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争的对手,有可能挤掉自己的位置——可年轻人的本性无法压抑,大家还是在第一时间,拿腔捏调做怯生生状地自我 介绍,继而相约吃饭,相约游戏,相约练剑,你来我往,拔掉羊皮露出狼爪,熟络起来。 这个过程对于符槐枫来说,无疑是困苦的。——困苦的原因丰富多彩。 一来,他年纪虽轻,却已经是“外貌协会”资深会员。通俗一点说,太过普通的脸,在他脑海里是无法正确成象的。 二来,前面说过,他对于图像的记忆有障碍,出现次数太少,便无法准确记忆。 于是乎,几天过后,当槐枫站在那张“选拔组成员名单”面前的时候,他的大脑横截面其实是这样的: [征名A]:0_0 [征名B]:0_0 [征名C]:0_0 [征名D]:0_0 一路往下,看了五六十个,莫不是如此。直到瞧见“楚云”的名字,脑海里“嘎吱”了一阵,跳出一个“^_^;”,弯 起的眼是春风拂面的笑,旁边一点,是泪痣——卡了一会,脑袋里笑脸隐去,自行替换成一个“=;”,姑且算是那个 满是杀气的眼神。 如果只是对于形象的认知度不足,并不足以葬送符槐枫的“人际开拓之路”。 问题是,他还拙于言辞。 拙于言辞的意思,不但包含“对于开启话题不擅长”,而且包含“对于参与话题不擅长”,往往那边一群人在说话,就 看他高高大大的一尊,往人群里一杵,瞪起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面,也不知是在听,还是在发呆。许久也不见他搭 一句,只有那双直径超标的大眼,没来由盯得人背后发毛。 这样一来二去,找他说话的人也少了。于是,无法从外形上记忆师兄弟们的符槐枫,又凭空少了些从语言习惯上分辨他 们的机会。 当然,对于剑客来说,外观没意义,语言也没意义,功夫有意义。 一个剑客手上的拿捏,比所有的表情动作宏篇大论,更直接、更生动,更能毫无保留、直截了当地展现一个剑客的灵魂 。 所以,外观识别与语言辨认同样贫弱的符槐枫先生,把“认识新同伴”的所有希望,投注与师兄弟们比剑的时候上。 然而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脸和声音——无论怎样微薄——好歹是给槐枫那近乎空白的资料库里,带来了一点数据流量。 而比剑…… “砀——”地一声。 槐枫手上练习用的木剑硬是被他挥出了类似真剑的音响效果——对面的人应声弹开去,落在五尺开外。 “连一剑也没接下啊。” 槐枫在心底偷偷地叹了口气。 “连一剑也没接下啊!”谭教头晃悠这油光水滑的脑袋,连反光都在微笑,“第几个了?这是?” “第四个了,今天。” ——没错,就是这样。 槐枫的剑路数重,势大力沉,对上他的师兄弟们,往往连一剑都挨不过去,还谈什么姿态,什么路数,什么风格,什么 性情? 于是,当世间推移到第六天,谭教头决定开始正经教习双剑的时候,槐枫脑袋里对于师兄弟们的印象,依然徘徊在一个 “聊胜于无”的低水平。——表现在脸上,就是愣神与发呆齐飞,沉默与“啊”“噢”一色。(注二) 幸而,男孩子们之间不相小女孩儿,连上个厕所也要扎堆。又幸而他们是来练双剑的。所以,虽然槐枫始终没把人脸和 名字对上号,还拿着那把重量超标的玄铁重剑,把半个选拔组都蹂躏了一回,还是有不少人,惦记着槐枫非同寻常的体 能、泰山压顶的重劈,妄图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暗自对他好。 ——槐枫的日子,也便还过得去。 与槐枫相反,楚云的人际网络撒开的很顺利——几乎有点过分顺利。顺利得三年后,五年后,乃至十几年后,无论在这 片大陆的那个角落,只要曾经在半山饭堂吃过饭的面孔,见到了他,都会热情地上前,迫不及待地与他勾肩搭背:“哟 ,楚云!” 这种时候,楚云往往颔首,眯眼,保持着有理有利有节的笑容,薄唇一开一合,吴侬软语缓缓地渗出来,犹如三月带着 甜香味的暖风,无端端就薰出一片春意盎然。 只有楚云历三年以上版本(乱用词好孩子不要学)的槐枫,才能从那一条线似的眼里,读出楚云心里那句实话: “靠!这人谁?!” ——当然,有的事,连槐枫也不知道,一辈子不知道。 比如楚云也是“外貌协会”资深会员,编号甚至比他靠前。 比如当时楚云手里有一份“选拔组名单”,和谭头手里的那份,一模一样。 比如那些夜里,当槐枫这样实心眼的孩子已经上床摆平了的时候,楚云总还弓在灯前,把那长溜的名字一个一个顺下来 ,把鄙夷的名字涂黑,在欣赏的名字后面打勾。 再比如,“槐枫”名字后面的第一个勾,不是因为他的体能,也不是因为他的重手,而是因为,他有一对斜飞入鬓,英 气逼人的剑眉,和一双个大如斗,黑白分明的眼睛。 