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结交挚友,虽可说是足慰平生的畅怀之事,然而卫庄的名字仍是时时放在心里,长自记挂。夜深人静之时,他一个人时常会想,不知小庄此时是否平安,剑术可有精进,身体如何,如若遭逢信时……有没有天君陪在身边。 他离小庄最近的一刻,是一年前从一名徐姓铸剑师手中获赠一把名叫渊虹的宝剑,徐老说,这是他毕生最得意的两件兵刃之一,另一把剑取名鲨齿,如今在流沙山庄之主卫庄的手上。徐老甚至不吝将鲨齿剑的图样一并赠予盖聂。当晚,盖聂在灯下看了一夜图纸,描摹长剑的形貌,想象卫庄持此剑震慑群雄的模样。心中暗道,此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与小庄比一回剑。 所幸江湖再大,像卫庄这样的人物亦绝不会沉寂无名,有关他的讯息不时会传入盖聂耳中,令其心里多少感到几分安慰。现如今武林中排得上号的一众高手中,卫庄是唯一的雨露客,他的剑术与其本人一样狠戾果决,莫说是寻常地君,便是天君中的翘楚,在他手下也讨不了什么便宜。他本人又生得挺拔轩昂,俊美非凡,虽然与寻常雨露客比起来过于强硬,但仍惹下不少相思,数年来向其献过殷勤的天君不计其数。 诸如此类真真假假的坊间之辞在盖聂听来实是百味陈杂,有时代他欢喜,有时又颇不是滋味。偶尔提起勇气想主动去找他,又总在不知名的迟疑中搁置下来。分别越久,便越迟疑。鬼谷中那段师兄弟二人形影不离的优游岁月,遥远得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十年过去,除了梦里,他再也没有见着小庄。年少时意气风发,不知江湖深浅,年长后才渐渐明白,他和卫庄不过是浩渺江湖中两尾不起眼的小鱼,虽然在同一个河塘里游弋,却终是相会无期。 第八章:有缘千里来相会 又是一年春雨时,鸿雁南回,草木萌动。盖聂在故乡榆次的老屋待了数月,又赴鬼谷探望了师父。他每隔两三年必回一趟鬼谷,因为他总将那里当作自己这一生开始的地方。 师父的身体这几年已不若往昔那么健朗,走起路来有几分蹒跚。然而看见自己的得意门生,老人家总是很欢喜。他久不出谷,盖聂便与他说些近年来江湖中的事,自然,也免不了将自己得悉的卫庄近况告知师父。 卫庄的流沙山庄,做的是机密讯息的买卖,如今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手下有不少一流的武林高手为他卖命。只是他虽然同各大门派帮会均有往来,却也不避讳同一些邪道人物的交情,因而也有人对其颇有微词。 说到这里,盖聂有些犹豫,生怕师父听了会不高兴。师父却抚着胡子,笑而不言。盖聂又向他请教些武林局势,剑术心得,这一回在鬼谷足足逗留了十日有余。 辞别师父后,盖聂一路往南,在广陵巧逢故友。友人热情好客,一定要款待他小住一段时日。他习惯了漂泊,盘桓三五日后,便有些坐不住。 这天他们在酒楼小酌,听到邻桌人说起,“花蝴蝶”花冲前两日又犯下一桩案子,竟起意凌辱广陵郊外一所庵堂中的女尼。那花冲相貌风流,鬓簪蝴蝶,是出了名的采花之徒,造孽无数。盖聂生平最不齿这种宵小,当即与友人告辞离去,到城里各处打探虚实。 那花冲果然几日后再度现身,闯入广陵第一美人家中欲行非礼,那位年轻的雨露客身娇力软,哭得不成样子,花冲颇觉无趣,逗弄了他一番,便起身悻悻而去,半路上不巧正遇上盖聂拦住他的去路。 二人话不投机,盖聂见劝说无果,只得拔剑相向,一剑刺伤他的左臂。此人倒也硬悍,脚下轻功了得,见势不妙,转身便往城外逃窜。 盖聂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从来都是锲而不舍,纵有千难万难也定要办到。两人一追一赶,竟一路从广陵来到咸阳。 那花蝴蝶连日来疲于奔命,或许是被盖聂追急了,一时慌不择路,竟沿着官道直奔城外一处大庄子,翻墙而入。 盖聂近年甚少涉足京师,地形不熟,直到追至庄门前,抬头看清楚门匾上四个大字,才蓦然惊觉这处是什么地方。 流沙山庄。 流沙山庄地处咸阳城外,这一点盖聂自然知道。他鲜少来咸阳,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离小庄太近,反而让他无所适从。 