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部下现在人在何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筱冢却一直替部下保管私人物品，由此可见筱冢刚才说泰原的事他要负全部责任的话并无虚假。 「喔，阿筱！你也来啦？」 他们背后传来一个开朗的声音打破沉重的气氛，只见满脸胡须的男人粗鲁地摇晃筱冢的肩膀说「你来了也不告诉我」，脸色红润的模样看似颇有醉意。 「咦？这个年轻人是谁？」 江波与醉汉的眼神交会了一下。这名男子长得不错，但略嫌肮脏的胡渣与如破布般皱成一团的衬衫大大削减原有的男人味。江波很快便猜到对方很可能是方才筱冢提过的浅川，毕竟他怎么看都像是反黑组的人。 「是外一的人。」 等筱冢开口介绍之后，江波也低头打招呼：「我是江波。」 「原来是调查老俄的单位啊？我是反黑的浅川，请多指教！」 浅川用力拍打江波的背，让他痛得皱起脸，筱冢则向江波投以抱歉的眼神。 「浅川，我记得你们刚刚在爱宕署成立了调查总部，你喝这么多没关系吗？」 「不好意思，今天已经抓到嫌疑犯，没关系。」 看着志得意满的浅川，筱冢慰劳似地点头说「太棒了」。浅川坐在筱冢身旁，直接从筱冢手中抢走酒杯，喝着啤酒。 这样没有规矩的无礼行为令江波颇为震惊。虽然浅川与筱冢同年便升上警部补，就一个非CAREER警官来说是大大出人头地，可是对方的阶级可是警视正啊！身处于讲究阶级的组织中，就算筱冢是朋友也应该有所顾虑，不该如此随性才对。江波几乎忘记自身的烦恼，很认真地替浅川担心着。 「啊，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一直想早点告诉阿筱。」 「什么事？怎么突然这么正经？」 江波完全看不出浅川的态度哪里正经，可能只有筱冢能察觉出浅川微妙的变化吧。 「呃……就是啊……我要跟铃子结婚了。」 浅川显得有些不自在，筱冢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原来是这件事啊！太好了，你们两个早该结婚。你总算愿意步入婚姻啦？」 「是啊。实在很不好意思说……有一些状况让我们不得不加快脚步。」 「难道……铃子有了？」 浅川原本因酒醉而通红的脸颊此时变得更红，点点头回答，「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都年纪一大把了还先有后婚实在很丢脸，不过既然已经有了也没办法。」 「别这么说，这是很值得高兴的喜事。你也快要当爸爸了，真期待呢。」 筱冢不住地点头，打从心底祝福朋友的婚事。虽然他笑容满面，江波看了却忍不住感到唏嘘。 江波知道十二年前筱冢身怀六甲的妻子被人枪杀的往事，当时他才高中一年级。这个案件引起不小的骚动，担任京都府警察的神津为了参加葬礼还特地回到东京，顺便回家一趟。江波直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件事。 『真是可怜。』 当时，穿着丧服回到家里的神津在门口这么说。 『他是我们同期之中第一个结婚的。没想到才新婚一年，太太就过世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自言自语完后，神津才走进家里。看到哥哥难得露出沮丧的模样，江波也替素未谋面的筱冢感到难过。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铃子有严重害喜吗？」 看着筱冢开心地问东问西，江波却感到些许悲伤。筱冢至今一直维持单身，可能是因为还忘不了死去的妻子。 江波从来没有专注在一段感情上，无法理解怎么可以如此坚持地爱着一个人。身为一个优秀的CAREER警官，拥有耀眼的经历，却要单独生活，这连身为外人的江波也不禁替他感到寂寞。 