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一直给俺摇头!」一剑怒道。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澄澈淡漠的嗓音:「那四十万两,就由铁剑门来筹措吧!」 一剑一愣,怔怔回首,望向声音来处。那以往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声间,今日如何在此地听见。 他......是又作梦了吗......梦见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难以忘记的人...... 天香楼绘着点点白梅的绢纸糊木门缓缓由左右打开,门外站着个身影颀长的人影。那人身上紧紧覆着件月牙色纤锦长披风,披风上无任何花纹缀饰,但当真走入屋里,摇曳间流光轻盈自披风帽沿叫一双纤纤素手拉下,随后露出了张令人惊叹的容貌来。那人青丝如瀑,眸若秋水,眉浅淡烟似柳,唇上颜色薄红,色若天仙绝秀。 他缓步走来,腰杆挺得那么直,似不会为任何人所折。而眉宇中带着的一抹飒飒英气,则为其七分淡漠、两分欲语还休的轻愁中,添了一分难以言喻的气度。 张欢从这人一进门起,魂就被夺走了一小半,待看清这人容貌,魂便被勾走了一大半。他双眼发直喃喃说道:「哪里来的美人儿......」 掌柜一惊,深吸了一口气。「......小当家的!」 一剑恍惚了好一会儿,与那抬起头来的人儿视线相对。这孩子又长大了点,都快与他同高了,举手投足有着气势,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门哪派的青年才俊来着。 可那下巴怎还是这么尖,脸颊上的肉跑哪去了,没好好吃饭是不?莫非铁剑门里谁又饿着他了! 但才这么一想,一剑面色整个化得铁青。 不,现下已经无人能和他作对了。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到了伤心无力处会嚎啕大哭,被自己捧在掌心里细细呵护的小小孩子了。这人能耐多大他不会忘记,若非这人,自己的妹妹也不会承受那些苦楚。 他恨恨啐了声,暗道:「延陵一剑,你又忘了教训了吗,不过是一张臭皮囊去了,怎竟还让他给迷了去!」 「舅舅......」莫秋深深凝视着一剑的容颜,隐隐带着渴望与贪婪的目光纠结在一剑身上,不肯移开。 「俺不是你舅舅,别叫俺舅舅!」一剑一掌重重击上桌面,怒火高炽之下,坚硬非常的八角桌瞬间应声四散爆裂。 除了莫秋仍是不为所动之外,在场众人皆是吓得脸色苍白。尤其那知州张欢,一片碎木由他颈旁划过,只差分毫,那凌厉的力道就能把他脖子射出一个大洞来。 「舅舅,我找了你许久......」莫秋低声说着。呢喃的语调不敢太大,不敢太高,仿佛怕这一切其实是场梦,惊碎了梦境,便不知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再将一剑找回。 一剑双唇抿得死白,越过莫秋笔直往外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时莫秋急急伸手捉住一剑衣袖,然一剑一个震气,不但狠狠碎了那片衣袖,更将莫秋虎口震得迸裂出血,腕骨错位。 一剑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将莫秋留在原地。而莫秋不敢断然追上,他只怕又惹得一剑更加生气。 莫秋静静望着一剑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一剑为止。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他告诉自己。 他设想过最糟的情况,是一剑一掌取他性命为一叶陪葬。而今一剑只是震碎桌子,他应该满足了。 这时,厢房内有个不长眼的,讲起话来。 「那个、这位小......」张叹见莫秋生得绝色,本以为他是女儿家,但后来惊觉这人气度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又穿着男子衣饰,于是改口道:「这位小公子是延陵先生的外甥对吧?你二人可真是人中龙凤,生得叫作一个......」 莫秋回眸,那双冷冷的眸子仿佛千年寒冰,只轻轻一扫,便叫张吸周身发寒。 