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瞥一眼《时尚报导》，再度低头浅笑一声说：「欧阳，有时我们俩的嗜好还真是惊人地相似。」 欧阳不置可否，轻轻眨了一下眼。 慕容于是接过报纸，摆在阳光下，问：「那篇文章里写到的，我的《锦绣前程》男主角首选孙姓男子，你猜是谁？」 我站在门边，太阳穴忽然突地一跳。 其实慕容知道我和欧阳之间有所牵连，这一点我并不吃惊。他都找人调查过孙翔的经历，又怎会没有查出那显而易见的一层关系？只是我并没有想到，这个男人竟那么快便亮出底牌。 果真人不可貌相，谁又能猜到他彬彬有礼的皮相下面，原来也是一副黑心肠。 「孙姓男子？」欧阳思忖许久，猛然瞪大了眼抬头望对方，彷佛不愿承认一般迟疑开口，「莫非是......孙翔？」 慕容见他终于领悟，嘴边的笑容霎时明媚如春日暖阳。他说：「我今天来，正是想确认一下，你和孙翔的关系。」 我现在所站的位置是市中心医院住院部最高层的走廊。高级病房门口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动，寂静如死。 隔了一扇门的病房里头有两个男人，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相互对视。半卧在床上的那个脸色越见苍白，胸口起伏幅度也逐渐增大；而立在床尾的那个依旧一派清闲，似笑非笑。 半晌，欧阳终于发话：「别开玩笑了。」 慕容于是不明所以地挑了一下眉。 欧阳用极尽嘲讽的口吻冷笑道：「慕容，你的品味变差了。孙翔可是音乐学院有史以来成绩最差的学生，即使你千方百计要胜过我，也不必冒着牺牲自己前途的危险，来让他主演音乐剧。」 「欧阳，不明白的人是你才对。」慕容与之针锋相对，弯着的嘴角始终没有松懈过。 「你与孙翔相处良久，竟都没有发现他的才华，真可称得上失误。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在决定启用他作为主角之前，我并不知道他与你的关系。」 欧阳开始沉默，手指无意识地在白色床单上来回划着，他说：「你究竟想怎样？」 慕容答：「不怎样。只是如果你和他之间并非恋人关系的话，我会好办许多。毕竟，我可不想在音乐剧以外的地方再与你成为对手。」 「那如果我说是，你难道就会放弃？」欧阳朝后斜靠向床背，胳膊肘撑在枕头上，视线牢牢盯住对方。 慕容浅浅一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欧阳忽然烦躁地吼了一声，抬手顺顺额前的刘海，转而笑道：「说实话，我也不愿和你成为音乐剧以外的对手。」 慕容了然地点一下头，垂眼望手表，「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送。」 房门「嘎达」一声打开，慕容走了出来。 他偏头看到贴墙站着的我，不觉愣了少许时间，然后冲我微微一笑，我亦礼节性地回他一个招呼的眼神，没有说话。 这个男人实在麻烦，完全不懂得知难而退四个字怎么写。早知道，前天晚上在断崖边，我应该当机立断把他踹进海里去才是。 慕容自我面前经过，我掉转头踏入病房里，欧阳还在一个人发呆。 「我说你，该不会因为我上午没来，就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吧？」我将保温瓶放到桌上，打开盖子往里倒粥。 欧阳这才移回视线，抬起头来瞧我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怎么可能！这里的护士对病人可都是体贴入微的。」 「啊，抱歉，我一点也不体贴入微。」不知感恩的家伙。 我俯下身子去拾地上的果子，重新装回水果篮里。欧阳忽然从床上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拽起我的胳膊，强迫我看向他。 「你究竟为什么要和慕容扯上关系？」他的眼神昭示着，我要是不立即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就会当场掐死我。 我的视线越过欧阳的头顶晃晃悠悠地往上瞟，直到到达天花板为止，才又重新晃下来，「欧阳，你要相信我，我也是被慕容欺骗的人。