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介意，最近不太想沾荤腥。」我说。 他低头审视我面前餐盘里完整的肉块，沉默片刻，然后用餐巾按一下嘴角，柔声道：「走吧。」 车子朝着与欧阳家全然相反的方向飞速前行，夜空中无数星星在头顶上闪烁，一路延伸到绵长无尽的海岸。 我们立在高高的断崖之上，海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显出几分寒意。波涛拍打着岩石，断断续续地。 我时而抬手望一眼表，思忖着身边的天才究竟还要发多久的疯，他却忽然开口叫我的名字。 「孙翔。」 「什么？」我转头看他。 「明天就要公演。」他在陈述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 「是啊。」我漫不经心地答。 「你紧张吗？」他问。 「一点也不。」我毫不犹豫，冲口而出：「你呢？」 慕容撇嘴笑笑，学我的口气：「一点也不。」 接下来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海水起伏涨落，反反复覆，我立在崖上摇摇欲坠，简直要睡死过去。 许久，慕容再度开口，感慨万分，「多好的日子。」 「嗯。」此刻的我只想从后头踹他一脚，然后驾车逃离案发现场，回去睡个安稳的好觉。 他见我不说话，于是自顾自继续独白：「遇见你以后的日子过得尤为充实，每天精采纷呈。」 怎么我的印象里只有餐桌上无数的动物尸体？ 慕容问：「等到《锦绣前程》的公演完毕，我们还能像这样站在一起看海吗？」 海风呼呼地掠过头顶。我叹一口气，伸出食指拨开脸颊上被风吹乱的头发，扭头用两只眼睛对上他自对面投来的坚定视线，浅淡地笑，「慕容，做人切忌贪得无厌。」 慕容的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他回过头去看漆黑一片的大海，海面上星星点点亮着几盏灯，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孙翔，你尝试过单恋的滋味吗？」他忽然问。 「当然。」我站得极累，曲腿坐了下来。「不妨说个笑话给你听。」 我扯扯慕容的裤腿，示意他也坐下，这才接着道：「其实当年，我本该考建筑设计学院的。 「但是，当时暗恋着的某人忽然灵感勃发，兴致来了要去音乐学院进修，于是我便尾随他同考了那所学校，并且保持着音乐学院有史以来声乐最差的记录，一直混迹到毕业。」 故事就此结束，没有后续，慕容不明所以，斜眼看我，「笑话？」 我点头认同，「没错。要是当初选的是建筑设计，我现在早就是炙手可热的建筑设计师，而非一个从音乐学院毕业却五音不全的外行。这还不算是个天大的笑话？」 慕容不置可否，耸耸肩，然后又问：「那个暗恋着的某人后来怎样了？」 我仰头望天，幽怨地吐一口气，「不要随意打探别人的隐私。」 即便是我首先提起的，也不行。 他笑，「好奇而已。那么你可曾后悔？」 真是个绝妙的问题。 「你呢？可曾后悔恋上某人？」我反问。 「没有啊。」他答得爽快。 我于是点头，「我也没有啊。」 那天夜里，满天星光，慕容没有再追问什么，他的表情十分了然。他是个聪明人，一定早已看穿我的心思。 慕容只是恳求我陪他再多坐一会儿，一小会儿而已。 然后，《锦绣前程》首演的日子终于来临。 最后一次完整彩排过后，演员们在后台准备正式演出。距离开演还剩下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剧院里逐渐热闹起来。 我在舞台边上偷偷掀开帘幕一角，看到底下数不清的人头，走道里还陈列着几十架摄影机，镜头齐齐对准舞台正中，随时待命。 此刻的心情有一点复杂，似乎该是忐忑不安，却又极其平静。就好像考试之前几个月的寝食难安，到了临考却忽然烟消云散。 总之是不能退却了，不如就这样冲吧。 「前辈，原来你在这里。」清扬从后头拍我的肩，「化妆师姐姐四处都找不到你，急得快哭了。」 我点一下头，「这就回去。」 