门外陆续走进几名铁剑门弟子,那些看来就十分不简单的人,一个个恭恭敬敬站在莫秋身旁,垂首等待他的差遗。 「就凭你,也想占我舅舅便宜?」莫秋朝他笑笑,那或许是不带任何含意的,但看在张叹眼里,却叫在官司场纵横许久直觉敏锐的他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遇着了,要不得的人了...... 而后也听得莫秋淡淡地道:「你们两个好好看着他,直到他将整座兰州大堤修补完成为止。顺便查查他动了多少我舅舅捐给兰州百姓的银子,花一两,便剁他一根手指,花百两,剁他四肢,直到他身上多出来的地方都切光为止。」 「尊门主口谕!」被莫秋挑中的两名弟子恭敬说道。 张叹浑身都软了,双眼一翻,往后劂了过去。 一剑离开天香楼后,气冲冲地在外头兜了好大一圈。他以为自己在天香楼遇见莫秋不过是凑巧,所以在确定身后无人跟踪之后,才慢慢地踱回家去。 他跨入后门,阿福神色略异地迎向前道:「大当家的,有客人在厅里等你。」 「又有客人?」一剑觉得这两日他回到家里后,好像一堆事都找上了门来。 走入大厅里,厅内两排接待宾客用的黑木椅上坐了一个人,那人有些不安地凝视小几上茶盏飘出的袅袅白烟,神色苍白着。 一剑才跨入大厅,那个随即站了起来,遥遥向他望来的眼里,有着一修水无法忘怀的深深眷恋。 「怎么又是你!」一剑朝对方吼了声,巨大的声响震得梁柱略略动摇,落下灰尘来。 莫秋本欲向前,然而一剑那拒人千里的模样早言明一切。一切不想他靠近分毫,不想见他的脸,甚或若他开口,也觉厌恶。 莫秋开口,声音中有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我找了你好久,可是都找不到你的人......你去哪儿了......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谢陆大门主你的关心。」一剑脸色铁青地道:「托陆大门主的福,这些年来再好不过!」 「......舅舅......」莫秋眼眶慢慢红了。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完全取下铁剑门,门内上下对他无敢不从。然而没一剑在身边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他想着或许有一天两人能再遇上,所以拼命地找、拼命地找,如今终于找着了,但眼前人对他一如当年的厌恶。 他心里害怕着,哪还有方才天香楼内雍容自得的模样,他心里恐惧着,完全失了面对兰州知州时的气焰。 他的机全权这么一点了,再错过这个人,这一辈子,也许永无可能了。 莫知开下摆,支膝笔直落地,他跪在远远那处,一寸一寸地朝着一剑移来。 一剑的眼一下子便红了,但他立即别开脸去,放声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受不了你这么大的礼!」 「我知错了。」莫秋跪至一剑身旁,他甚至连手都不敢伸出,半点也不敢碰到一剑衣衫。 然这话不听还好,一听一剑火便冒了起来。他一掌挥向莫秋,却在掌风即将及莫秋脸庞时,生生地止下。 莫秋那对明亮的眼眸深深凝视着他,没有躲、没有闪,即使一剑那掌是要他的性命,他也不会逃开。 一剑手握成拳,攥得手背上青盘浮现。他压抑道:「你老是说你知错,可真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原谅了你,你便再犯,有错不改又有何意义!俺已经不再是你舅舅了,陆大门主你还是早点走,否则你再出现俺面前,俺怕是就会一掌杀了你!」 一剑愤然甩袖,转身离去。他踏在廊上的步伐一步比一步重,碎了廊上无数板砖。他的心似那些迸裂的板砖,早在那处的写意山庄上,就被这个自己一心一意教出的孩子给生生撕裂,碎得再无法拼凑起来。 「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莫秋在一剑身后喊道:「我错在囚禁小七舅舅,以他引陆誉上钩;我错在隐瞒百步迷宫内遍地火药,宫死了小舅舅;我错在仗着舅舅你怜我疼我,设计了这一切,伤透了你的心。」 「舅舅、舅舅,小秋真的知道错了!」莫秋奋力喊着,流出的泪水湿了他的脸庞,「小秋从今而后不会再做任何一件令舅舅伤心的事了,舅舅你相信我,你信我啊......」 可是,一剑没有回头。 