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他跪着吧!不过无论再跪多久,我都不会答应的。” 阿斯提阿格斯板正一张老脸,慢条斯理地说:“居鲁士年纪尚小,没有多少实战经验,我又怎么放得下心让这个 宝贝外孙去战场?” “动听”的话一说出来,使得在场的臣属们立时明白:他们的国王还忌惮着当年祭司的那通预言,怕年轻的王子 造反,而始终不肯授其军权。 这番口不对心的话,教听者均为之一寒。 “那陛下打算让王子他……” “这孩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波斯了吧。” 微微一笑,阿斯提阿格斯摆出大度的姿态,道:“听说冈比西斯〈居鲁士生父〉最近的身体不好……芒达妮〈居 鲁士之母〉总是和我提起,现在也是时候该让居鲁士回去探望一下他的父亲了吧。” “唉?这种时候让王子回波斯,不就等于放逐么?阿斯提阿格斯王到底在想什么?!” 在王孙暂居的府邸里,米丽安一边替年轻的主人清洗,一边低头埋怨着,眼看居鲁士的膝盖因为在雪地里跪得太 久,肌肤上透出一片青紫,自己心疼不已。 “九年了,米丽安……回波斯,不是我们一直求之不得的么?” 彷佛毫不在乎自己所受的委屈,携着轻松的笑音,居鲁士这般回道,听得米丽安一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话中 的深意。 “傻女人,难道你还看不出王子是故意的么?” 一旁的希曼看不过去似地讥道,摇头晃脑接着说:“疑心病那么重的米底王不会给王子兵权,又不放心自己御驾 亲征的时候让其独留爱克巴坦那。而后又想短期时间内,王子不可能在行省之内掌握民心,斟酌下来,就干脆让 我们回波斯去。” “呵。” 听到希曼这么讲,居鲁士哼笑了一声,惹得两个心腹古怪地回眼望他。 “殿下?”米丽安不知他所为何事,忙出言询问。 只见居鲁士垂着长长的睫羽,蓝眼睛闪烁着,面无表情,“希曼说得并没有错,不过我倒宁愿相信……这一回, 外公他是出于真心放我回国的。毕竟不管他多么讨厌我,我仍是他的外孙。” 听闻,米丽安和希曼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实在很难想象,多年来被无情的虐待,他们的王子还能保有这样的想法。 “伯提沙撒大人,和我一起去波斯吧。 ” 二日后,米底的使者驿馆。 居鲁士直截了当地当众提出这个要求,听得房廷一愣。 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少年的执着确实教人感动,而且今次还是在己方两位将军的跟前说的,这使得自己一时间差 点就要动摇。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未来人,房廷原是对古伊朗怀着憧憬之心的,只可惜自己目前的地位尴尬、又肩负重任,哪能 说走就走? 正欲回绝,但听蓝眼睛的少年又道:“大人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其它的意思,只是想邀您去我的故乡作客,不 知您可否赏光? “外公都已经允准了,您在顾虑什么?米底与吕底亚的战事一年半载都不会消停,公主的婚期恐怕也要延迟到明 年春天河水泛滥的时节,何必留在爱克巴坦那苦候呢?” 一年半载么?自己会在米底滞留那么久? 如此漫长的日子,都要远离“神之门”,远离那个不可一世的狂王? 居鲁士这无意间的一句话,陡然拨动了房廷的心弦。 他忽然觉得,自己离开巴比伦虽然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可是与此同时,却将心中某个重要的东西遗失在 了来时之处。 只觉得,戚戚然。 “我不同意!” 失神的片刻,一旁的沙利薛高声嚷道,一张俊美无瑕的面孔,此刻却难掩戾气。瞪了居鲁士一眼,美男子把脸转 向房廷,冷声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犹豫的?拒绝他!” 放任让这呆头呆脑的家伙跟去波斯,难保不会有去无回!自己答应过王,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直到抵达王都,趁 着这种时刻来邀,这居鲁士定是心怀叵测!总之,自己绝不能掉以轻心!“我倒觉得去波斯也无妨。” 一直沉默着的男子,此时提出了相反的意见,立时遭来了同僚的白眼。 “你在说什么?撒西金!” “反正一时也回不了巴比伦,就随伯提沙撒大人的意思好了。” 淡淡的语调,却像是火上浇油,惹得沙利薛气急,“混蛋!你究竟站在哪一边的?” 要不是一起共事那么多年,差点就要当他是米底的奸细!沙利薛咬牙切齿,再度把视线投注到房廷面上,目光触 及那张苍白脸孔。对方立即毫不掩饰地把脸别开了。 