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碰我,我不想得艾滋病。”同事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尽是一种摸到脏东西的感觉,“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阿盛知道他是同性恋了。
翊捷感觉到自己的双颊热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把掉在地上的信封捡起来,也不知道该不该把缩回还在半空中的手。
他有一种赤裸裸地站在众人面前的感觉。
同性恋的秘密仿佛让他成为不敢站在阳光底下的吸血鬼,躲藏阴暗之中只因为他和其它人血液中流的是不同的成份。
与众不同就是一种罪恶,即使他无意去伤害任何人。
这就是他不想告诉同事的原因之一,他虽然不认为自己的性向是一件可耻的事,但不能接受的人对他仍然是一种伤害,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修复知道他的性向之后被破坏的同事关系。
他有考虑过总有一天这个秘密会不再是秘密,但他打算选择可以接受的人、等到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一天……或者说,他自己可以坦然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时再把自己放在阳光下。
现在,他还没准备好。
那些灼热的目光现在正在烧伤他,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烙印和伤痕。
翊捷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要愤怒。
要冷静。
只要他平静地去面对这些事,这些伤人的目光就伤不了他。他很清楚愤怒悲情都解决不了事情,他越冷静、越真诚就有越多人能接受他。
弯下身捡起地上的信封,轻轻地放在阿盛的桌上,“艾滋病是由血液传染,不是由接触传染。”
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有几个人转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继续工作,但大部份的人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盯着他看的人之中有几个人的目光明显变得和缓了,有些甚至开始有了善意,虽然大部份仍是不想靠近他的表情,但是敌意也没有那么深了。
阿盛也自觉到说话太过伤人,脸上的表情一阵红一阵白,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来弥补。可是却说不出半句话缓和场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信封里的东西就麻烦你,我要下班了。”翊捷尽可能地用和平常相同的表现收拾他的东西,然后和其它同事说再见。
有几个人拍了拍他的肩,用眼神鼓励他,但大部份的人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就马上转到工作上或是时钟的方向。
翊捷大概猜得出来他们不敢看他的理由。
要每一个人都接受同性恋是不可能的事。
他一脸若无其事地走进电梯,幸好其它部门的同事似乎还不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事。另一个设计部门的工程师阿广也是他以前的同学,看到他就问他是不是发烧了,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有点热,你要不要去看医生啊,公司里很多人都感冒了。”
手的温度很冰,和他发热的脸颊完全不同。
就算现在还不知道,以后迟早也会知道他是同性恋这件事。公司里的八卦一向流传得很快,到时候,阿广看他的眼神和现在还会一模一样吗?
虽然心中有着怀疑,可是翊捷还是笑着对阿广说,“我可能真的有点发烧吧。”
“你自己要保重啊,明天见。”阿广在电梯到二楼走了出去,对他挥了挥手说再见。
翊捷继续乘电梯到地下二楼的停车场,打算开车回家。
整个停车场只有他一个人在找车子,当他坐进驾驶座并将手放在方向盘上的时候,有一股巨大的寂寞和疲倦在那一瞬间淹没了他。
透过车窗,他注视着眼前的墙壁,上面写着大大的C19慢慢地变模糊了。
他并没有哭,可是过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办法动作。
如果这个时候家驹在他身边就好了。虽然不会改变公司同事的目光,可是他却不至于会如此孤独。
微微地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
“翊捷、翊捷。”手指敲车窗的声音和被闷住似的叫唤声传进翊捷耳中时他才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追寻声音的方向转过头,佑如的脸就贴在车窗上,手上拿着鼠标垫,“你的东西忘记了。”
翊捷摇下车窗,接过鼠标垫后一声不吭就打算关上,可是佑如的手摆在车窗上,他实在不能就这样关上车窗。
“翊捷,你没事吧。”
“没事。”翊捷注视着墙壁,没有正眼看她。
“你这哪里像是没事。”佑如伸手想碰翊捷却被翊捷避开,“你干嘛这样子,我又不像阿盛那个笨蛋以为同性恋就是艾滋病。”
“我知道你不是。”翊捷顿了一下,“你能不能让我静一下,虽然不能怪你可是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什么意思?”佑如愣了一下不到一秒钟就马上就反应过来,“你该不会以为是我说出去的吧?”
“我们部门只有你知道而已。”翊捷轻声地说。他也不想怀疑佑如,可是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人就只有佑如一个人而已,“我不知道你说了多少,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提到家驹。我和他已经不在一起,他也不是同性恋了。”
“你说什么啊?你和家驹不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佑如好想抓住翊捷的脖子狠狠地摇醒他,“你们的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说,我也不知道阿盛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很想相信你。”翊捷转过头看着佑如,“可是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相信你。”
“翊捷……”
“对不起,我还要去接浩浩回家,你能不能让我先关上车窗?”翊捷的语气虽然很有礼貌、也很平静,但佑如听得出来那是不着痕迹地疏远她。
她咬着下唇放开手,看着翊捷开车离去。
阿盛从角落走了出来,走到她的身边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有那么大的反应……”
“猪头啦,你这白痴、智障,没看过健康教育学得比你还不好的王八蛋。”佑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我知道你就是那么笨,一定会掐死你。”
“对不起,大姐头。”阿盛缩着脖子,露出一脸害怕的表情。佑如是全部门里最凶的女性,他要是不小心一点,可能等一下一巴掌就打过来了。
“说,到底是谁告诉你翊捷是同性恋?”