莫秋撕心裂肺地喊着,完全无法可想,他以手指天,落泪道:「我陆莫秋在此发誓,若此后再做出任何有违正道、让舅舅伤心之事,甘愿万箭穿心、肠穿肚烂,死后落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莫秋不停喊着:「你信我、你信我啊......」 然而已经太迟了......一剑已远远离去...... 他们今生已缘断,永不可能了...... 莫秋在厅里跪了一天一夜,最后被阿福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门。阿福不是不知道莫秋是谁,然而延陵家的主子是一剑,一剑说什么,他便只得做什么。 莫秋没有离去,阿福将后门关上后,他默默在门前跪了下来。 他想要一剑原谅,他想要回到一剑身旁。 他不想离开。若离开了,他这生这世,再与死无异。 后门是条小巷,虽不似前门大街那般人来人往,但由于连接两条要道,平日还是不少人来往经过,那些人对着莫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莫秋却置若罔闻。 他跪着,双目凝视那扇被关起的木门,想着门里头的那个人。 一连几天,木门都没打开过,这时节总是突然狂风暴雨大作,隔日又是艳阳天,如此交替折磨着,莫秋却只是静静跪着毫无离开之意。 丁丁带来一壶水,递给嘴唇都裂出血来的莫秋,可莫秋没接下,他的眼还是那般殷切那般眷恋,凝视着那道斑驳木门。 丁丁说:「你这样跪着,他又看不见,至少起来喝点水、吃点东西,喘口气再继续吧!」 丁丁好说歹说,但他家门主天生是个拗脾气的,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改,最后丁丁无奈,只得独自一人黯然离开。 【第七章】 第九日,一顶软轿停在延陵家后门口,轿夫撩起门帘,轿内之人被搀扶着缓缓下轿。 那人经过莫秋身旁,惊讶的语调听起来有些儿个做作。「唉呀,瞧这是谁呢?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铁剑门门主怎么跪在人家后门口,档人进出啊!」 莫秋慢慢抬起了头,多日滴水未沾令他神色苍白憔悴,眼前景物模糊摇晃。 他以为自己自着了幻影,当那张轻佻的脸与斜飞的凤目出现在眼前时,他忍不住伸手去摸,揪住了对方衣摆。 然干涩的嘴张了几张,话没说出口,中有一滴泪水缓缓沿着脸庞滑落。 「......小......舅舅......」 一叶神色一冷,将莫秋的手用力打开。 那手背上的刺痛和温热的肤触让莫秋缓缓回来神来,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一叶,脸上神情越来越是激动。 一叶打了人,莫秋随即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叶怕这小狼崽子是要扑向前来咬他,脚步不甚稳地在轿夫的搀扶下连连后退。 谁知莫秋急了,嘴里意不停地喊:「......别......走......别走......」 这时莫秋膝盖离地不过半寸,身子一软猛地往前倒去,整个人跌在门前沙子地上,掀起尘烟漫漫。 「......小舅舅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莫秋喃喃念着,慢慢地又爬起身来,他浑身脏污不堪,脸上有几处见血的擦伤,可他的神情是欣喜愉悦的,他的眼光亮了起来,举着因长跪而僵直得几乎无法走动的双腿,一步一步朝一叶迈去。 「你给我等一下!」一叶喝道。 莫秋立即停下步伐。 「什么我还活着?」一叶双目圆睁,怒问道。 莫秋眼神忽地有些空洞,他想起那处情景,喃喃地说:「百步迷宫坍塌,你在舅舅怀里动也不动,我以为我害死了你......小舅舅......你没死......原来你没死!」莫秋激动得不只声音,连双手都隐隐颤抖。-树海中的飞鱼 一叶连连呸了好几声,啐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我延陵一叶长命百岁,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莫秋说道:「......是......是......我死了你都不会死......」说着,又是一滴泪水落下。糊得脸上那些灰尘泥沙更是难看。 见着莫秋这样,一叶就算再心狠,也说不出什么伤人的话了。瞧这小子的模样,莫不是这些年都以为自己害死了他吧......