他设想过无数回与小庄重逢的场面,刀光剑影,月倚夕阳,却又总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盖聂一步步走近筑得高高的院墙和暗朱色大门,此时的他浑然忘却自己为何而来,什么采花大盗,江湖匪类,都已抛诸脑后。他只知道,眼下自己和小庄之间只隔着一道门,也许,是时候将这扇大门推开了。 他整了整衣襟袍袖,走上前去,按江湖规矩向门口守卫的庄丁拱手行礼。 两位庄丁客气地还了礼,道,“不知壮士高姓大名。” 盖聂道,“在下盖聂,求见庄主。”说罢向庄丁递上自己的名帖。 江湖中二三流的角色,通常会在名字前挂一长串威风霸气的绰号,什么九天神弩,什么一剑震关山,什么力拔万钧赛霸王,生怕别人轻视了自己。盖聂的名帖极其简单,仅有“盖聂”二字。然而庄丁一见之下,便知这张名帖的分量,丝毫不敢怠慢,连连拱手道,“盖大侠驾临,失敬失敬,请先行入庄,在下这就禀报庄主。” 两员庄丁一名急急奔向后院去见庄主,另一员则将大门敞开,恭敬地将盖聂迎入流沙山庄,却不知来客的手掌心里已全是汗。 盖聂跟在庄丁身后,脚步稳健,气定神闲,不失一代大侠的风范。然而余光不住四下打量,这里便是小庄如今的居所,每一处亭台楼阁,草木花丛,泉溪荷塘,他都觉得看不够,恨不得将每一样都牢牢地刻在心里。 庄丁请盖聂在正厅稍作歇息,又有仆从奉上香茗,说庄主稍后便至。盖聂手里捧着茶盏,一时间如坐针毡,一颗心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跃出。若不是厅里厅外还有数位随侍的庄丁,正纷纷用敬畏又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眼下他便要起身绕着厅堂狂奔两圈,或是打一套拳,好缓释一下紧张的心情。 他从一默数到一千,又从一千数到一千五百,正准备接着往下数,忽然听见厅堂后方传来脚步声,有一个傲慢的声音道,“什么贵客非要我亲自一见?” 盖聂心头一震,手里的杯盖和茶杯险些打了起来。这个声音十年中在他心神中萦绕了千遍万遍,连做梦的时候都清晰可闻。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自己定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或者说是僵直。 另一个声音诚惶诚恐地答道,“庄主,是剑圣盖大侠!”盖聂能够听辨出,说话之人是刚才那名为他通禀的庄丁。 “‘剑圣’?”先前那个声音轻蔑地哼了一声,像是对这个名号颇为不屑,说话间几步便已踏入厅中。只见来人一身玄色劲装,相貌俊美,剑眉入鬓,顾盼间说不出的英风飒爽,正是此间山庄的主人卫庄。 他大喇喇地往盖聂跟前一站,双手抱胸,既不寒暄客套,也不拱手行礼,俊脸上似笑非笑,语带讥嘲道,“剑圣大人,我们流沙山庄与您素无瓜葛,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厅内的庄丁侍从们一时面面相觑,他们庄主虽然性子是傲了点,但平日里对待江湖同道,应有的礼数倒也不曾缺过。今日这位来客是如今武林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人品武功众望所归,却不知哪里触了自家庄主的逆鳞,被冷落在正厅久坐半晌不提,又无端受他这样恶劣的开场白,看来他们流沙山庄此番要和这位大侠结下梁子了。 盖聂将手中杯盏往茶几上轻轻一搁,虽然只是极细微的一声脆响,众人听来却是心头一紧,纷纷想道,不好,大侠受不了庄主的羞辱,要拔剑了。 正在大伙儿心中各自捏一把汗时,却只见盖聂站起身,嘴唇微颤,显然正强自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叫了一声,“小庄!” 于是众人又步调一致地将目光投在自家庄主“小庄”身上。端看盖大侠的神情,似乎是庄主的熟人,可好像从来没有在江湖上听说他二人有过什么交集。 卫庄的态度却更冷下来,“盖大侠,我们很熟么,我怎么不知道。” 