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如同梦魇般的声音,好像正在接近着自己。 精致皮鞋与湿滑地面摩擦带来些许水声,啪哒,啪哒,由远及近,丛杉感到自己手脚冰冷,那是一种已经很久不曾面对过的恐慌。那个时候他站在孤立无人的荒岛寻求救援,而康淮向自己伸出了双手,生活也慢慢好了起来,于是他天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摆脱那些噩梦。 原来这些想法又是错误的,是自己太过得意忘形,以为他能放过自己。 丛杉将整个头埋在胸前,漆黑的壁橱里他什么都看不见,双手抱头,试图想让身体停止颤抖,却发现怎么也做不到。 「大哥,没有找到。」 「你们先出去吧。」又是那个声音。 是那个人的声音,丛杉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一片湿滑,皮鞋声越来越近,他甚至可以听见有人翻动杂物的声音。 丛杉将身体缩成一团,无意识的狠命摇着头。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他不想死。 但突然四周归于平静,死寂的声音让他更加害怕,全身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那仿佛永无休止的诡异梦魇,正野蛮的撕扯着他全身每一处细胞。 「季明泽其实是个笨蛋,但这一次我还是选择放过他,拿好你手中的东西吧,那毕竟是他父母用生命换来的,其实明明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因为太过惧怕,丛杉从头到尾都没有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那冷冽的声音里突然夹杂了一丝叹息,「就当作我对他的歉意吧,在我还未完全泯灭那种人性之前。」 丛杉听见了皮鞋再次扭转的声音,与方才不同,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心跳得厉害,仿佛那停留在左胸腔的东西就要从里面撞出来。 丛杉又等了许久,直到壁橱外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他才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因为手掌心的汗水,连按了好几次都无法接通。 好不容易终于听见那头传来了温和的声音,那仿佛刚从严寒地带跨越死亡线后的重生感受,让他内心莫名的安定了下来,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说道: 「大叔,救救我……」 郁锦川看着那张光碟,插入光碟机后并没有很特别的地方,无非是一些档案,还有图片,他对电脑并不很在行,最后还是皱皱眉将之取出来。 辛然看着怀里还在瑟瑟发抖,面色苍白的少年,看向郁锦川,「要不还是交给警方吧,这种东西毕竟还是……」 郁锦川摇了摇头,「明泽他是聪明人,要真想给警方,当初给丛杉这张光碟的时候就会要他报警了,这时候不得已转手到我这边来,必定有他的道理所在。」 他将光碟收好,又再次拨打了一遍对方的手机,得到的还是那电子女声「您拨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他将光碟递给辛然,「现在带小杉回家去休息吧,把这个带回去,公司现在出了那种事,我不能把这个放在公司里,警方那边还有些笔录要我去做,你们先回去吧。」 辛然点点头,扶着少年走出门。 回家的路上,丛杉异常安静的坐在副驾驶座,辛然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如此害怕,虽然有很多疑问,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慢慢将车驶回了家。 「要喝点什么吗?」辛然扶丛杉在沙发上坐下,关切的问道。 对方摇了摇头,突然整个冲上来环抱住他,「大叔,不要走,求求你……」 「好,好……现在我在这,没关系……」辛然安抚的拍打他的肩,希望能透过手掌去传递一些温暖,好让丛杉的指尖不再那么冰凉。 停留在怀抱里的颤抖渐渐减小,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阵阵竭力掩藏的啜泣。 辛然叹口气,换了个姿势将丛杉抱在怀里,微微轻抚他的发梢,「是不是那个曾经逼过债的人呢?」 丛杉这次对于他曾经调查过自己的过去毫无反应,只是默默的点头。 「他很可怕,我都不敢抬头看他。」 少年的声音已经不似方才那般恐慌,话语也慢慢连贯了起来,「我根本不知道爸爸会借那么多钱,家里经济不好,妈妈又有病,本来他是想能碰巧赚一笔来付妈妈的医疗费,可是这种东西,人家都做了手脚,哪还有你喘息的地方,根本都是血本无归…… 「那个人要我还,我要到哪里去弄那么一大笔钱…… 「那个时候老板帮我求了情,说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还不如让我自己多赚点慢慢还…… 「他最后还是答应了,但是我很害怕……」 丛杉突然坐起来抓着辛然的衣服,脸上一片狼籍,分不清到底是泪痕还是汗水,但此刻少年根本无暇顾及这些。 他死命摇晃着身体,赤红双眸无时无刻透露着曾经经历过的无助和辛酸,「你知道吗,我是真的看见过他杀人啊,脑浆迸裂溅在他身上,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要是做得不好,那个魔鬼真的会杀了我的! 