说完立即往后台走，却发现清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我的背影发呆，于是回身叫他：「你傻站在那儿做什么？」 「啊！对了！」他恍然大悟似地猛敲自己的脑门，「我要去上厕所！」 又上厕所？这小孩已经往那儿跑了不下数十次，看样子他也紧张到不行。我笑。 回到后台，面前一片尽是五光十色的华丽服饰，演员们头顶鹅毛鸡冠来回穿梭，很是抢眼。 还未来得及赞叹两句，李助理猛地从不知什么地方窜出来，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 「你上哪儿去了！妆也不化，衣服也不穿，故意给我们找麻烦！」 他拽起我的衣领就往化妆台前拖，化妆师拎着化妆箱冲过来，脸色看上去有一丝苍白。 不愿让化妆师再为难，我安分地坐好，任她在脸上随意摆布，采取不抵抗策略，两眼直盯住对面镜子里面无表情的人。李助理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态，在我身后踱来踱去，不时被几个疾奔而过的工作人员撞到。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点想笑。 「孙翔！孙翔在哪里？」那头忽然有人高声喊。 我回过头去用了相同的音量答：「我在这！」 小胡于是穿越重重人墙，挤到我身边，「孙翔，你的电话。」 「电话？」谁会这时候给我来电话？还是直接打到大剧院的。 李助理在旁瞪起眼白来鄙视我，我示意自己很快回来，便跟着小胡到外头。 电话竟然是来福饭馆老板打来的，他的口气很是不耐烦：「拜托你以后别再让人打到我这儿，你以为我很闲啊？每次都要替你传话！」 「抱歉，抱歉。劳烦您老人家了。这回是什么事？」 「刚才市中心医院来话，说欧阳勋昨晚在工作室里晕倒，被送进医院。」 脑袋里猛然「轰」的一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差，因为小胡的神情变得紧张。他在一旁拉着我的手臂来回摇晃，大概正问我出了什么事，但是我的思绪很乱，根本无法响应。 眼前的景象在空中晃晃悠悠地摇摆，从彩色变作黑白，又恢复成彩色。 我甩开小胡的手朝外跑，一路上碰撞了好些人，身后隐约传来慕容的声音：「孙翔，你去哪里？」 我没有理会。 门前排着一列队伍正在等出租车，顾不得众人的反对，我推开将要上车的一个男人，钻进车内冲司机吼：「市中心医院，快开车！」 今天的阳光格外灿烂，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可是我的嘴唇却抖得十分厉害，连鼻腔里呼出的气息都是冰凉冰凉。 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出欧阳伏在地毯上扭曲着身子的影像。或许一个月前的那次已经是病症预兆？我怎会没有留心！ 欧阳自小肠胃就不好，养胃的汤药几乎当作茶来喝，外加众人的小心呵护，总算没有熬出什么病。莫非这次的集训竟又把旧症给逼出来？ 车子停在医院门前，我胡乱塞了一些钱给司机，就急匆匆往医院里跑。 来到住院部最高层，我一把推开单人病房的门，一眼望见欧阳正坐在病床上喝茶，看起来精神很好。 他听见声音便回过头来，与我四目相对。良久，欧阳忽然伸出左手，朝我比了个Ｖ字手势。 我呆愣半天，张口终于挤出一个字：「你......」 欧阳瞇起眼，挑眉笑得暧昧，「我......」 我不等他说完，朝后退出一步，用力关上病房大门。抬手梳理凌乱的头发，又低头整理一番着装，最后皱了皱面皮，舒缓僵硬的表情，确信自己已然恢复惯常的潇洒，这才重新推门而入。 「说吧，得了什么绝症？」我坐到床边，夺下他手中的茶杯大喝一口。 欧阳用手指在眼下假意抹了两记，瘪着嘴道：「胆结石。」 「噢？」我若有所思地点头，「莫非是......纵欲过度？」 「是操劳过度。」 「切！胆结石这种小毛小病还特意打电话来，你知不知道我的工作是时薪制的？」害我跑得那么快，累死。 「痛到晕过去就不能算小病了。下午开刀，帮我去签个名。」欧阳甩甩手，下达命令。 他早已习惯使唤人，对待大老远跑来的我毫无感激之情。 