心中“咯铛”了一记,就连沙利薛本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见到他看待自己是露出嫌恶的表情,竟忽然生出一抹怅 然若失的错觉。 听到居鲁士这么说,不免有点心动。房廷望向但以理,男孩摇着头,表示他也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一记清脆 的喝声传来─“我也要去波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公主安美依迪丝身披鹿皮袄子,拖着曳地的纱裙,气喘吁吁出现在驿站的门口,俏丽的小脸 因为跑动的关系红扑扑的,发现房廷看向自己这边,不由得冲着他浮出两朵可爱的笑靥…… “殿下,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您擅自出宫,王不担心么?” “我才不是偷偷跑出来的呢!” 女孩嘟囔着嘴,撒娇道:“父王已经答应了,无论是波斯还是巴比伦,在婚礼之前,我可以和伯提沙撒大人在一 起……” 话音未落,房廷就感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袖子,低头。但以理一脸的绯红,期待的表情教人一看就能洞察他的心思 。 小公主果然是“见过她的人,都会为她着迷”么?哪怕是圣贤的少年也不例外? 明知道这一份单纯的爱慕并不会有结果,可莞尔的时刻,不觉还是生出一丝怜惜…… “一起……去波斯吧。”抚上但以理的头,房廷这般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注三:哈尔帕哥斯是后来帮助居鲁士在米底称帝的一位关键人物。 【第四章】 十二月中旬,米底正式向吕底亚宣战。 阿斯提阿格斯王亲赴战场,从爱克巴坦那奔至小亚中部的卡帕多西亚。 鏖战在即。 这边居鲁士、房廷一行,也踏上了去波斯的旅途。 沿札格罗斯山缘向东南行进,从四周环山的境地步出,众人初抵波斯行省之一的帕苏斯〈今法尔斯,伊朗西南部 省分〉,眼前呈现一片豁然。 时已冬季,札格罗斯山脚下寒风凛凛。 刚降了一场薄雪,驿道上覆着一层白色,晚间在途中生火,轻骑车队、马匹和骆驼便挨着山脚停下,依就着树林 取材。雪松松脂燃烧的清香伴着火势时漫时扬,袅袅掠过鼻尖,沁人心脾。 亚麻绳子锁着结实的月桂树,包括护送安美依迪丝公主出行的护卫军在内,并不算浩荡的队伍却占据了整整一长 列的帐篷。 四下一片安静,偶尔传来畜生嚼草的“喳喳”声与嘶鸣。 “还有多远?”房廷开口问道。 “快到帕萨加第〈后来居鲁士称帝处〉了,离安善城还不满两百里。”米丽安爽快非常地回答,十分精神。 一路的劳顿,倦意难掩,此时房廷真是佩服米丽安。身为女性,体力居然比他这个男人还要好,不光如此,居鲁 士这边的侍从似乎都非常习惯长途跋涉。 也难怪,在梵语和闪语中,“波斯”这个词本来就有“马夫”与“骑士”之意,他们善于骑射,举世闻名。 两百里么?这种天气如果下雪的话,恐怕还要在路上耽搁三、四天吧。 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房廷正想调整一下坐姿,怎奈膝上沉重。低头看去,但见那娇美的女孩蜷于 毡毯,闭着眼伏在上面气息均匀;一侧头,发现但以理也在不远处和衣酣睡着。 这对活宝…… 念起一路上这两个孩子就像对麻雀般,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不觉露出宠溺的笑容。 担心依迪丝会受寒,遂解衣下来,正要披在她身上─“大人,这样您也会着凉的。” 温文的语调,不消去看就能猜到这是谁在说话。 昂起头,首先望见的是少年面上深邃的蓝眼,跟着那抹挂于唇角的微笑也一起蹩进了视线。接着扑头盖脸,淡淡 的熏香,皆是他的味道。 居鲁士解下了最外面的鹿皮氅子,搭在了房廷的肩膀上。 房廷注意到,一入帕苏斯,居鲁士就褪下了米底的朝服,换上了波斯的坎迪斯长袍。那薄薄的蓝色布料,简直可 以透得出紧身的内衣。帐篷外面的温度差不多有零下十几度,真的不要紧么? 感到很不好意思,房廷忙呼了一声“殿下”,却遭少年打断。 “穿那么多就足够了。”居鲁士说,抖了抖袍子便挨着房廷坐下,接道:“小时候大雪封山,我就这么赤身裸体 ,偎着狼身取暖。” 房廷读过关于这个故事:相传年轻的波斯缔造者,婴孩时期遭阿斯提阿格斯王迫害,阴错阳差交由一个牧人抚养 ,牧人妻子之名在米底语中是为“母狼”之意。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说居鲁士吮过狼奶,曾被真正的母狼抚养过,所以便有个“狼崽”的诨名。 过去一直认为这些乃是史家的杜撰,今次由得本人亲述,方知确有其事!太传奇了─房廷由衷感叹,联想到“居 鲁士”日后会有更加让人惊叹的事迹,不自觉多看了身边的少年两眼。 “哼!夸夸其谈!” 正感慨时,对面的沙利薛不屑地斥道。声音虽不大,却足以教帐篷里的众人都听见。 “你!”