「我不想死!那又不是我借的钱,为什么要父债子偿?这不公平…… 「我还有好多未尽的梦想……我、我还想着能把钱还上……然后再去弹琴,我不要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我不要……」 他第一次,完完全全的向外人敞开了心扉,不知到底是因为恐慌造成的后果,或者是因为他已经完全崩溃,那些与年龄完全无法相符的痛,终于将不堪重负的他毫不留情的摧残毁灭掉。 辛然一直静静倾听他间断而混乱的言语,没有回答,只是用手将怀中的人圈得更紧,直到少年慢慢平稳了呼吸,因太过劳累、体力不支而昏睡过去。 他用纸巾细心的擦干丛杉的泪痕,将他抱往床上,丛杉眉宇间的褶皱一直还在,他怎么也抚不开,辛然看着他不那么安稳的睡颜,梦魇似乎总是纠缠着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孩子,搅得他不得安宁。 郁锦川的十八岁,在纸醉金迷和荒唐奢华中度过。 郁止辰的十八岁,在医院精神病科的床榻上躺着。 康淮的十八岁,在学校教师里的习题上匆匆走完。 他自己的十八岁,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仿徨而去。 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童年时光以及少年梦想,但正如锭维在回乡之前留给自己的那唯一一句话一样: 「命若只有八寸,就不能妄想它有一尺长。」 他亦想不到,那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几乎不能算上句子的字条,居然成了那人最后的绝笔。 辛然帮丛杉压好被角,丛杉似乎是累极了,睡得毫无知觉,辛然倾身往下,嘴唇抵在对方的额头上:「丛杉,让我来照顾你。」 他知道他无法听见,自己的情愫无法传递,但这样他亦非常满足。 转头站起身,辛然的脸已经退了方才的温情,他抬手抓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已经很久没有打过的号码。 那头响了很久,直到辛然快要放弃挂断电话时,才从那方听到了一个恼羞成怒的声音: 「他妈的,你哪个孙子竟敢坏大爷的好事?」 「是我。」 「嗯……嗯……还要……」 间或还有女子忘形失态的奢靡声响,辛然不用说就知道那精虫冲脑的人在做什么,想必那陋习自从那人走后,他就再也不曾改过。 「他奶奶的,给你大爷回话,哑巴了不是?」 男人的声音沙哑难耐,没有听见刚才辛然的低语,一边还要应付着身边已经浪荡不已的人,「对……就是那……快点动给我看……」 在看不见的那一端,男子的脸上一直挂着笑意,嘴里不断吐着那不堪的污言秽语,腰杆一直往上顶,引得身下身形姣好的女子娇喘连连。 而这些辛然不用看也知道,那人的眼里,是从来都没有笑意的。 「乌恒矾,你的脑浆是不是已经被精液取代了?还是耳膜被保险套堵住了?」辛然骤然出声,受不了那光听着就淫靡的气息,仿佛能从听筒那一头传过来般。 「靠,怎么是你?」电话那头的男子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脸上的笑容开始崩裂,但还不忘继续在女子体内探进抽出。 「帮我一个忙,帮我查个人。」辛然懒得和他废话,他在常人面前都可以保持温和儒雅的形象,唯独这个男人例外。 「切,我凭什么要帮你?」乌恒矾嗤笑了声,又重重的顶了下已经神志混乱的女人。 辛然受不了那方女子的浪荡尖叫,只想快点结束这荒唐对话,「我说,你不想看看他的孩子吗?」 那方突然没了声音,紧接着是一连串叮叮咚咚的响动,还有像是整个身体翻下了床的沉闷钝痛,辛然的脸上情不自禁浮上了一抹有点无奈的笑容,很淡,在顷刻间就了无踪影。 因为不用他说,他就知道对方的那里肯定瞬间便软了下来。 「你说什么?」 乌恒矾不顾被自己踢下床的妖艳女子抱怨连连,抬脚步入浴室关门,将那现在听着如此恶心的娇柔声隔离在外,「他妈的辛然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看?你以为玩弄老子……」 「你不知道嘛,也是正常,」辛然丝毫没有被对方的粗言粗语所影响,「谁叫当年郁锦川封锁了消息呢,倒也确实,他可能是最不想接受那种事实的人吧。」 乌恒矾的脸冷了起来,他抓起手边的玻璃杯一把将它捏个粉碎,连玻璃渣刺痛了手指、鲜血滴落也没有察觉,话中是满腔的愤恨,「辛然,老子告诉你,如果你说的有任何一句谎言,看我……」 「你那些解剖刀还是用来去捅自己的屁眼吧。」辛然淡淡的回了句,「就是这个交易,要不要看你,如果做得好,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的儿子,在不让郁锦川发现的情况下。」 「呸!凭什么,锭维就是被那家伙给害死的,老子还真不信他……」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锦川他现在在抚养他的孩子,信不信随你,包括任何其他的你没有弄明白的疑问,我都可以告诉你。」 辛然听到对方咬牙切齿的声音。 乌恒矾想着,那个时候,他又怎么会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学长,会有如此、如此…… 他们到底是有什么时候彻底改变的呢? 答案不用说,却都心知肚明。 「我同意,你要查什么人?」 辛然哼笑了声,对方却老实的不再说话,等着他回答,辛然不再刁难,「很简单,我知道你最近在黑白两道混的是风生水起,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去帮我弄清四年前一个叫做丛方叔的人向地下钱庄借了多少钱,还有这人的下落,以及借给他钱的那个帮派的幕后黑手。」 