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津将杯子递过来，筱冢默默地替神津斟酒。 「可以说你的眼睛很利，也可以说你很优秀。然而，正是因为如此，榁木先生才不愿意放你离开。继续在公安部混下去就要被定型了，对你来说并不是加分。」 「多谢关心。」 筱冢面露微笑，似乎想说他并不需要神津的忠告。神津看到筱冢的表情，忍不住咂舌并夸张地摇着头。 「你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讲到这点，没想到你这么疼爱弟弟。」 筱冢故意将话题拉回江波身上，神津耸了耸肩说：「我也没办法。可能是因为年龄差距比较大，我老是觉得自己应该保护他，这习惯总是改不掉。你也差不多吧？我记得你很疼你过世太太的弟弟，不是吗？你们应该还保持着联络吧？」 「是啊，我今天也跟他见面了。今天刚好是由佳里的第十三次忌日。」 听完筱冢的话，神津皱起眉头似乎在回想过去。 「这样啊……没想到已经过了这么久。不过……你能出人头地也得感谢你太太。」 又来了……筱冢如此心想，无奈地喝着啤酒。神津明明是为了道谢才找自己出来，却不肯轻易放过自己。 仔细想想，打从开始警察生涯，也就是进入警察大学之后，神津就把自己当成竞争对手。 被警署录取之后，迎接他们的是位于中野的警察大学，还有全住宿制的严苛生活。他们从早到晚毫不间断地接受各种课程，包含由柔道与剑道变化出来的逮捕术、演习时学习机动部队的行动要领、打靶练习、游泳等等。早就听说为期三个月的受训十分艰苦，果然名不虚传。 当时，筱冢与神津住在同一个房间，一起行动的机会也多。但是，神津对于以第一名成绩进来受训的筱冢总抱有敌意。 刚开始神津以为筱冢是一个只会念书的弱男子，没想到筱冢不管是柔道或剑道都有不输给自己的程度，此后他便不断地想挑战筱冢。 筱冢年轻时也很好强，所以幼稚地与神津认真竞争。现在回想起来，倒不失为一段有趣的回忆。 训练很辛苦，可是能够与二十个前后梯的同伴一起生活，也有不少乐趣。原则上是不能带酒进入宿舍，但是大家混熟之后，几乎每个晚上都一起喝酒并畅快地聊天。 大家当时都好年轻，并对未来抱有不安与期待。虽然很清楚彼此是将来在出人头地这条路上竞争的对象，但这残酷的现实还在遥不可及之处。 CAREER警官进入警视厅之后，一开始大家都站在同样的起跑点上，只有筱冢在由佳里死后一枝独秀，比其他人更早爬上高位，甚至有人说筱冢之所以能晋升是因为上面的人想要安抚筱冢，毕竟由佳里的死亡虽然衍生出许多问题，筱冢却没有对警方的处置多加置喙。 其实，筱冢本身对此有着更深的想法。 由佳里过世之后，筱冢立刻被外派到外交部，随后出发至俄罗斯日本大使馆担任首席书记官。以筱冢当时的年龄出任这个职务算是罕见的年轻，大家都认为筱冢这次的调任算是升职，但是，筱冢却认为他被外派至俄罗斯是警方应付媒体的对策，因为高层希望筱冢能暂时远离日本，他等于是被流放到名为荣升的孤岛。 在莫斯科的三年让筱冢觉得那像是永远那般漫长又难熬。他心中充满失去由佳里的失落、对凶手的愤怒，还有对警方的不信任感。 这些负面情绪不断缠着筱冢，他得花费不少心力与其斗争才能不迷失自我。这是一场寒冷的孤独之战，就像是独自走在看不到终点的漆黑隧道里一样。 所幸，最后筱冢还是认为这三年算得上是宝贵的经验，让他有时间能够不逃避地面对自己的心。他从来没有像那段日子那样如此深入地与自己相处。 就这样，他下定决心要继续当警察。 即使辞去警察的工作而改走其他道路，也不代表蛰伏在心中的不甘与空虚能就此消失，反而会像燃烧不完全的火堆一般持续闷烧。既然如此，筱冢想靠自己的方式走到不能走下去为止。 他要试着爬上警察这座巨大金字塔的顶端。没错，就是这样。或许这也有些意气用事或是与别人一样的野心，但他不只是要出人头地。对筱冢来说，能够不断前进对他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成功就是成功。