听闻美男子不善的口吻,米丽安忍不住要替主人争辩,却被居鲁士以眼色阻止了。 “殿下并没有撒谎。” 可是这般,还是有人出声为少年辩护。 沙利薛匪夷所思地瞪着开口的那人─伯提沙撒!为何又为那波斯种解释? “波斯的男子自小就要学会三种技能:骑马、射箭还有‘说真话’,所以我相信居鲁士殿下说的句句属实。” 房廷一脸的严正,望向沙利薛,那责怪的眼神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当下“哼”了一记霍然起身,也不打声招呼就 径自躬身钻出了帐篷。 “呵。” 耳畔传来低笑,房廷侧过脸,只见居鲁士冲着自己展露笑颜,道了一句“您还真是不可思议”,手背上便一热, 低头,看到他正搭手覆在那处。 虽说房廷知道在这个时代,以握手表示友好是非常普通的事,可总觉得居鲁士这般未免太殷勤了一些。 暧昧的动作,总感觉怪怪的,可偏偏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小幅掀开帷帐的一角,看到撒西金在营火边拭剑,适才出去的沙利薛不知所踪,放下了帘幕,房廷四下扫了一眼 ,除了两个睡着了的孩子,帐篷里的使者和波斯的卫士们或站或立各自忙着,也没有人关注少年的这个小动作。 是自己顾虑太多了吧…… 这么念道,不觉松懈下来。 此时逼近黎明,睡意渐袭,也容不得房廷继续胡思乱想。没过多久,意识便模糊起来。 他不会想到,良久良久,直到重新启程的时刻,自己的睡脸就这样一直被人仔细端详着。同时,攥着的手也一直 没被松开过。 这一晚,帕苏斯的雪未停。 而千里之遥的巴比伦,也迎来了一场入冬以来罕见的大雪。 今天,是巴比伦之王、尼波神之子─尼布甲尼撒王三十五岁的生辰。依照惯例,为了庆祝王的生日,全国上下减 去一个月的赋税,就连囚犯与奴隶在当日也可以享用麦酒。 然而,就在这万众欢欣,比祭奠神祇更热闹的日子里,作为主角的上位者,却是一副意兴阑珊的倦怠模样。 “早点休息吧,陛下……明日还有朝会。” 晚间的盛宴结束之后,看到自己的主人不惧严寒,凭栏迎风地站于马度克神殿的露台前良久,拉撒尼很是担心。 可是近身提醒之后,狂王好像置若罔闻般,犹自站立着。 心事重重的模样。 也难怪,自从吕底亚国王克罗伊芳斯去世之后,各类繁杂政务接踵而至。 首先是因为米底向吕底亚开战,征战迦南的计划延期;接着似乎是料定了王不会在冬季出兵,埃及法老特意差人 送来挑衅的泥版文书;再来就好像还嫌不够乱一般,国内的犹太人近期又掀起一场小骚动,好在于生日前平息了 。 王,真是辛苦。 如果“那个人”还在这里的话,或许还能为其分忧……只可惜,作为迎亲使者的他,现在仍身处北国米底。 拉撒尼寻思,一边端详着主人郁郁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王很可能正和自己在想同样的事情。 “拉撒尼。” 这么想着,突然间就被呼唤,拉撒尼匆匆响应,然后就听上位者问道:“巴别塔……有多高?” 其实巴别通天塔的高度国内人尽皆知,只是拉撒尼不明白狂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怔了 怔,回答:“加上顶端的神庙,一共有两百七十多尺……陛下。” “最远……可以看到哪里?” “是东面的‘日出之海’,陛下。” “日出之海么……”喃喃了一句,尼布甲尼撒拧起眉,忽然扬起手臂指着塔下杜拉平原的腹地,那正在重修的金 头偶像,道:“把它拆掉吧。” “唉?”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拉撒尼正想再出声确认一回,尼布甲尼撒这次干脆直接下令道:“传令下去,即日将金像熔 毁,我要在杜拉再建一座新塔─它要高过巴别,站在顶端能望见比‘日出之海’更远的东方!” 要在这种时候建塔?王到底在想什么?!虽说对主人这番心血来潮般的心思不甚明白,可拉撒尼还是诺诺领命, 退离。 殿堂之上,徒留一人了。 环顾四遭,马度克神殿的布设依旧,狂王却忽然感到身处其间无比的陌生。 房廷……房廷…… 不在呢。 到底还要熬过多少个这样形单影只的黑夜,他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 尼布甲尼撒无可奈何,轻叹一记……回声硿硿。 次日,帕萨加第的郊外。 太阳出来后,驿道上的积雪融得很快,因为离最近的城市帕萨加第仅有三十多里的路途,所以车队重登路途之后 ,估计约莫到黄昏时分便能抵达了。 一路颠簸,小公主依迪丝也不顾什么礼数,亲昵地挽着房廷的胳膊,到后来甚至偎进他的怀中。 明明随侍的哺育女官〈奶妈〉也在车里,可她却选择黏着房廷。 “大人的怀里暖暖的好舒服哦……而且好香好香,嗅起来比奶妈的味道还要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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