「我说前辈,这些东西你完全可以让那姓郁的混蛋去查吧,你和人家关系那么好……」 「你到底要不要查?」 「好,好……」乌恒矾受不了似的撇撇嘴,这已经是自己最大的忍耐极限,「郁锦川那混蛋,老子总有一天要剁了他!」 「你别忘了,锭维的死你也有一份责任。」 辛然抓紧着手机,又怕吵醒屋内正熟睡的人,他走出门去,「你要是敢动他一分,别怪我不客气!」 「靠!」那端传来男子沉重的喘息,听得出他正在试图平稳自己的呼吸。 辛然知道自己又将那伤疤重新揭开,但此刻他别无他法,丛杉无助的神情在眼前挥之不去,他不能不管。 「我知道了,事情结束之后,你一定要带我……带我去看看那个孩子,还有……还有将当年的事情都告诉我。」他突然又气不打一处来,「靠,你们当年居然……一个个都瞒着我……明明锭维都那样嘱咐我过……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既然看你态度这么好,我就先付一部分订金吧。」辛然淡淡说道,仿佛没有听见对方的埋怨,「我可以告诉你,当年锭维之所以要离开,正是因为那个孩子。」 「什……」乌恒矾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对方已经挂断收线。 垂下头,他将手机收好放入口袋,打开门却看见方才欢爱的女子,正在门前娇嗔的看着自己。 「矾……」 酥麻的声音贴了过来,附带着那柔软的胸,乌恒矾从未觉得眼前的人是如此刺眼,连同她身上那刺鼻的香水,都让自己作呕。 「滚出去。」 「啊?」女子娇滴滴的看着他,似乎没有听懂他说的话,手还不由自主的向对方的下体探索着,好让双方能重新体会方才被打乱的温存。 「我的话不重复第二遍。」 女子终于停下了手,在对方冷若冰霜的注视下,气冲冲跑出酒店的房门。 乌恒矾慢慢下滑坐在地上,他将手抚在额头上,两眼空洞的望着天花板,房内那莫名的情欲味还未散尽,但他已经毫无兴趣,其实那女子面容姣好,胸也很有料,而且完事后从不拖泥带水,修养也很好,正是他喜欢的性格。 正确的来说,是他曾经喜欢的性格,是他曾经在遇见那个人之前喜欢的性格。 一个人到底有着怎样大的影响力呢,他其实并不知道。 只是因为一个已经去世快十年的人,就算到现在,有着任何蛛丝马迹,他都会奋不顾身的除开一切私心杂念,去转头寻找。 他居然有儿子。 这个发现最惊讶的,应该不是自己吧。 乌恒矾有些自嘲的想着,那个人,那样偏激而霸道专横的性格,竟然会允许他与女人生孩子,并且还将那个孩子抚养成人。 或许真的像那样,即便是幽灵或者魂魄之类的,他也想见他最后一面吧。 乌恒矾偏过头,将眼前的潮气驱散开,「混蛋,这浴室里的水雾怎么这么多……」 他抹了把睑,四肢蜷曲的坐在角落,只能看见肩膀时上时下的颤抖: 「锭维,他有什么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偏爱他呢……」 近十年的时间,他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变成警界人人称赞的法医,身前身后头衔一大堆,但自从锭维去世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郁锦川。 锭维,到底要怎样,你才能放过我呢。 浴室的水雾好像完全没有散去,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脸庞上,不知何时已经凝结了一滴滴水珠。 高考的成绩单很快下来,如自己所料,因为那白白送掉的三十分,再加上平日本应是强项的英文却考得一塌糊涂,他没能通过上A大的录取底线。 康淮面色平静如水,只是在接过填报志愿表的时候,有些羞愧的不敢去看班主任的眼睛。 这位老师待自己一向很好,从上高中以来一直很照顾自己,不懂的问题拿来问她,还会耐心的给自己补习,看得出对于自己的器重。 考成这样的成绩,可能最对不住的,还是这位辛劳的老师了吧。 「康淮,你有没有想过再来一次呢,我知道你成绩一向不错,这次只是没发挥好,要是再来一次,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成绩。」 他懵懵懂懂的听着老师的回话,还是将志愿填报表拿了过来细细查看。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重考,很多对于自己成绩不太满意的同学,也选择了这条艰辛的道路,对于自己这种明显丧失水准的考试,如果再来重考一年,很可能会如同老师所说的那样,是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结局。 他的高三生活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有着如此不堪回首的感觉,或许是郁止辰让自己识字的那天起,就开始异常严格要求自己,康淮自己也有着上进的自觉,所以学业对于他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很大的深坎,如果真要再来重考一年、或许也不会有那么艰苦的回忆。 只是现在这样的他,没有那种能安静下来重新拾起书本的心境。 他这才知道为何郁止辰一直费尽心力想要远离自己,冷言冷语,讽刺挖苦,甚至不惜求人去掉他保送生的名额,最后干脆来干预自己的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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