05. 「幸好没有下雨。」 椎叶昌纪双手合十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似地开口，说完后在筱冢身旁坐下，眯眼看着晴朗的天空。 连绵的阴雨持续到昨天，今天的天空却离奇地连一朵云也没有，晴空万里。 「梅雨季结束了，这样的天气真舒服。」 筱冢点了点头后站起身，两个人同时看着刚刚打扫干净的由佳里坟墓。 他为了亡妻第十三次的忌日来到菩提寺，才刚与椎叶两人烧过香。 「昌纪，真抱歉……没有办场更隆重的法事。」 「不需要抱歉。我相信，只要我与姐夫参加，姐姐就很开心了。」 筱冢说出道歉的话后就猜到椎叶会这样回答。其实筱冢的想法和椎叶一样，因此故意不找老家的人过来。 对于那些早已遗忘由佳里的人来说，参加法事只是虚应一下故事，由佳里知道了也不会开心。何况，筱冢并不希望造成椎叶的麻烦。 住在成城的双亲依然健在，但几乎不回老家探访的筱冢已经完全和父母疏远，只要能在亲戚的婚丧喜庆上一年碰面个两、三次也就足够。 筱冢的父亲曾经担任前大藏省（注6）的事务次官，算是身居官员之首，现在则是某家知名的地区银行行长。长男是外交部的官员，次男是执业医师，三男筱冢也是高级警官，可说是一个菁英之家。但是，筱冢从以前就与骄傲自大的哥哥们感情不睦。 母亲也特别注重外表与面子。当筱冢告诉母亲他要跟由佳里结婚时，母亲很明显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筱冢的母亲还有强烈的「门当户对」错误观念，曾经试图劝筱冢打消念头，最后还是被筱冢坚定的意志打败而答应这场婚事。 不过，筱冢的母亲内心还是很不满意这桩婚姻，由佳里的一周年忌日才刚过，便迫不及待地逼筱冢为了再婚而相亲。 从那次之后，筱冢便拿工作忙碌当借口，鲜少回老家。筱冢的母亲只得放弃安排筱冢再婚的计划，顶多在碰面时向筱冢发牢骚。 「啊！对了，请替我向浅川先生问好。」 「好。他本来也想来，不过现在铃子的身体比较重要。」 ＊＊＊＊＊＊ 注6 相当于财政部，现已更名为「财政省」。 ＊＊＊＊＊＊ 浅川原本预定与铃子一起参加法事，但昨晚开始铃子的身体不太舒服，只好临时取消。 今天早上浅川亲自跑到筱冢家，只为了转达不克出席的事。他站在门口，一边道歉说「对不起」，一边将白包递给筱冢。好友的重视让筱冢十分感动，同时也诚心希望浅川能与铃子共同迎接幸福的生活。 他们的高中同学在日暮里开了一家高级日本料理店，筱冢与浅川偶尔会结伴去光顾。去年秋天时，铃子成了这家店新聘请的店员。 铃子将满二十七岁，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前夫是个会打老婆的人，婚姻仅维持短短两年便宣告结束。 不过铃子的个性开朗，看不出曾有一段黑暗的过去。她总是精神奕奕且服务亲切，也不怕说话粗鲁的浅川。他们的老板同学常取笑说：「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铃子听了总是略带气恼地说「我才不喜欢像浅川先生这样粗神经的人呢」，但其实她早已对浅川一见倾心。 没多久，在铃子的主动出击下，浅川与铃子便正式开始交往。铃子的年纪比浅川小上一截，不过能干的她一定会是浅川的贤内助，两人能共同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 「浅川先生秋天就要当爸爸了吧？」 「他一定会是个很爱操心孩子的父亲。他平常总是严肃地板着脸孔，现在却天天是一脸高兴期待的表情。」 椎叶颇感认同似地露出微笑，接着从地上站起来。 「差不多该走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吃午餐？」 「好啊。」 筱冢提着空空的水桶走在碎石子路上，椎叶也很自然地走在他右手边。 「工作还顺利吗？