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慢了。” 接下来的情形,在三个月内,槐枫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剑撕裂了楚云的衣袖,却听“当”一声,被什么东西重 重格开了,然后一个重物冲进他怀里,硬生生将他撞得脚步一虚,倒在地上——回过神来的时候,正仰面躺在地上,楚 云叠在他身上,反手握剑插在他颈际,扭过头来: “大闸蟹没了哦。” ——才发现,已然竟输了。 “呃……” 楚云拍拍衣服,站起来,向他伸出手:“起来吧——这可是真剑,你刚刚真想杀我啊?” 话是重的,语气却只是微嗔,脸上干脆连一点怒意也没有,依然笑得像是春三月里西湖畔荡漾的垂杨柳。槐枫一时不知 该如何解释,只得连连摇头:“我……” “行了行了,”楚云笑着挥挥手,顺手把槐枫的后衣襟也拍了拍,“我不太吃螃蟹,你要吃便吃了吧——还有,手上功 夫细腻的,体能未必就不好了,同门师兄弟互相过过招也就算了。若是出去和人硬抗,也如此托大,难免吃亏的。” 槐枫反驳不能,只得闷闷地“嗯”了一声。 “好了,吃饭吧。” 楚云煞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得意,拽衣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欢快地甩起剑,踮着脚哼着小调,一 步一摇往场外颠。 槐枫愣愣地看着那削瘦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楚云刚刚倒下时,留在自己衣服上的汗印子。 ——然后杂乱的歌声嘎然而止。 “咚”地一声。 楚云倒在了地上。 当天下午,双剑的第一次教习,楚云缺席。 “唉,”休息的时候,槐枫听到谭教头叹着气对副教头们念叨,“楚云这孩子,就是心气太高,他那身体本来就一病箩 ,还不晓得疼惜自己,尽瞎折腾……” “可不是,”副教头们纷纷附和,“若我家儿子是那个身板,定不让他习剑的。” “要习也就练个外门,何苦进内门来受罪。” ——“外门”和“内门”是松派的俗称,只有松派这样的大门派才有“内外‘”之分。“外门”里都是对外招的弟子, 不必上堂拜师,学个兴趣,强身健体;而“内门”里的弟子,则是各师父亲自选拔的苗子,准备将来练出来了,要去面 对那无止境的武会征战的。 “可不是,但是这孩子倔,听说当初不是和家里说拧么?说是’不给练剑就跳河‘!” “吓?还有这样……” 槐枫皱了皱眉,绕过嘈杂的副教头群,蹭到谭教头面前,拽了拽他的衣袖:“谭师父,楚师兄他身体不好?” “哎,”谭教头拎起茶壶,对着壶嘴狠狠地吸一口,“何止是不好——你没听说?” “是有听师兄弟们提过,只不知详细……” “那孩子,”谭教头立起身,在胸前比划了一下,“这里的经脉天生是错的,动得久了,气上不来,就胸闷动弹不得— —两个月前才刚去汪家那里做得针灸正过来,哎,可惜发现得迟……之前,听说他老也中途落败,剑宗宗主还总批他意 志不坚无法承大任……” 槐枫咬着唇角听着,不知为什么,眼前就出现了得胜之后的楚云: 衣服湿得能滴出水来,额角颊边缀满了大大小小淋淋漓漓的汗珠,面上全无血色,苍白如纸——上面却写满了得胜的骄 傲,兴致盎然,神采飞扬,尤其是那一双细长的眼睛,晶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于是槐枫的胸口也莫名其妙地闷了起来。 第8章 “晚饭后去探他一探。” 槐枫这么盘算着,匆匆用罢晚饭,拾掇了东西,点上灯就往外走,打开门,却见一个人正站在门外——不是楚云,却还 有哪个? “楚师兄?”槐枫喜出望外,“你怎么……你还……” “得了得了,”楚云老实不客气地直接登堂入室,“你们别一个两个的把我当易碎物品,我又不是老弱病残幼……看着 我干嘛?我也没缺胳膊少腿的……” “你不是……” “我是累的,睡一觉就过去了,”楚云风轻云淡地把话题错了过去,“倒是你,”扔给槐枫一个东西,“今天是真剑, 伤得不少吧?用这个擦擦,两天就好,还不留疤的。” 槐枫接过来一看:是一个精致的蛋青色小瓷瓶,上面是篆体的“秘制创药”四个字,瓶底刻着个小红字——“汪”。槐 枫手上一哆嗦,几乎把瓶子掉在地上:“这是……这是汪家的秘药,可金贵了,我不能收……” 汪家,几大武林世家之一,素以毒术及药剂闻名于世。