他为了胜过你，才故意利用我。」 反正现在慕容已经走远，即便我再怎么将责任推卸到他身上，他也不会半途折回来找我算帐。平日里那么多恶俗的电视剧可不是白看的，紧要关头借用一、两招经典计谋也是情非得已。 欧阳捏着我的肩膀，表情显得有一点僵硬，过一会儿才喃喃道：「慕容那个卑鄙小人。」 我暗自舒了一口气，心忖还好欧阳相信。这位音乐天才在某些方面存在缺陷，总之要说到斗智斗勇，他还远及不上我。 我喂欧阳喝粥的时候，他一直拉着我的衣袖，彷佛不放心似地盯住我的脸。 「再看也不会产生什么灵感的。」我用勺子柄戳他的脸颊。 「孙翔，我们认识多久了？」欧阳忽然问。 我答得不假思索：「二十二年。」外加四个月十二天零三个小时。即便是忘记自己的名字，我恐怕也难以忘记与欧阳勋的相遇。 「竟然已经这么多年！」他睁眼望空白的天花板感叹。 「唉，我也老了。」 终于记起自己今天似乎尚未吃过东西，我又从保温瓶里倒出一碗粥来喝。 「孙翔。」欧阳喊我的名字。 「嗯？」我举目望他，嘴上的动作可没有停下。 「孙翔曾经答应要一直照顾欧阳勋，没有忘记吧？」他目不斜视地看过来，直勾勾撞上我的视线。 什么陈年旧事，还提。 我冲他一笑，安慰似的。 「孙翔没有忘记。」 慕容后来没再出现在医院。不久，欧阳出院，重又生龙活虎，死皮赖脸；而我依然持续着无业游民的生活，贫困潦倒。我甚至回去来福饭馆请求老板重新聘用我这个不肖的店员，但是老板吃了秤砣铁了心，他说：「店里又不缺人手，要你何用？再说了，万一你过个几天又来了兴致要去演电影，照样拍拍屁股走人，我临时哪里找人顶替？」 他转身指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小男生道：「看看人家多勤快！干活卖力，肯留下送宵夜，还不要求我加薪资。」 市场竞争激烈，我被滚滚红尘湮没在渺无人烟的最底层。 一路寻着招聘广告牌漫无目的地闲逛，我终于开始考虑打劫银行。人一旦穷到某种程度时，便会将贼心与贼胆结合起来。 然而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没有哪个匪徒会赤手空拳跑去打劫银行的吧。拎菜刀好像不雅了一点，且速度太慢；手枪是最佳装备，却需要用钱去买，还价格昂贵─至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这样。 看样子，劫银行的大计若要落到实处，首先得具备一定资本，这正是本人目前极度缺乏的东西。 垂头丧气地踱回家，听见电话铃已经响过不知几遍。欧阳不在，我脱了鞋冲进大厅拎起电话。 「喂？」 「孙翔，好久不见。」是慕容的声音。 一瞬间，我犹豫着该回答什么。 「呃......好久不见。」 「明天来一下工作室可以吗？」 「为什么？《锦绣前程》的工作结束了吧？」不是已经决定让清扬饰演男主角？ 「事实上，这件事情真有点难以启齿。」他的语调听上去，可分毫没让人感到难以启齿。「是有关你和工作室的合约。」 「合约？」我终于记起那张卖身契来，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是的。」慕容顿了一下，遂道：「要你支付违约赔偿金的问题。」 古人有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今天以前，它还只是一句单纯的古话，自现在这一刻起，却形象生动地再现在我的身上。 未等慕容说完，我挂断电话就往外头跑，飞也似地冲到锦绣前程工作室，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推开门，李助理正坐在那儿同人聊天，一见是我，即刻站起来拦截。 「你来做什么？」 我才不管他那些有的没有的，兀自问道：「慕容在哪里？」 李助理眼见自己被无视，颇有几分不满，不觉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来做什么？」 我现在火烧眉毛，没空跟他瞎搅和，于是深吸一口气，对着空气大吼一声：「慕容你给我出来！」 李助理被吓到，瞪了一双眼愣愣地瞅住我，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霎时滑落下来。 「孙翔，不要在公众场合大喊大叫。」