三点水的工作很辛苦吧？」 三点水是警方的行话，意指贪污。因为「污」的部首是三点水，才用这个称呼。 「辛苦是辛苦，可是很有成就感也很有趣。」 椎叶去年从警署调回警视厅，现在刑事部调查二课工作。二课主要负责的项目是调查收受贿赂、选举违法事件、伪造货币、诈欺与侵占公款等等，亦即智慧型犯罪，而椎叶负责的是有关收受贿赂的部分。 他们在警视厅算是人气颇高的部门。要想在那里工作，不但得具备足够的知识，还得有耐心应付大量的数据资料，与持续不断的无聊侦讯，是个工作量很大的部门。 「有工作热情是很好，但你有工作狂的倾向，我怕你太过投入。」 「现在的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乱来啦。」 椎叶面露苦笑。他今年已经三十三岁，虽然外表看起来还很年轻，可是已少了从前那种尖锐的气质，开始流露出成熟男人的魅力。 累积许多经验之后，椎叶不管是在工作方面或做人方面都有所成长。现在的他已经不再让人操心了。 由佳里的不幸意外让椎叶的人生起了极大的变化。从这个角度来看，椎叶也算是这起意外的受害者。 那是筱冢与由佳里结婚隔年的事情。怀了身孕的由佳里到妇产科产检，回程却被卷入黑道之间的冲突而丧命，肚子里的胎儿也无法救活。 警方原本以为是某个黑道组织的手下跑到敌对组织的事务所开枪，由佳里只是被流弹波及。事后调查才知道，其实由佳里是被一个男人刻意枪杀。然而，那个人是黑道老大的爱子，老大还找了一个替死鬼出来自首，替儿子顶罪。 如果让黑道的火拼继续扩大，可能危害更多市民。因此，当警方知道真凶另有其人时，便利用这一点当作条件交换，逮捕替死鬼后让两个黑道组织停止火拼。这个真相被一个八卦杂志当成传闻披露，只有筱冢清楚而沉痛地明白，杂志说的都是事实。 当时椎叶还在东大念书，一直十分崇拜筱冢的他很想当警察，也已经获得内定。可是，看到筱冢竟然默许这样荒谬的调查结果，便有些自暴自弃地放弃内定，决定当一个非CAREER警官。 「真不敢相信，已经过十二年了。」 椎叶喃喃地说着，筱冢也简短地回答「是啊」并看着脚下的影子。看来，不只有筱冢沉溺在过往的记忆中。 火热的阳光像是盛夏的强度，不过还未有蝉鸣声，只有两人走在碎石子上的脚步声。碎石子上映出两人的影子。 筱冢想起六年前的事情。由佳里举行第七次法事时，他们还没有重修旧好，彼此心中都有疙瘩。当时警视厅恰好成立了组织犯罪对策部，而椎叶则隶属于专门查缉枪枝与毒品的组对五课。 椎叶会被调到组对五课可说是意料中的事，毕竟他在同样负责查缉枪枝的生活安全部里表现优异。但他之所以能够成功查扣许多违法枪枝，是因为他很深入地调查有许多违法枪枝出没的黑道世界。 当时的椎叶把筱冢的担心放在一边，投身于危险的调查工作中。他将心中累积以久的悲愤全部集中起来，发泄在所有的调查工作上。 椎叶痛恨警方隐瞒由佳里的死亡真相，可是，他更痛恨那些犯罪的人，所以还是走上警察这条路。 他被两种负面情绪缠绕，同时在组对五课执行极为困难的卧底调查与S工作，不安定的精神状态仿佛随时面临崩溃。 看着这样的椎叶，筱冢在一旁担心不已。他好几次想帮椎叶，却遭到椎叶顽强的抵抗。 椎叶并非单纯地意气用事，而是因为气筱冢不肯追查杀害由佳里的真凶，也不愿意继续相信筱冢。 不过，从某个时候开始，椎叶的态度有所软化，原因不得而知。不确定是因为椎叶的想法有所变化，还是因为时间久了便渐渐能原谅筱冢。但不管原因为何，他们两人总算又跟以前一样，变回感情良好的姐夫与小舅子关系。 「姐夫。」 「什么事？」 「现在才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真的觉得能当警察真好。」 椎叶一脸害羞地说着，筱冢轻轻点了点头说：「嗯。」 筱冢有一种心中大石终于能放下的心情。椎叶已经完全脱离过去的桎梏。他曾经因为怨恨筱冢而拒绝当上CAREER警官，故意选择非CAREER警官的路，但现在的椎叶已能原谅并理解筱冢的决定，同时为自己警察的身分感到骄傲。 