其配方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给你你就拿着,”楚云倒满不在乎,广袖一挥,“他老汪家的东西,合该我糟踏——哎,我说你这孩子,就一实心眼 的木头,如果把别个人伤成这样,看人家不追着我屁股后面讨医药费呢……还有,”顺手给槐枫额上来一爆栗,“以后 别那么傻,有你那么对剑的吗?那是自杀,真剑不长眼,要果真力道出去了,可不是剑剑都收得住的,饶是我,还刮了 你个皮开肉绽,换个人不早给你片儿成烤鸭了……” 槐枫坐在桌边,听楚云数落着。 连绵的江南口音,像是三月的春雨,丝丝地渗入耳中,淌进心里,竟然很服气,很熨帖。 许久,回过味儿来,木讷讷地接了一个“我”字,话还没出口,发现那边楚云已经拔脚走到门口了:“别’我‘了,早 睡吧,明儿个早期有得练呢。” “……嗯,哦。” 槐枫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好一会儿,才发现:提灯被顺走了。(揍) 然后还是讲习双剑。 双剑和单剑不同。单剑按照师承路数、偏好特点不同,有“巧”“猛”“奇”“险”等不同的讲究,而双剑说到底只有 一个字:合。 二人合力,则一加一大于二,可出奇制胜,所向披靡;二人不合嘛……你还没来得及出剑,后面搭档先来一下子把你给 削了,那滋味你受得了? 师父们把要点讲解了,能不能练出来,还得看自个儿。 和槐枫一批上来的这些师兄弟们——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例外——都是练单剑出身,习惯了单兵作战,满场横飞,现在身 边忽然多出一个人来,挥剑的时候出了注意敌人的方向,更要注意配手的位置,一不小心就会铸成大错,惹得亲者痛仇 者快。虽然极尽小心,可毕竟初学,常有顾此失彼,措手不及的;而且刀剑无眼,磕碰难免,于是一场练习下来,往往 哀鸿遍野,吃痛声此起彼伏;待到中午晚上吃饭的时候,就可以看到饭堂里又多出了几只鼻青眼黑的熊猫,头大脸肿的 猪头。 不知是谁先传了出去,说是槐枫这里有汪家的创药,一传十,十传百,每天晚上槐枫的房间里都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络绎不绝,几天下来,门槛都被磨下去几寸,托这个的福,槐枫的人缘竟好了不少。 人散去的时候,槐枫也曾托着那个瓶子,纳闷一阵,再感叹一阵:汪家的东西,果然神奇的很,这么一小瓶,折腾了这 么久,竟也不见少。 却没注意楚云那薄片儿似的小身板,也夹在往来的人潮里混了进来,笼着手也不上前,只是站在槐枫背后笑——临了, 杂在人群里又溜了出去,回到自个儿房间,门一关,袖子一抖,丁零当啷的小瓶子落了一地:“好嘛,还当真不和我客 气。” ——楚云,楚家嫡长子,先祖上曾出过一位体散异香鼻子不好使的名偷儿或曰侠盗。 再然后依旧是一天天的练习。 新鲜劲儿很快过了,为了寻找合适的配手,大家每天陀螺似的,连轴转着和不同的人搭档,槐枫自然也不例外。况且, 他的实力是有目共睹的水准线上,行情自然看涨,每天约他试配的人恨不得排到山门口,到教头清场都闲不下来。 看着一张张“O_O”的脸从面前晃过去,说不头晕那是假的,可为了找个适配度高点的,也只得忍着。 槐枫的行情已是如此,打败了槐枫的楚云便更无需论——何况他本来就八面玲珑,人缘比槐枫又要好些。 于是这两个人虽是一个副教头手下带着的,一天却难得说上两句话,也就去饭堂前打了照面的时候,能略点一点头—— 槐枫眼大,感光面积比一般人大的许多,接受的画面是广角的,楚云的身形太细,距离五米左右占画面五分一不到,距 离十米就不能顺利成像了。于是往往楚云对他笑过以后五秒,那个无效信息过多的宽屏画面才好容易传导到脑里,再于 是,几天过后,槐枫习惯了望着楚云那湿漉漉滴着汗的背影,自己对自己傻傻地: “嘿嘿。” 再然后还是日子连着日子。 吃,睡,练习。 二十不到的脑子里,或许能蹦出很多念头,但却存不住多少事。——或许每天都有很多欢笑罢?或者身子被敲青了也会 很疼。可晚上闭眼睡一觉,无论灵魂和躯体的烙印仿佛就都被按下了清空键,太阳从东方升起,又是新的一天。饭堂里 早上有油条豆浆、时常有很大的肉、包子不间断供应还多种口味轮着来,槐枫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好极了。 他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也不是个头,然后他就相信这样的日子永远也不是个头了。 再然后……就在作者把“再然后”这词儿用烦了的那一天,吃完早饭的时候,谭教头忽然“叮叮”地敲了敲碗边,清了 清嗓子: “咳!