慕容从旁边某扇铁门后面探出脑袋，勾勾手指示意我进去。 李助理依旧不死心地在身后嚷嚷：「慕容！」 「没事，没事。」慕容自然照例亮出他的一贯微笑，引我入内。 一跨进里间，没来得及坐下，我首先迫不及待发问：「违约赔偿金是怎么回事？」 慕容心情大好地倒了一杯水递给我，说：「不是叫你明天来吗？没想到这么快就赶到了。」 我暗暗叹一口气，万般无奈道：「喂，慕容，别玩了。违约赔偿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望着我面前的茶杯，伸手又往我这边推了一推，「喝茶。」 我于是发泄似地端起茶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口中的茶水还没咽下肚，慕容又在对面补充了一句，险些没叫我喷出来。 「孙翔，许久不见，何必一来就跟我谈钱的事情。」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欧阳每次同他讲话都会抓狂。 「慕容，你总该明白，我们之间从头到尾都是由雇用和被雇用的关系串联起来的。」也就是金钱关系。 慕容闻言，抬起头来，用了一副受伤的表情面向我，「孙翔，你太叫我失望。我以为我们至少应该是朋友。」 「慕容，你知道吗？我的大学导师是这样评价我的：该生性格孤僻，极度缺乏人际交往。所以你就不必介意，因为我根本没有半个朋友。」我笑着耸肩，态度颇无所谓。 慕容忽然刷地站起身，吓我一跳。他深深地望着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踱到窗边，放眼看屋外的小花园，绿意葱茏。 「陪我吃饭，同我聊天，这些都只因为我是你的雇主？」他问。 我点点头，「没错。」 慕容背对我没有说话，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太阳正面朝着窗户，将他身子以外的部分都照得透亮。 慕容不会知道，自己原本已经被我列入好友列表。然而他贪得无厌，妄图打破这层关系更进一步，却叫我惊慌失措地将他踢入黑名单。 我不喜欢跟人太过亲近、坦诚相对，每个人都该有他的隐私，用以自我保护。倘若人与人之间可以毫无芥蒂，世界大同早 已实现，何苦至今纷争不断。 世人都爱固守自己的原则，而我的原则就是：保留选择权。 「好吧。」慕容深吸一口气，终究恢复冷静。他回头换上一副社会人士的嘴脸，走过来坐到对面，「那么，现在来谈谈你的违约赔偿金问题。」 谢天谢地，他总算回到正题。 「合约上是这么规定的，一旦签订合约，你将要负责饰演《锦绣前程》的男主角一职。其间，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能够饰演 这一角色，无论责任在谁一方，你都要赔偿工作室的经济损失。」 「无论责任在谁一方？」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这个简直是万恶的不平等条约。 慕容抬眼瞟我一下，轻叹一声道：「孙翔，你当初签合约之前真的有认真看过吗？」 我被他的问题问到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很久才挤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赔偿金......是多少？」 慕容翻过一页合约看了看，笑答：「不多，四十万。」 天空是湛蓝湛蓝的，太阳是金灿金灿的，花、鸟、鱼、虫满世界乱转，五彩缤纷。 此刻我的心情却是灰白的。 「四十......万？」我嘴里无意识地重复这几个字，一遍又一遍。 慕容抬起手来挠挠头发，表情看上去有点想发笑，「孙翔，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目光涣散。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没有一个能派得上用场。 「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慕容忽然盯着我说。 「什么办法？」我一下站了起来，身子倾向桌子那一头。 