注一:这是当年老歌的歌词,我爹爱唱=v=|||。 注二:原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滕王阁序》,唐,王勃。 第6章 槐枫脑中,楚云正面第一次清晰的成像,是由于谭教头的一句话。 那句话是这样的: “楚云,你去和槐枫打一场。”(……) ——后来槐枫把楚云的那个正脸记得太清楚,于是连带着,连这话,也记得太清楚。 那是集训第六天的早上,最后半天的恢复练习。大家刚做完热身,正分散着,练习挥剑和挑刺。——不知道为什么,谭 教头心血来潮,来了这么一句。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木剑,转过头来。 楚云的本事,大家就算没见过,也该听过。——青年论剑会单剑首席,“天下英雄谱剑谱”上最高的排名到过第三,这 都是实打实的成绩,纵然听说之前曾颇多周折,再回来时已经被发配冷门双剑,可在这选拔组中,还真没有人敢和他较 高低。 而槐枫的手段,大家就算以前没听过,这些天总也该见过。——不说别的,就说折在他第一剑下的名字,就够填满半个 选拔组名单。 这样的两个人受命对磕,别说是组里一般没很见过世面的师兄弟们;就算是见多识广的教头们,也莫不兴致勃勃。 何况谭教头立马又跟了一句:“用真剑。” 举座哗然。 经过上千年的发展演变,如今剑客用的剑分为三种:一种称为“习剑”,顾名思义,就是练习中用的剑,一般以竹或者 木制成,伤害力不强;一种是“论武大会”等武会上的比赛用剑,简称“赛剑”,一般不开刃,可能致伤但不致命;还 有一种,就是谭教头口中的“真剑”,也就是百年前侠士高人们行走江湖所配的,开刃锋利能杀人的真家伙。 “谭头,”副教头里有人拽住他的袖子,“不过是自己师兄弟间切磋,何至于……” 谭教头不答话,抬起下巴向楚云:“楚云,你怎么说?” 楚云什么也没说,只略一点头,转身走向剑袋。——一柄剑二十年横扫天下不打磨的时代俨然已经过去了,就目前的情 况来说,就算是纯钢打造,也难免磕碰磨损乃至于折断,所以,一般来说,一个剑客,都最少带五柄以上的剑在身边, 准备随时替换。 转回来的时候,楚云手里多墨绿色的剑鞘,站到场中,“唰”地一声,抽出一柄细剑,剑身只有两指宽,薄得像纸一般 ,阳光下,微微反射出青碧的光,像是兰草的叶子,衬着楚云笔挺的腰杆,白净小巧的脸庞…… ——槐枫脑海里没来由地跳出一个词,叫“深谷幽兰”。 继而他马上觉得,这个词用以形容一个男人,似乎不是那么特别对,连忙奋力地甩了甩头——又继而,他看到楚云双眯 起的细眼中寒光乍现,一寸寸森冷的目光像是钢钉一样钉在自己身上……“俺有没做错事,他为毛要这么看着俺?”槐 枫奇怪,同时觉得很想不通,很难过,很委屈,很…… “槐枫?” 谭教头在那边招呼他。 槐枫没动,依然咬着下唇嘟嘴站着,表情很别约。 “……贝贝!” “啊?哦!” 槐枫这才想起,似乎自己是奉命要去和面前这个人打一架的,连忙转身跑到去找剑袋,把自己的真剑拿出来。 剑如其人。 槐枫的剑也和他的人一样,透着憨厚而质朴的气息:纯黑的剑身,足有半人高,剑刃厚得过分,目测就能知道是标准范 围以上的重量,与其说是柄剑,不如更像一把刀斧——所有人都在心底悄悄地抽了口气:槐枫用习剑的时候已经让围观 的大部分人吃够了苦头,这真剑…… “开始吧。”谭教头退到安全距离外,挥了挥手,“随便谁,给老爷子我端杯茶上来!” 众人随谭老爷子一起坐定了,人手一碗盖茶,等看热闹。 两个人一人抱一柄剑,面对面站了许久,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酝酿了浓厚的“高手过招气氛”,然而沙漏倒了一次, 又倒了一次,计划要“比试”的两人,就像是钉在场上似的,一动也不动。 谭老爷子喝了两碗茶,吃了三块点心,终于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扯着嗓子:“我说你们倒是快着,比划完了好吃饭—— 要再这么杵着,中午饭还吃不吃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饥饿的恐惧是直击心灵的——何况是槐枫这样一颗除了吃喝拉撒就没装什么其他事儿的单纯心灵。他想不能这样下去了 ,输赢横竖一场架,赶紧打完好吃饭,于是对着楚云,举起了剑: “楚师兄……” 抬头望过去,楚云不为饿饭所动,仍旧如方才一般,抱着剑,微勾着嘴角,眯着眼,安然地站着:“嗯?” 