我于是这头那头的奔波，为他补办住院申请表，付住院费用，听取医生的唠叨嘱咐。待到一切事宜全部处理完毕，一看时间，《锦绣前程》的演出差不多也该结束。 我这才满怀亏欠去给慕容打电话，原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对方的语调却平静到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没关系。只身在外孤苦无依的朋友住院，抛下音乐剧首演，而赶去照顾他也在情理之中。这正应证了我所说的演出前的意外状况。」 他话中隐含的怨气可以想见，我几乎能揣测出慕容在电话那头笑得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啧着嘴，心虚地妄想补救：「之后的那几场演出......」 「不必了。」慕容拦腰截断本人仅剩的赚钱希望，「请留在医院照顾朋友吧。首演十分成功，专家和媒体都很喜欢清扬饰演的角色，我已经决定让他继续演下去。」 闻言，我瞬间变成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电话机旁。 「知道了。」 这整整三个月来的努力功亏一篑，我终于从音乐剧的泥沼中被解救出来。老天爷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再一次告诫平凡之人休想借助一夜成名来博取金钱效益。 现今本人的状态似乎早为古人预言，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 下午的手术进展顺利，欧阳被护士推进手术室，然后又被推出来，胆囊里那几块石头就没有了。事实上我丝毫不曾担心，因为还没有听说过哪个倒霉的家伙，是由于开胆结石而死在手术台上的。 欧阳也乐得清闲，对于明天的音乐剧首演成竹在胸。 麻药刚过，他便拽着我的衣角卧在床边小憩，一会儿要纸一会儿要笔，作了两首曲子，道是手术过程中灵感突发，还说等出了院就弹给我听。 「谢天谢地，你千万别弹。」我简直毛骨悚然。 现在听到钢琴声，只会令人想起那笔数目庞大却已经飞走了的横财。 晚餐时间，欧阳抱怨医院的稀饭、鸡蛋口味太差，被我硬逼着咽了几口，算是解决一顿饭。 然后我起身准备打道回府，欧阳在床上挥手道：「记得明天一早就要来哦！」 真想给他一拳。 第四章 回到家，硕大的屋子里没有欧阳的身影，显得格外空荡荡的，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不知疲倦。脚下的拖鞋拖沓着自这头挪动到那头，每走一步都会激起一声小小的回音，好不空阔。 尽管胃袋里空空如也，然而我却全然没有进食的心情，只是艰难地爬上阁楼打开计算机，一心往招聘广告里钻。 如今本人再次有幸堕入无业游民的行列，生活潦倒。三个月来分毫未赚不说，生活费倒是用去不少，所以必须早日寻觅新工作，以备不时之需。 计算机屏幕闪烁着亮澄澄的白光，主机内不明物体嘎吱作响，夹杂窗外不歇的嘈杂虫鸣，彷佛催眠一般，直烦得人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真的靠在椅背上睡死过去。待到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日头正中。 挠挠头，心想欧阳这时一定又在抱怨肚子饿扁了，于是起身到厨房煮一锅粥，装进保温瓶，然后梳洗、整理预备出门。 加紧速度的话，或许，还能够赶上传说中的下午茶。我暗笑。 公寓到医院的路上有一家报亭，玻璃窗前每天都挂着一张《时尚报导》，头版头条每每都是些耸人听闻的红色大标题，诸如某某影星闪电结婚，某某大牌秘密离婚之类。 今日《时尚报导》的红色标题却意外严肃得叫人笑不出来─ 南北之争：两部《锦绣前程》捧红两位新人。 呵。现在的娱乐报记者速度简直堪比中央情报员，欧阳的音乐剧早上才演完，中午就已经能够看到评论，佩服佩服。 为嘉奖勤奋的娱记，我头一回花几块钱买了一份《时尚报导》，边走边瞧。 俗话说得好：不看不知道，一看是要吓一跳的。如若不是亲眼所见，你绝不能相信那篇报导竟为人类所写。 