能够比大家抢先一步，那种感觉真好。」 筱冢半开玩笑地说完，神津便在桌子下踢了筱冢一脚。 「就说了你很不可爱耶。偶尔也该让我欺负一下，让我看看你狼狈的样子吧！」 「我拒绝。在肉食动物面前示弱跟自杀没两样。」 「真会说话。」 神津无力地笑着，随即疲累地揉了揉太阳穴。 见面时筱冢就已注意到神津有着浓浓的黑眼圈，明显有疲劳的影子。 「你的脸色不太好。」 「有点睡眠不足而已。」 神津随口否定筱冢的话，刻意忍下打呵欠的冲动，但今天的他确实失去往日的霸气。 监察官的工作会造成很大的精神负担，加上调查对象是自己亲近的人会更有压力。即使对神津这样刚强的男人来说，也带来不小的负荷。 「对了，关于郁彦……他为什么只爱男人呢？」 筱冢面露苦笑地听着神津像是抱怨的疑问。 「你问我，我也回答不出来啊。」 「明明就是女人比较好，喜欢男人真是不象话。」 筱冢不方便插嘴如此敏感的问题。就在他不发一语时，神津突然神秘地笑了，那是看起来颇为坏心的笑容。每当神津露出这种表情，表示他正在想一些很奇怪的事。 「笑什么？」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是同性恋，一定先把你追到手。」 短暂的沉默过后，筱冢缓缓地歪着头。 「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原来那些行为是因为太爱我？」 「不，我的确讨厌你，所以想把你据为己有，享受征服的快感。」 看见神津一脸开心的表情，筱冢不由得感到有些无奈。 敲门声响起，筱冢说了声「请进」，江波接着打开门走进来。 「打扰了。请问您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什么事？」 「上次谢谢您请客。那个……我想了一下，好像还没跟参事官正式道歉，所以……」 江波走到筱冢的办公桌前，挺直背脊后深深一鞠躬。 「这次造成您很大的困扰，非常对不起！」 筱冢没有回应，江波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发现筱冢正看着自己。 「不需要道歉。对了，你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 「正好，你陪我吃午餐吧。到员工餐厅可以吗？」 筱冢站起身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江波忍不住发出「咦」的声音。 「怎么？你不想在员工餐厅吃饭吗？」 「不是，怎么可能。」江波慌张地摇头，「我只是有点惊讶，没想到参事官也会在员工餐厅用餐。总觉得您都在很高级的餐厅吃饭，或是参加一些重要人物的午餐约会之类的。」 「我偶尔会参加，那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平常没事的话，也常在公务车里塞颗饭团了事。能坐在员工餐厅内好好地吃一顿算是很享受了。」 他们离开筱冢的办公室，走到位于一楼的员工餐厅，路上巧遇神津。平时很少看见神津出现在这里。 「筱冢，听说榁木先生要介绍相亲对象给你？」 「你还真是顺风耳，居然知道今天早上才谈的事情。」 筱冢皱起眉头，神津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似乎心情很好，露出牙齿贼笑着说： 「我碰巧听到的。真好奇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差不多该定下来了吧？继续保持单身的话会影响仕途喔。」 「怪了，最近你好像有点过分热心。是发生什么事让你改变了吗？」 「我本来就是好心人……开玩笑的，我这么提醒你是因为不想赢一个半吊子的对手，那样太没意思了。你赶快再婚吧！」 说完想说的话之后，神津像是不想多浪费时间似地迅速离开。