大家注意一下——今天呢,是集训的倒数第二天,等一会,各组的副教头,会发一张小纸条给大家!中午练完了 以后,请各位把心目中合适的搭档写在纸条上,限写三个,可少不可多,写完直接交给我!教头组会按照参考个人的意 愿搭配,并决定诸位的去留!——好了,散了,去准备练习吧!” 第9章 二踢脚。 重磅的。 还是一捆儿扎一块放。——饭堂顿时掀了顶。 当然,集训终日的脚步一天天近了,关于教头们要怎么选人,又怎么拉郎配,私下里,师兄弟们没少议论,却没想到, 临到头能来这么一招,面面相觑之余不由慨叹:到底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论使心眼,小的多半琢磨不过老的。 “王师兄,你那纸条上,可别拉了小弟我啊!” “彼此彼此,李师弟,好说好说。” ——从饭堂向训练场进发的路上,于是充满了这样的声音。 槐枫夹在人群里,被人推搡着向前,只顾圆睁着一双牛眼,回不过味儿来:谭师父的意思,是豆浆油条大块肉和包子都 要没有了?啊,不……那个啥,正经的人头还没认齐,记得的名字加上记得的脸两只手一定数得过来——而脸和名字还 未必就对得上,这叫人怎么写啊? 午饭过后,槐枫坐在桌边,托着腮,犯了愁。 耿直地说,他并不是没有想过把“楚云”这个名字写上;再耿直一点说,就算他的脑子想不到,身上那股不轻不重的药 香,也时刻提醒着他,让他不能不想到……嘛,直截了当一点,事实是,槐枫心目中跳出来的第一人选,就是楚云。 实力强到足以以把自己撂倒了,还倒得很服气。 路数轻盈灵动,细巧有余刚武不足,和自己恰巧互补。 为人和善,总是笑眯眯的,和谁都处得来。 眉眼虽不分明,整张脸却意外地协调,又柔和又好看…… ——再没有比楚云更合适的人选。 槐枫却没有下笔。 他告诉自己,我把“楚”字的写法忘了。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放屁,私塾都TM白上了?槐枫捂住耳朵摇头,我平日 都练习呢,少上私塾去。小小的声音益发清晰,放屁放屁,你就是害怕了,你怕人家看不上你,你…… “是,我怕了!”符槐枫“啪”地一拍桌子“唰”地站了起来,“我怕了怎么了?!我……” 房间里空荡荡的,单调的音响猛砸在地上,反弹回来,撞得耳膜一阵阵生疼,满脑子里都是“怕了怕了怕了”的回音。 真是的。 槐枫长长地叹了口气。 谁说选搭档像找媳妇的?抓出来打!自己找媳妇那会儿,也就媒婆给说了两回,拿了三匹布一筐鸡蛋当聘礼,人姑娘长 什么样都还没见着呢,事儿就已经成了,哪有这么麻烦的! “教头组会按照参考个人的意愿搭配,并决定诸位的去留!” ——仿佛专为了和槐枫作对似的,这句话兀自跳了出来,大剌剌地横冲直撞,招摇过市。 是的,像楚云这样优秀的搭档,谁不想要呢? 而他又凭什么……或者说怎么有可能,挑上自己呢…… 槐枫越想越没底。 越想越难过。 越想越觉得未来渺茫前途无光。 “算了,大不了回分舵。” 赌气这么安慰自己,声音传到耳朵里心就揪了起来——练到这份上,一个月下来,伤也受了,疼也挨了,谁又想那么轻 易地就被打发回去呢。 思来想去,取了个折中的方法:先写了上两个应该会把自己写上的相熟师兄,再小心翼翼地,怀着“把全部身家舍下去 大赌一票”的心态,写上了“楚云”两个字。 可想而知,第二天宣布结果的时候,槐枫心里是怎样的忐忑。 得知自己留下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欣喜。 当听到:“配对:符槐枫,楚云”,槐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谭教头,想让他再 说一次,却见谭教头的那锃亮的脑袋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变成了四个,四个变成了八个……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醒来时,已是月上九霄。 清冷的月华隔着窗棂,一片一片地撇在屋子里,就像母亲裁衣时,散落在地上的布头,拉拉杂杂的,激起人琐碎的惆怅 。定了定神,槐枫环视屋子一圈,发现桌上灯还亮着,桌边坐着一个人,散发低着头,手里松松地圈着本书,有一搭没 一搭地翻着。 槐枫揉了揉眼,那人听到响动,转过头来——云中远山似的眉眼,还带着几分淡墨渲染的水气——不是楚云,还能是谁
4/23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