文章不算短。提到慕容版《锦绣前程》的男主角清扬时，描写细致入微，彷佛与真人朝夕相处过一般；而论到欧阳版《锦绣前程》的作词者时，又是一派内行看门道的口吻，详略有致。 然而最叫人吃惊的，当属作者透露的慕容版《锦绣前程》的男主角首选其实另有其人。 文中曾不止一次出现「该孙姓男子」这几个字眼，看得我目瞪口呆，直怀疑此记者是否天兵神将降临于世，或者他是埋伏于两个剧组中的双重间谍也未可知。 否则本该只有剧组内部人员才能明了的信息，又怎会为外人所获悉？ 我正兀自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抬头便看到对面远远的一个颇为眼熟的背影正拐进市中心医院内，心里不禁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忐忑不安地搭乘电梯来到最高层单人病房，人尚未到门边，我便已听见房里传出一声欧阳沙哑而惊惶的叫喊。 「慕容！你来做什么！？」 我拎着保温瓶在病房前面来回游荡了三圈，视线悄悄越过门上的小玻璃窗子朝里看。只见欧阳一副大惊失色的神情窝在白色病床上不知所措，慕容则悠哉悠哉地笔直立在床尾与他对视。 许久，慕容忽然弯起嘴角笑了笑，举步走向床头，将手中的水果篮搁到桌上，然后又退了回去。 「我来看看你。」他说。 欧阳攒紧被子慢慢坐起身，脸上写满了戒备，「我住院的事情可是连剧组都没有告诉，你竟可以毫不费力地查到。不愧是无孔不入的慕容。」 慕容低声笑着，抬起手来作揖道：「过奖，过奖。」 欧阳被他的态度激怒，抬手挥落一旁桌上的水果篮，篮子里红的黄的、大大小小近十颗果子咚咚咚地砸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开去。 欧阳冲慕容大声嚷嚷：「不必假好心送东西，想装给谁看！」 慕容垂眼望地上四散的水果，瘪了一下嘴，微笑依旧，「大怒伤肝，你才开完刀，别冲动。」 是啊，别冲动。就算冲动也不要拿水果出气，毕竟是用钱买来的。 欧阳对于前头那个笑面虎没有办法，终于败下阵来，他总算明白生气这一招并不是用在谁身上都能够见效的。 「你究竟想怎样？」欧阳的口吻到这里已是万般无奈，「看过我就可以走了吧。」 「啊！今天的确还有一件事要问问你。」慕容恍然大悟似地点了一下头，伸出手来抓抓头发。 「哼！你果然还是个老狐狸。」欧阳冷笑，并不理会慕容的说辞，自说自话道：「不但在我的新剧制作以前挖走了侯老头，还公然盗用我和侯老头原先打算使用的音乐剧名。」 慕容自得地听着欧阳揭穿他的老底，毫不生气，反倒颇为赞赏地笑得越发灿烂。 我在门外一头雾水，只觉得这两人的对话似乎有什么地方不符合现实状况。 慕容找侯先生合作音乐剧，而令欧阳与侯先生的搭档关系解散，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有参与。可是慕容盗欧阳的音乐剧名？《锦绣前程》不是慕容率先打出公演广告的吗？ 「你以为比我先一步用了这名字，我就不敢再以相同的名称制作音乐剧？」欧阳说到这，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一如他平日里的狂妄。 「慕容，你太小看我了！《锦绣前程》是我自高中起就印刻在脑海里的灵感，凭你那点雕虫小技，还吓不退我。」 慕容于是瞇起眼，亦笑得不加修饰，却仍慢条斯理道：「两年前，我本以为自己创设了锦绣前程工作室，你就会放弃那个剧本，没想却更进一步激发你的创作欲望。 「所以这回打算抢先使用剧名，来湮灭你制作新剧的希望，可是欧阳勋毕竟就是欧阳勋，我的确不该小看你。」 「慕容，别太自以为是，你以为只有你才敢启用新人？」欧阳不知从何处抖出一张《时尚报导》，与此刻我手里握着的那一张一模一样。 「既然你慕容能使用新人演员来演出《锦绣前程》，我欧阳勋同样可以找新手替《锦绣前程》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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