慕容的双眼在我脸上流连好一阵，然后他伸手举起杯子问：「要不要再来一杯茶？」 我的视线下移到对方手上，接过杯子，「不用了。」 他于是继续道：「我可以替你垫付赔偿金。」 我狐疑地觑他，双手环抱胸前，坐回椅子上，「噢？附加条件是什么？」 谁会天真到以为他是好心帮我解围？诚如欧阳所言，慕容是只老狐狸，我可不能正中下怀。 慕容拿手支着面颊浅笑，「瞧你那眼神，把我当作人口贩子似的。」 你难道不是吗？ 「哪有。」我也冲他假笑，「到底条件是什么呢？」 「我想请你陪我一个月。」他大言不惭，简直比欧阳还要厚颜无耻。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恨不得冲过去狠狠揍那个衣冠禽兽一顿，「孙翔从来都是卖艺不卖身，慕容先生找错人了。 「孙翔再顺便友情提示一下，隔几条街的拐角弄堂里有一家牛郎店，服务好信誉佳清洁卫生无后顾之忧。慕容先生如有兴趣，不妨去坐坐。」 不要问我是怎么了解得这般清楚的，欧阳的衣服口袋里曾经出现过那家店的专用打火机，我不过重复一遍上头的广告词而已。 慕容瞪大一双眼木然地望着我一路走到门边，突然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从椅子上直蹲到地上，实在有失形象。 「孙......孙翔，别走，你误会了。」他笑得摇摇晃晃地过来拉我。 「误会什么？」我用眼白看他。 「我的意思是，请你再陪我一块儿吃饭聊天。」 我面无表情地反问：「跟之前的那个意思有什么不同吗？」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慕容又不好意思地挠头，皱了皱眉道：「其实，在还没有遇上你的时候，我一直有一点厌食情绪。但是和你一起吃饭却比较有胃口。」 闻言，我抬头将视线与他对上，啧着嘴在心中掂量：难不成我在慕容大师眼里就是一只美味可口的大乳猪？ 说实话，陪人吃饭一个月赚四十万这么好的机会，出了这扇门还能上哪儿找去？可是面前这个男人的人品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我斜眼看他，慕容亦低头等待我的答案。 须臾，我开口道：「半个月。」 「什么？」他一时没有领悟。 我于是好心解说：「缩减到半个月，我就同意。」 第五章 事情正在朝着众望所归的方向前行，一切似乎都很顺利，顺利到几乎有一点诡异的程度。 当时的慕容喜笑颜开，一口答应。所以我现在每天准时出门，到锦绣前程去陪他聊天吃饭。当然，在这种状况下，本人毫无疑问地遭到李助理的侧目，而我只是无言地回以微笑。 只要能赚取传说中的四十万，无论是谁想横着看我还是竖着瞪我，悉听尊便。 「你在想什么？」慕容自对面抬起头来，用手中的餐巾按了一下嘴角。 「我在想这顿饭要多少钱，你会不会让我自己掏腰包。」既然老板发问，我自然得如实回答。 慕容于是笑起来，说：「放心，我从不欺侮自己的雇员，所以一定会请客。」 还真是个好雇主，从他口中说出的类似的话，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可是谁又知道过几天他会不会再找出个理由来，叫我支付另外一笔违约赔偿金？ 「你又在想什么？」慕容盯着我的眼睛发问。 「我在想，为何慕容大师一看见我就会食欲大增？莫非孙翔在你眼中，其实就是一只肥嘟嘟待宰的小野猪？」我说着将两只手放到耳边学猪叫，这种技巧每个男生小时候都学过，不足为奇。 可是慕容却很感新鲜，不觉又笑了起来，「可是你一点也不像猪呀，比较像那个......那个什么来着？」 「什么？」我狐疑地觑他。 看对方满脸不怀好意，我就猜不会有什么好答案，对面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所打的比方向来刺激本人神经。 慕容一拍手掌，「没错，是秃鹫！」 说完，他肩膀一抽一抽地笑，彷佛很满意自己为我找到的形容对象。 我于是火冒三丈，瞪大了眼高声道：「啊，真抱歉，我如此有碍瞻观。」 反正我就是一个嗓子破如锣鼓、长相差似秃鹫，毫无优点的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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