰而来,马蹄在古道上扬起污泥雪水,只是一个转瞬,店小二已听到骏马长嘶,马匹在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店家伙计赶忙走出屋外,却见进来的是一位黑衣高大男子,剑眉朗目,背上一把古方长剑,出手阔绰地用一方黄金,包下了二楼的全部五间客房。
老板在后院听了伙计的禀报,喜不自胜地快步迎了出来。
男人冷静而快速地吩咐道:“先将最好的那间上房再仔细打扫一遍,将所有被褥换上新的,烧暖整间屋子的地热,听着,要暖,所有角落一丝寒意都不能有,房内备热茶热水,再辟出一间干净屋子,屋内备好几个新的煎药炉子,唤小二出来牵马,草料要好,速去!”
老板急忙答应了一声,便走进中院大声地吆喝小厮,随后便前院,厨房,马厩,脚不沾地来回转着,安排伙计前前后后地打点。
这时道路又重新热闹起来,远远已经可以望见两辆马车,乌木雕花,厚重垂帘,沿着大路缓缓地驶了过来。
也许是担心雪地路滑,这两辆马车行驶得比一般马车似乎要慢一些。
老板擦了擦大冬日额头冒出的冷汗,迎在客栈门前。
只见车架当前是数匹奔驰的骏马,马上立着几位黑衣男子,跟先前到来的男子俱是一样打扮,一样的冷酷面容,身上都带着兵器,在前厅内吃饭的几位客人探头看了一眼,赶忙又缩了回去。
几位黑衣男子利落跳下马来,目光接上了率先到来的影三,随后目光在周围巡视了一番,确认一切安全之后,方整齐地立在停稳在店前的马车前,影三上前,躬身低唤了一声:“庄主。”
车厢内传出细细索索的动静,又过了好一会儿,却仍不见有人出来。
老板不自觉又擦了擦脑门前的冷汗。
终于等到车帘掀开,却是两位青衣童子率先走了下来,一人手上捧着折叠整齐的几件洁白貂裘,一人捧着一个散出袅袅热气的紫金手炉,立在了车厢的两旁。
随后一位高大的男人,身着一件暗蓝劲装,披一件黑色大氅,发束暗绿墨玉环,眉目英武,面容冷峻,他却不是一个人从车上下来,男人的手上,抱着一个人。
他怀中的人看不清男女,从身量上来看颇为颀长,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貂裘,连面容都遮挡住了。
想来是大户人家的病重之人,在如此冰天雪地的出门,怪不得如此金贵小心。
几位黑衣男子拥簇着当中抱着病人的高大男人,快步走进了客栈。
客栈老板陪在一旁堆着笑道:“几位爷,是要先歇息,还是用膳?”
冷宿仇淡淡地问:“客房可收拾好了?”
客栈老板忙不迭地点头:“都收拾好了,按客官吩咐做的,您有什么不满意,尽管吩咐小的。”
冷宿仇点了点头,径自上楼去了。
第10章 十
冷宿仇守在床前,看着床上的殷言酌。
苍白带青的容颜,两颊因为高热烧起浅浅红晕,锦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呼吸的起伏。
若不是鼻中尚存一丝有微弱的气息,看起来真以为是艳若桃花,却又悄无声息的……死人。
从瓶卢山返程,车行了数日之后,殷言酌开始慢慢地发起烧来,起初只是低热,他身子病情一向反复,只得用药慢慢地调着,谁知而后竟越烧越厉害,这两日已经是汤药不进了,冷宿仇心底焦急,更担心车马颠簸,只得寻一间客栈住了下来,替他调养一下身子,待他好一些再启程。
殷言酌这几日就这么不知时日地昏睡着,他只得撬开了他的嘴,一点一滴地把药汁喂进去,所幸的是他今早醒了过来,身上的热度也降低了一些。
有人轻敲了门扉,影三恭谨的声音传来:“庄主,有事禀报。”
冷宿仇起身,替他掖了掖被子,又召来了他贴身伺候的侍童,才走了出去。
待到傍晚时分,一个店小二敲门进来,将一壶热腾腾的好茶,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
殷言酌午后醒了会儿,勉强喝了几口药,却仍是病病歪歪地在床上躺着,他按了按眉头,神思困倦地低咳了一声:“出去,让我睡会儿。”
侍童迟疑道:“庄主吩咐……”
殷言酌轻轻喘咳一声,面容阴沉了些许:“出去。”
他睡觉一向不喜有人在旁,在鼎纵山庄的暖阁内也是如此。
侍童依言起身离开了。
又等了一会儿,殷言酌缓缓地撑起身子,取过手杖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桌子旁,扶着额头歇了一会,等到手稳了一些,方抬手掀开茶壶的盖子,从盖子的底部小心地撕下了一张油纸,取出了一方小小的纸张。
他手中握着那张纸,拄着手杖转身欲往回走,只走出了一步,身体却骤然晃了一晃。
眼前突然是一阵昏天暗地旋转袭来。
他虚弱地喘了一下,将身子倚在桌沿,用左手死死捏住撑着手杖的右手虎口,保住了一丝灵台清明。
眼前是一阵一阵的昏眩,心头的闷痛带起了喘息,从桌子到床边,不过短短几步路,而今他却是连这几步路,都没有力气走回去了。
倘若是勉力走回去,他只怕走不出两步,便会晕倒在房中央。
他不能让自己晕过去。
微微发抖的手扶在桌子边上,不小心碰到了茶杯,杯子哐当一声响。
殷言酌迅速地将手中的信笺拢进了袖中。
侍童立刻走了进来,见着殷言酌正颤巍巍地站在房中央,惊恐地跪了下来:“殷爷,您怎地起来了?”
殷言酌扶着桌沿,目光漠无表情。
侍童赶忙躬身起来:“小的扶您回床上躺着。”
客房内烛火通明,将室内照得温暖了些许。
冷宿仇踏进门来,看到青衣童子正立在床前,依序撤去了床上的一方案几上的笔墨。
殷言酌披了件素白貂裘半倚在床塌上,手搁在床沿,任由侍童用一方绸帕仔细擦拭他手指间的几滴浅浅墨汁,人却依然是闲散阑珊的神色,他两颊有些消瘦,但也许是这两日歇息得好了一些,他清冽眼底的阴沉恹恹之色褪去了些许,终于不再像前些日子在马车内病弱到坐着需要人扶,烛影摇曳之间,仿佛又是鼎纵山庄暖阁内那位风姿端整,无限清艳的病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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