江波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叹息着对筱冢说：「抱歉，我哥就是这个样子。」 「我早就习惯了，你不需要介意。不过，你们两兄弟不太像呢。」 「很可惜，我们的个性还是有一些相似之处。不过，除了个性以外什么都不像。跟哥哥相比，我像是一个废物，根本没有地方能赢过哥哥。」 筱冢指的是外表上的不同，江波却说出这样夸张的回应。 按下餐券贩卖机的按钮时，筱冢看了江波一眼。因为觉得筱冢的视线若有深意，江波一脸疑惑地问：「有什么事吗？」 「如果那是谦虚的话就算了。如果不是，我认为你没有必要过分自卑。」 「为什么？不管是出于谦虚或自卑，我都觉得自己很没用。」 「就算说出一样的话，但谦虚只是故意打低自己的分数，自卑却是看轻自己，两者完全不一样。前者能替自己加分，后者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更糟。」 拿餐券换了餐点之后，他们选择窗边的位子坐下。 坐在筱冢对面的江波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点的肉片乌龙面，迟迟没有开动。 「不快点吃的话，面条会烂掉喔。难道你还在想我刚才说的话？真搞不懂你究竟是敏感还是迟钝。」 筱冢的嘴角扬起，江波则气鼓鼓地开始吃面。 「我以为你对自己很有自信，却马上开始自卑；看起来很别扭，却有老实的时候。实在很难清楚定义你的个性。」 「搞不清楚也没关系啦。而且，我那是假装有自信，其实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只好装腔作势一下。人家也常说只有弱小的狗才乱叫，我有点像那样子……对了，现在的评论不是自卑，而是客观的自我分析。」 江波发表完一连串的意见后，便默不作声地吃着乌龙面。 虽然话语依然有些惹人厌，不过江波的态度比刚见面时好多了，最不一样的地方是眼神。江波的眼神原本就很有力，之前更像是要刺穿人一样尖锐，但他现在的眼中已经少了会伤人的尖刺。 「对了，您真的会去相亲吗？」 「我不想去，可惜这是上司第三次邀请，有些难以拒绝。不过，没有结婚的意愿又答应相亲，对女方有点失礼。」 筱冢一边沉思一边喝茶，江波这时斩钉截铁地说：「您应该去相亲比较好。」 「为什么？」 「您还年轻，应该再婚。像参事官这样的人，不应该一直保持单身。」 「我觉得一个人也很好，像这种程度的菜也难不倒我喔。」 筱冢指着刚刚吃完的烤鱼套餐，轻松地笑着说，似乎不把这些现实问题与独自料理家务的事当作苦差事。 「这不是您觉不觉得好的问题。您一个人生活……不觉得寂寞吗？」 江波也知道这样的问题涉及隐私，因而问得有些吞吞吐吐。 筱冢没想到年轻的部下会担心自己的鳏夫生活，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四十岁的人不算年轻，却也不算老，筱冢觉得自己应该是正要在工作上大展宏图的壮年。然而，在年轻的江波眼中，可能觉得这个年纪的筱冢还单身实在有些可怜。 「我不想为了排遣寂寞而成立家庭。首先，我身边没有让我想成家的对象，随便找个人结婚不是更寂寞？」 「看来，您还忘不了过世的太太。」 筱冢一瞬间很认真地想着该怎么回答会比较贴切。若要正确形容自己的心情，那不该说是「忘不了」，应该说是「不能忘记」，但要向江波说明如此复杂的心境并不简单。 筱冢的沉默被江波解读为默认，他喃喃说着：「您真了不起。能够爱一个已经过世的人超过十年以上，实在不简单。像我这样的人，很难想象会有这么专一的爱。」 ——自己并不专一，也没有江波所想的那样单纯。 筱冢在心中如此回应江波。当然，他到现在依然爱着由佳里，只是对她的爱并不是让他拒绝再婚的主因。 就像忘不了亡妻一样，因当时的案件而产生的负面情绪也一样栖息在筱冢心中，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消除。 