槐枫不知怎么地,就注意到他在鼠灰色的训练服外,自己加了条米白的腰带,上面似乎还有绣花,迎着阳光,忽明忽暗 地晃着——在腰上紧紧勒着,勒出不盈一握的效果…… 瞧人家,槐枫心说,眼看风吹吹就倒的体格,都不怕饿饭,槐枫啊槐枫,你倒有点…… “咕噜。” 肚子君很不合时宜地出来凑了个热闹。——槐枫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楚师兄,得罪了。”举剑向楚云挥去。 必须承认的是,当槐枫举起剑的时候,他的确想把力道控制在三分以内,避免伤人伤和气——奈何就在他把剑举过头顶 的时候,谭老爷子在旁边添油加醋地喊了一句“赢得人奖大闸蟹,吃到饱”——剑落下去的时候,已经是十二分的力量 了。 不好。 眼看着楚云只是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着他,不避,也不让,槐枫心力发怵。 这一剑下去,可别真把人给劈没了,他爹妈得找我赔多……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槐枫的剑眼看落到楚云身上的时候,他忽然脚下一溜,堪堪避开去——槐枫只看到他手上那柄像柳条儿似的细剑在 自己剑上一点,就觉得虎口一阵剧痛。 然而这时候撤剑已来不及了。 只得咬牙硬把剑一横——黑色的玄铁剑身划过楚云的细剑,发出“滋滋”的艰涩声响,火光四射。 “好!”谭头在一边喝采,“这样才像话嘛!”兴高采烈地吞下去两个蜜枣,“继续继续!吩咐下去,今天食堂加菜! ” 第7章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场中激战正酣。 围观群众看得津津有味,乐趣横生。前三排像是一群被滴溜着脖子的鸭子,脑袋伸得长长的,瞪大了眼儿,时不时地还 有一两个连嘴角边的哈喇子都下来了。后面几排看不到的也不闲着,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出三五十个铜子,多少不拘 ,开盘下注,好不热闹。 “我就说吧,”谭老头儿占了个好座儿,翘着二郎腿,拎着把折扇,一口茶,一口点心,扇一扇,“这两人打起来肯定 有看头,我说你们下面开盘的注意点影响啊!超过二两都没收啊!” 相比台下的热火朝天,台上的两位显然没有那么轻松悠闲。 “哐”地一声对撞,各自向后飞开,站定,抱剑对视。 从结果来看,楚云是占了上风的:槐枫的胳膊上,腿上,乃至脸上,都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血痕,那柄黑色的巨剑上,更 是凹凸不平惨不忍睹。 可从局面上来看,楚云却完全占不到便宜——虽然和槐枫相比,他的伤只有脸颊上一条细痕,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 功底深厚,气息也还平稳,但无论是汗水淋漓的额头,还是不甚红润的脸色,多少道出了他体能捉襟见肘的现状——反 观槐枫,虽然身上伤是多些,可神采奕奕,脚步轻便,对于持久战,显然游刃有余。 “来了。” 谭头放下手里的吃食,摸了摸下巴,挺直了背。——嘈杂声小下去,即便看不见的,也踮起了脚,期待着扯着脖子,望 着场内。 槐枫横握着巨剑,浓眉轻扬。他虽憨实,却绝不笨……亦或不如说,在剑术上,他有一种类似野兽的求胜本能——几乎 是看到楚云真剑的第一眼,槐枫就确定了战术; 剑细,技术派。 剑身薄,力量不足,体能差。 ——若是一开始就强攻,在他手感好的时候,容易被他卸力,乃至借力用力。只有“拖”字当头,待他体能见底之时, 自然只能任人宰割。 “嘿。” 槐枫看着楚云身上被汗浸透的层层布衣,忍不住悄悄勾起了嘴角。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楚云,依然如开始时一样,单手持剑,侧身而立,不避,也不让,弯着月牙儿似的眼,笑眯眯地看着他。 槐枫看着他那陡然苍白下去的脸,还有顺着颊边,缓缓趟下的一颗汗珠……深吸口气,咽了咽口水,握紧手上的剑,一 步,一步,向楚云逼去。 “喝!” 离楚云还有五步之遥,槐枫猛地将剑平挥出去——现场抽气声此起彼伏,师兄弟们见多了槐枫的劈砍,却从不曾见这样 伶俐的抽杀。 这正是槐枫的最后一击。虽说威力奇大,可也让槐枫中路大开,防守全失,如果这个时候…… 没有如果。 那剑身眼看就要触到楚云身上,将他一劈两半! “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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