盖聂见师弟明摆着不认自己,心里苦涩,又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失态,本能地往卫庄跟前走近两步,正要搜肠刮肚再说两句场面话来圆场,谁料寒光一闪,冷不防卫庄抽出身边庄丁手里的刀,刀尖抵在盖聂胸口,沈声道,“我让你过来了么。” 这下突变实是始料未及,厅内众人一时吓得噤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此时的卫庄面若冰霜,浑身充满凛冽杀气,手里的刀只消往前送上半分,便能教盖聂命丧当场。一旁的庄丁壮着胆,战战兢兢地小声劝道,“庄、庄主——” “闭嘴。”卫庄显然正在气头上,哪里容手下置喙。他挥刀往后院方向比了比,对盖聂说了一个字,“走!” 盖聂此时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从容,双目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用刀抵着自己胸膛之人,顺从地倒退着步子,依卫庄示意,与他一同往厅后而去。 穿过亭台回廊,一直走到一间居室前,卫庄手里的刀尖依然对着盖聂的心口,他一脚踢开房门,将盖聂推了进去,又随手带上门,扣上门栓。 房内登时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像是桌椅相撞,又像是金玉碎裂之音。守卫在院中的庄丁们又是一阵心惊肉跳,相互间挤眉弄眼,纷纷想道,盖大侠和庄主在屋里打成这样,看来是反目成仇,积怨多年的宿敌,只不过两人都是自重身份的高手,因而关起房门,不欲让人窥见这巅峰对决,我们还是知趣些,远远避开为上。 外面庄丁们蹑手蹑脚地后撤,屋里两人一进一退,撞倒了不少瓶瓶罐罐,桌椅案几,也是一片凝重气氛。盖聂望着眼前师弟依然冷峻的表情,一时有些吃不准,试探地又叫了一声小庄。 “庄”字尚未脱口,卫庄已将手里的刀抛在地下,几乎是恶狠狠地扑上来,双臂勾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吻了上去。 他力道太猛,以至于盖聂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不过大侠毕竟是大侠,二十年寒暑之功非同小可,他扎稳下盘,堪堪站直了身,将师弟抱了个满怀,回应他侵略如火的热吻。 盖聂已经足足有十几年没见着师弟,此时心里积压了无数问题想要问他,然而在师弟如此热烈的攻势下,他脑中一片晕晕乎乎,觉得那些似乎已都不再重要。小庄的唇依然和从前一样柔软甜美,唇齿间的气息令自己沉醉。他情不自禁地收紧怀抱,恨不得将师弟嵌在自己身体里,彼此的骨血融为一体。 离别有多久,刻骨的相思便能支撑更为久远的信念。然而重逢之后,盖聂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与小庄的别离了。当他把那具有力的身躯抱在怀中时,吻着朝思暮想的唇瓣,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心中简直难以想象自己这些年是如何捱过。直到刚刚卫庄出现在自己视线中的那一刻,那个鬼谷大弟子盖聂,才重新活了过来。 两人的身体胶着在一起,吻得难舍难分,卫庄索性将盖聂一把按在圆凳上,随即跨坐在他身上,勾住对方的脖子,低头继续方才的亲吻。 盖聂抱住师弟,“小庄,你这是——” 卫庄伸出右手食指竖在他唇上,似有碧柳春风拂过他俊美的面庞,眉宇间的杀气尽皆散去,嘴角扬起盖聂最熟悉的笑意,“看不出我想你么。” 第九章:欲知别后相思意 盖聂此时心中的喜悦几乎要从胸膛中炸出来,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一场久违的美梦之中,一分一刻都奢侈得难以形容。他的目光有如世间最温柔细腻的笔触,贪婪地注视着眼前青年的容颜,熟悉的脸庞依然容光焕发,好看得令自己移不开眼,眉目间完全长开,轮廓比少年时更硬朗分明,多了些英飒的男子气概。 