筱冢的内心深处对自己搅乱椎叶的人生规划感到内疚，不过看到成长得如此沉稳的椎叶，反而替他选择这条路感到欣慰。像椎叶这样没有野心、个性认真的男人，绝对不适合当CAREER警官，在出人头地的战场上与人厮杀。 第一线的调查员与CAREER警官一样是警察，其存在目的与做事方式却截然不同。CAREER警官是单纯的公务员，比起调查案件，更重要的工作是保护整个组织，很难不使用肮脏的手段解决问题，甚至常常得亲自喝下污浊的脏水。 听到其实杀害由佳里的凶手另有其人时，筱冢也和椎叶一样，很难接受警方的做法。可是以筱冢的立场来说，根本没办法对调查结果提出异议。 对于默许这一切的自己与警察这个组织，筱冢有着难以压抑的愤怒与灰心，但最后他依然选择留在这个组织，继续警官的生涯。 筱冢仍不知道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或许，这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但是，自己对由佳里做出无可原谅之事的懊悔，到死都无法消失——只有这一点是筱冢可以肯定的。 「真抱歉，临时叫你出来。」 说是这样说，但神津俊卓的表情看起来一点歉意都没有。他笨手笨脚地替筱冢倒啤酒，因为倒的速度过快，杯子里的啤酒有一半以上都成了泡沫，筱冢看了不禁皱起眉头。 「你倒啤酒的技术真差。」 「你是恶婆婆吗？这么啰嗦！」 神津不屑地冷哼一声，筱冢从他手中抢走啤酒瓶，像是故意示范似地替神津斟满啤酒。 「你这家伙真讨人厌。」 神津嘴上抱怨，却拿起啤酒喝得津津有味。 与椎叶道别后，筱冢接到神津的来电，约筱冢七点在常去的赤坂那家高级日本餐厅碰面。筱冢先回去千駄木的家，傍晚再出发到约定的餐厅。 当菜都送上来时，神津有些不自然地说：「今天我请客。」 「你有什么一定要请我吃饭的理由吗？」 「当然有。前一阵子你帮了郁彦。」 江波主动将自己的丑事告诉神津，让筱冢颇感意外。他询问神津是否知道全部内情，神津严肃地点头说「知道」。看样子，神津早就知道江波的同性恋倾向。 「我从以前开始就要求他不管遇到任何问题，都得巨细靡遗地向我报告。」 「你的管教看来很成功。」 神津不太认同似地摇头说： 「这哪算什么管教啊。他只是怕自己犯下什么过失，害我的履历留下不好看的记录，所以才愿意一一向我报告。不过……总而言之，我得向你道谢。谢谢你帮了郁彦。」 神津有些不悦地大口吃下豆皮。要一向讨厌欠别人人情的神津向筱冢开口道谢，想必让他很不甘心。 「你弟弟是个很有趣的人，我还没遇过跟他同类型的人。」 「他还像个小鬼。对了，听说你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他的自我意识太过膨胀。不要那么爱欺负我家的笨弟弟好吗？」 「我哪有欺负他？」筱冢干脆地撇清关系。 「说谎。你知道他是我弟弟才故意那样说的，不是吗？」 筱冢懒得解释，但他绝不是因为他们的兄弟关系才用那种态度对待江波，而是江波带着挑战意味的年轻眼神刺激了筱冢心中的某种东西。 桀骜不逊的调查员到处都是，平常遇到大概只会觉得这些年轻人强势一点也不错。但不知何故，筱冢就是无法平心静气地对待江波。 看到江波，筱冢就无法压抑想好好教训他的冲动，态度也比平常严厉许多。 事后筱冢也曾反省，那样对待江波实在很幼稚，幸好江波并不会软弱到因此颓废不振。 「不过，执行跟监工作的调查员竟然中了对方设下的美男计，实在太过粗心。」 「他们是偶然认识，那个人又没有被记录在调查资料里，江波没注意到他有问题也很正常。」 「可是，你却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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