“大姐头,我不能说。”阿盛摇摇头,告诉他的那个人生气时的可怕程度绝对不输佑如,搞不好更有过之,“我答应惠蒂不能说出来……啊。”
阿盛好想咬烂自己的舌头。
“惠蒂?”佑如睁大了眼。
惠蒂就是部门里的另一位女性工程师,从以前就听说她很喜欢翊捷,甚至要佑如帮他介绍,不过听到翊捷结婚之后就放弃了,在那之后也听说她交了男朋友,也没听说翊捷离婚后惠蒂有什么动作。
佑如以前就觉得那女人总是偷偷在背后讲其它人的闲话,没想到竟然被她猜中了。搞不好以前组长在外面有情妇,还有已经离开部门的女工程是老板的干女儿之类的事都是由她传出来的。
“那个嘴碎的女人讲了什么?”
“大姐头,你不要叫我讲啦。”阿盛拼命地摇头,“要是我说了她一定会宰了我。”
“那你是要等我宰吗?”佑如用高跟靴子的后跟狠狠地踩了一脚,“我记得你女朋友还在美国喔,我会记得打电话去告诉他你和惠蒂在一起。”
“大姐头,你这是陷害我……”阿盛的脸都皱了起来,“好啦,是惠蒂告诉我们说翊捷承认他自己是同性恋,还拿了照片给我们。”
“照片?什么照片?”
“就是翊捷和男人接吻的照片啊。因为看起来真的有那么一回事,所以我们都相信了。”阿盛越讲越心虚,“其实翊捷学长不是那种人吧?我明天一定会跟他道歉。”
“那种人?那种人是碍到你了吗?”
“不是啦,我只是……咦,你说翊捷学长真的是……是……”
“是同性恋又怎么样?”佑如又狠狠地踩了他一脚,接着头也不回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她有些事一定要跟惠蒂好好地算清楚。
全世界有翊捷和家驹接吻照片的只有她,因为是她在浩浩的生日时偷照的,一直藏在她的抽屉里,直到前几天被人撬开之后就和一大堆数据不翼而飞,她那时候很担心是商业间谍偷东西,没想到定惠蒂。
真是卑鄙无耻至极的家伙。
佑如忍不住开始诅咒起那个该死约女人。
家驹站在阳台上看着星星。
比起台北时常灰蒙蒙一片、一副快要下雨却又滴不出几滴水的天空,南部的天气好得多了。不过在阳台上只能看见半片天空,比起翊捷家的顶楼就又逊色了不少。
我在干嘛?如果要用幅画来表达他现在的心情的话,他一定会选孟克的“呐喊”。
在“家”里住了三天,他每天想起来都是翊捷的事。
不管是当他是好朋友的翊捷,抱着浩浩的翊捷,坐在沙发上也能睡着的翊捷,还是和他告白的翊捷,无时不刻他都会想起翊捷。是因为他的“人生”就只有这短短的两个半星期,其中有百分八十都是和翊捷在一起?
还是因为……
“家驹,妈煮了红豆汤圆,你要不要下来吃啊。”
“等一下……啊,还是先帮我留一点好了。”
“那就先放着,你要吃再跟妈说吧。”
“喔,谢谢啦。”
不知道是因为失忆的关系,还是因为很久没有见到家驹所以记忆停留在中学,一直到现在才开始延续下去,母亲对他说话的样子让家驹觉得他只有十五岁。像是长不大的小孩,小心翼翼地关在一间房子里照顾。
母亲总是用一种担忧的眼神盯着他出门,但不是担心他的安全,而是担心他就这样离开。有好多条线缠在他身上,紧紧地扯住他,不让他离开这个“家”。他有一种想拿把剪刀把这些看不见的线全都剪断的冲动。
虽然表面上装得很和善,父亲目光仍是充满怀疑。当他和父亲共处在一间房子里的时候,空气都变成了不能流动的固体。
而且,他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回忆。
“啊!好烦。”家驹怒吼了一声之后把双手插进口袋里,正好摸到了那支手机。
对了,翊捷的手机还在他这里。在分开的那天下午,翊捷给了他这只手机,告诉他一旦有决定就回电给翊捷。
但是,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办法下决定。
父母对他很不错,不用烦心琐事也不愁生活,他确定自己生活在一个很美好的环境里。但是,他不快乐。
这个家让他感觉很虚假。
父母对他永远是小心翼翼,一遇到可能有点危险的问题就含混过去。特别是很有可能触及到同性恋问题的时候转得特别的快,甚至连新闻提到同性恋大游行的时候也飞快地转台。
他和父母之间没有什么回忆,母亲总是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甚至连他喜欢什么都说不出来。
家驹无法相信这其中会有爱。
据说是他大哥的人昨天回家来看父母也顺便看到了他,家驹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大哥脸上的表情——包括鄙夷、不屑、恐惧,大概好几种负面的情绪混合在一起。
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表情。
父母说明天二哥也回来,他想二哥的表情应该也差不了多少。一想到又要再看一次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的表情,他就有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而且,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也想要逃走。
回台北的念头很强烈,强烈到有好几次他走过公车站牌就开始研究那能不能搭回台北去。虽然结果总是不可能,但在他心中一直说话的声音坚定地告诉他应该快点离开这里,回去找翊捷。
他觉得自己就是指南针一样,不管做什么、想什么,最后都会指向翊捷。
他有一种想抱住翊捷的强烈欲望。
“想抱他吗?”
家驹不太清楚这算是纯洁的念头还是包含着色情的意味。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想、很想要见翊捷。
不管是不是同性恋。
不管父母会不会阻止。
不管其它人会怎么想,他只想见翊捷。
家驹哈哈地笑出声,这大概就是答案了吧,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以前一样爱翊捷,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爱翊捷。可是他很确定自己很想要和翊捷在一起,不管是什么理由都无所谓。
“搞不好我真的是同性恋也说不定。”家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开始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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