卫庄见他专注望着自己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瞧得这么入神,看来在你眼里我还剩几分姿色,”他轻佻地勾起盖聂的下巴,低声道,“要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盖聂不由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掌心相触。师弟手指上加厚的茧子是他所不熟悉的,一如他此时高高在上的傲然姿态。他心里有些酸涩,不知自己这些年来错过了小庄生命里多少故事。 卫庄微笑着问他,“有没有话想和我说。” 盖聂望着师弟,憋得脸都红了,他觉得肚子里积攒的话足足可以对小庄说上三天三夜,这其中,两成是问小庄这十年的际遇,两成讲自己的游历,至于剩下六成……每一句说出口前都要着实鼓一番勇气,考虑到这一点,只怕再有十个三天三夜也是远远不够。 他斟酌了良久,道,“小庄,我刚才看到‘花蝴蝶’逃进庄来。”说罢自己也觉得有些讪讪地,小心翼翼地看师弟的脸色,果然见卫庄脸上笑意敛去,冷哼一声,不悦道,“你我十几年没见,头一句话就是说这个?” 盖聂好容易见着师弟一面,委实不愿再拿江湖之事扫他兴,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今日暂且放过那“花蝴蝶”一遭,待自己同小庄叙完旧,再去追踪他的下落。 他正欲向卫庄陪个不是,只听师弟又咄咄逼人道,“看来盖大侠是一心忙着锄强伏恶,震慑江湖,我只是个顺带的罢了。”他推了盖聂一把,作势要从他身上起来。盖聂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慌,双臂收得更紧,不放他离去,“你……别误会。”卫庄口气生硬道,“误会什么。” 盖聂道,“我……我天天记挂着你。小庄,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不好?” 卫庄逼出他几句体己话,心中气消了大半,他知道自己这位师哥一向真诚,心口如一,在自己面前更是如此。他既然说天天记挂自己,那确乎是十数年来朝思暮想,不曾改变。 “有饭吃,有衣穿,有人听我使唤,你说我过得好不好?”卫庄脸上重又晴朗起来,半真半假道,“你给不给我使唤?” 盖聂见师弟心情好转,松了口气,配合他说道,“你给我发饷就行。” “那我亲你一口,你便留在庄子里给我使唤一天,你看如何?”卫庄说着,低头在对方唇上亲了亲,话语中多了些暧昧,“多下的话,留着到床上慢慢说。”说着站起身,当着盖聂的面,解下腰间佩带,露出玄色劲装里面贴身的雪白亵衣。他又故意扯开亵衣的前襟,裸露的肌肤若隐若现。他缓步倒退着往床跟前而去,边走边宽衣解带,虽然没有向盖聂招手,举手投足却满是赤裸的诱惑之意。 盖聂觉得二人久别重逢,不先叙一叙离别之情,就这么猴急地滚到床上,似乎有些欠妥。然而此时心中确实激动难抑,惟有抱住他,亲吻他,占有他,用最激烈的交缠替代那些欲诉还休的话语,印证彼此的存在。 他紧随着师弟的脚步来到床前,卫庄已敞开衣襟,捉住盖聂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连呼吸都烫得灼人。他双膝一屈,顺势往后,连同盖聂一齐跌倒在床上,不待对方有所反应,他又翻身将其压在身下,问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的口气如此理所当然,浑然不提自己当年的不告而别,倒好像一切都是盖聂的不是。盖聂望着师弟眼中熠熠的神采,心头暗暗积蓄着答话的勇气,冷不防又听卫庄说了一句,“手放我腰上。”攒了半晌的勇气顿时乱套,两只手笨拙地搂住卫庄的腰,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回道,“我一直想,自己总得再变得更好些,才能来找你。否则,就……” 卫庄不禁笑出声来,打断他道,“盖大侠,你如今是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剑’,本事都这般厉害了,还要怎么样才算更好。”
5/10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