啧...... 他们二人互相凝视了许久,最后莫秋低声开口问道:「......小舅舅......你和舅舅这两年过得好吗?」 一叶没有回答。 「我......不该做那些事......不该......让你和舅舅伤心......莫秋垂下头,低声呜咽。一叶还活着 ......太好了......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再见到这个将他照顾到大,教他一切事物的人。一叶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莫秋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既然舅舅和小舅舅都不想见他,那他也该走了......倘若这两见着他总这么讨厌,那他便不该坏了这两人的心情。 他,是该离开的。 他已经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要那个人好,而不是要令那人难受。他不该一意孤行勉强这两人,或许放开手,他会一个人痛,但他所爱的人,都能开心了。 莫秋独自一人艰难地走,忽然再也撑不下去,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而后,谁将他搂住,他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看气的怀抱里。 他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有人这样揽过他。 他抬头,望见了一叶那张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容颜。他张嘴,想再喊一声小舅舅,然而意识却慢慢渺远,陷入昏迷。 「所以你就这么把他给抬到房里来?」小七声音斗地高了起来。 「嘘嘘嘘!」一叶连忙捂住小七的嘴,要他噤声。 「嘘你奶奶个熊!」小七把一叶的手从自己嘴上拔开,怒道:「一剑出去了,不在家,我喊得再大声他也听不见!」 「不早说!我方才把人带进来的时候一路偷偷摸摸,就怕被哥发现。」一叶整个人松了口气,原本踽偻手工艺背也直了起来。 小七望着被放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莫秋,好一会儿才说:「写意山庄上的石头其实是压坏你的脑袋,不是压坏你的脚吧!」 「你才脑子被压坏了!」一叶啐了声,扇子道:「我也想硬下心肠不理他死活,可你不知道,他一句话说到我心坎里,我就撑不下去了。」 「哪句话?」 「他问我,我和哥这两年过得好不好。」一叶这么说,小七也静了。 一叶再道:「我还算过得去,骨头碎了就碎了,捱几下疼不就又好了。更何况那些日子我那心肝跟前跟后,夏天拿扇为我摇风,冬里替我暖被怕我冷着,我活到这把年纪都没这么好过。 可哥就不是了,失魂落魄的,比我还痛。听不得任何关于铁剑门的事,谁一提起莫秋就动怒,这两年撞简直是在自我折磨,叫人看不下去。 更何况当年小秋那样也是被他亲爹逼的,那情形要换成是我,恐怕只会做得比他还狠。说到底,他那性子也是我刻意教出来的,他会这样......真不是他的错。 小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叶摇了摇头又说:「从接到你的飞鸽数起,小秋跪在外头不吃不喝起码也八九天了。那孩子小时候少吃一顿饭都像要他命似的,你数数这都几顿了,要他舅舅再不原谅他,我瞧这么下去,他绝对把自己给活活饿死。」 小七接了一句道:「或许他是以退为进,博你同情。」 一叶睨了小七一眼。「像吗?若他真是要耍小手段,你会放着正事不干守在这宅子里,不回去向你那宫主师姐覆命?」 小七挠了挠脑袋说:「一剑这回气得也太久了些,咱俩即便想帮,也不容易。」 二人无奈,相视无言,只得找椅子坐下,泡茶喝了,慢慢想方法。 莫秋是一剑的心头肉,割了那块肉,只有血流不止,没有结痂痊愈的一天。 他们的哥哥要能开心,要能像以前一样无忧无愁、畅快欢笑,唯有让莫秋回来,完整哥哥被伤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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