十二年前，对警察所抱持的各式负面情感也袭向筱冢。接受警方做出的决定后，筱冢觉得自己不单是在这起意外中失去最爱的受害者，也是将一个女性的死亡真相埋葬于黑暗中的帮凶。 所以，只要一想起由佳里，筱冢的心中除了单纯的思念之外，还充满某种苦涩的黑色脏污。装成视而不见的筱冢无法让自己把这样的情绪反应当成继续留在警察组织的惩罚，然后一味逃避在对死者的追忆中。 他现在还爱着由佳里，这是事实。但他一直保持单身，其实算是对警察这个组织的一点小反抗。 极端地说，他依然恨着警方。那种恨不是熊熊烈火，而是灰烬中微弱且不为人知的火苗，既不会重新燃起大火，但也不会熄灭。这种肉眼看不见的灼热温度，不断烧灼着筱冢的五脏六腑。 就算再婚，筱冢也忘不了由佳里，同时得继续忍受心中的黑暗。可是其他人呢？警方呢？还有整个社会呢？ 如果自己再婚并重新拥有幸福，就再也没有人会想起由佳里。因为由佳里是死于不幸的意外，更让大家想要遗忘这件事。 然而，不论大家如何遗忘，筱冢还是会记住由佳里的意外死亡。这才是他对由佳里表达爱的唯一方法，也是他的义务与责任，更是他谢罪的方式。 「我还是觉得您应该再婚，相信死去的夫人也希望您获得幸福。」 或许是觉得说出这种话有点不好意思，江波故意装成在闲聊一般，转头看着窗外。 筱冢看着江波，寻思所谓的幸福是什么？ 到目前为止，筱冢唯一感觉到幸福的时刻是与由佳里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但这不表示他其他时候都觉得自己不幸。虽然没有特别感到幸福，却也感到身心十分满足。 从开始交往到由佳里过世，才不过短短两年半。现在想想有些不可思议，没想到与由佳里生活的时间竟是如此短暂。短暂却幸福的时光，就像是电影一般，在筱冢心上刻划出清晰的轮廓。 或许有一天，他会爱上别人，再次感到幸福。这就是人心。即使明白有此可能，奇怪的是，筱冢并不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只觉得一个人怀抱着对由佳里的亏欠生活下去，这样的人生也不错。 ——一个人生活不觉得寂寞吗？ 刚才的问题宛如失去出口的风，不断在筱冢的胸口盘旋。他很想反问年轻的江波，世界上真有人能拥有不寂寞的人生吗？ 06. 「守川组一直在查的那个里戈契夫好像突然回国了。」 堀下手拿着纸杯装的咖啡回到位子上，小声告诉江波这个消息。 「真的吗？」 江波原本在自己的位子上看巴朗尼科夫过去的调查资料，听堀下这么说立时惊愕地抬起头。 堀下干脆坐到江波旁边的空位，靠近江波悄声说：「你不要说出去喔。因为才刚下令强制搜查，人就跑了，所以守川组的人很生气，觉得内部有人泄漏消息，可能会想办法抓出内奸。」 「好像挺混乱的。不过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回国的时间点太过凑巧。」 守川组从去年就开始追查里戈契夫。里戈契夫是情报员，伪装成俄罗斯驻日通商代表处的职员进入日本，而俄罗斯驻日通商代表处里享有外交特权的只有代表与副代表。换句话说，里戈契夫并没有外交特权，是警视厅可以视情况带到厅里侦讯的对象，这也是守川组不甘心被他逃走的原因之一。 「我们也要注意，不要跟守川组一样让目标逃了。」 堀下的喃喃自语让江波倏然心惊。他知道堀下担心的是被巴朗尼科夫逃回俄罗斯，而不是泄漏情报，不过这句话却让心虚的江波心脏狂跳。就差那么一步，江波便会被井泽控制，不得不替他们当内应。 直到现在江波才真正觉得自己幸运，多亏筱冢能及早发现他与井泽的关系。如果在筱冢察觉之前井泽便露出真面目，并要胁江波提供情报，后果将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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