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放下电话，直奔二楼阶梯，边跑边用手指着琴房里的欧阳警告道：「不准偷听！」 他勾着嘴角窃笑一番，回头继续研究乐谱。 我在阁楼上听电话，正式确认电话线那一头的人的确是作曲家慕容。 「请问孙翔先生今天可否有空来一趟锦绣前程？」 今天倒正巧轮到我休假，不过...... 「过去做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想请你担任本次音乐剧的男主角，不知方便与否？」 「啊？」 通常情况下，故事应该是这样发生的。 某个怀抱青春理想的美少年渴望登上自己的人生舞台，他必须拥有与生俱来演唱和舞蹈的天赋，然而怀才不遇。 一次极偶然的机会，少年参加了著名音乐人举办的公开甄选，并且被慧眼识英雄，首战大捷，从此声名鹊起，实现了人生 终极理想，在音乐剧的历史上留下辉煌的一页。皆大欢喜。 可惜现实状况却是如此。 对于音乐毫无一点灵性的青年孙翔，年龄正直奔三字头，长相平庸，胸无大志。一次送外卖的过程中，偶然斗胆在专家面前放声高歌了一曲，竟被作曲家慕容选中，要求其参演音乐剧。尚未有更多后续发展。 难怪人家说天才都是疯子。 我到锦绣前程的时候，发现他们依旧在甄选男主角。 果然还是不放心将重任托付给我这个五音不全的外行人吧。 「没错，绝对不能信赖你这种没水平的外行人。」李助理吊起眼角，推开另一扇铁门，引我入一间小一些的房间。 慕容坐在桌边，冲李助理点了一下头道：「你去负责那头吧，这里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李助理挑了一下眉，举手抬了抬眼镜，仍不放心地扫我一眼，这才离开。 「请坐。」慕容端过一杯茶来搁在我面前。「孙翔先生......」 「不要加『先生』这两个字好吗？」我打断他，「听着别扭。」 慕容睁大眼愣了一会儿，遂微笑起来，「那么孙翔，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理由必须拒绝这次的新剧，我们就签个合约吧。」 他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约递过来。 我垂眼对着那张纸扫描一番，大致没有搞错，上头清清楚楚标示着「男主角」三个大字，不禁让人心生疑窦。 慕容见我迟迟不做反应，以为我尚在犹豫，于是说：「如果有什么不明白，或者需要修改的地方请提出来。当然你也可以先考虑一晚，明天再给我答复。」 「啊，不是。」我摇摇头，「慕容先生你......」 慕容忽然伸出右手，覆住我放在桌上的左手道：「请你也不要叫我先生。」 我的视线顿时自他的脸上挪开，往下投注在两人相迭的手上。 慕容在对面笑得温柔，我直感到浑身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掌。 「慕容，你确定要我演男主角？那为什么隔壁还在继续甄选？」 「你说那个啊。」他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这才向我解释，「他们是在寻找主角替补，因为正式表演结束之前，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预备一个与主角体型、气质相仿的人物是绝对必要的。」 原来是这样。 我又低头瞧一下合约，问慕容：「借一支笔可以吗？」 他将胸前口袋上别着的金笔拿下交给我，一边说：「从明天开始，你要每天来工作室练习声乐和舞步。」 「没问题。」生平头一回用金笔签名，感觉实在不错。 慕容接着补充了一句：「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接下来每一天都将会过得很充实。假设你在其它地方还有工作，请赶快辞职。」 「啊？」我猛地抬起头，这才后悔自己落笔太快。 慕容接过签了本人大名的合约微笑，「我的音乐剧是容不得半点差池的。」 第二章 回到家的时候，欧阳正趴在钢琴上睡得安详。 阳光自落地窗外晒进来，照在他的背上，勾勒出一轮金色的轮廓。白色墙纸反射的光晕撞击着空气里的尘粒，将他的睡容映衬得彷佛从天而降的天使。 房间采光甚好，以致让人产生一种隐约的幻觉，好像能从他背脊上看到一双翅膀凭空而生。 可惜是对黑色的翅膀。我窃笑。 欧阳难得也会变得像现在这样乖巧，毫无防备。此种状况通常只发生在相继几天熬夜创作之后。 他静静地睡了，不再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不再是人前风光的音乐家，变成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欧阳。我的。 瞥一眼散落满地的乐谱，我俯身一张一张拾起来，替他整理好放在一旁，然后悄然凝望他好看的睡脸许久，强抑住伸手摸一摸的冲动，回去二楼打电话给饭馆辞职。 我刚挂上电话，还未来得及松开手，电话铃声兀地响了起来，吓死人。 我又再拎起电话，那头立即传来迫不及待的声音：「欧阳，我跟你说......」 「你找欧阳？等一下。」我从床上爬起，踱到楼梯口，对着下面大声嚷嚷：「欧阳！你的电话！」 欧阳自梦中惊醒，烦躁地跑去接电话，我倒回床上，依旧拎着电话偷听。这是习惯，只要关于欧阳的一切，我都有兴趣。 「欧阳，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的那一部音乐剧，这一季内恐怕是没办法完成了。」 「为什么？我都已经把曲子赶出来了。」欧阳显得很烦恼，语调里参杂了几分睡眠不足产生的怨气。 「其实......」对方停顿了足有一秒之久，这才接着道：「因为慕容的新剧已经开始制作，作为作词者，我要参与策划，正式演出以前实在抽不出空。」 电话那头的人原来是侯先生。 「慕容？」欧阳忽然提高音量，语气越发跋扈起来，「你为了跟那个家伙合作，竟敢放我的鸽子！」 侯先生很是尴尬，「欧阳啊，话不能这样说。是你一拖再拖......」 「见鬼！你尽管去好了，今后不必指望再同我搭档！」欧阳大怒，奋力甩上电话，直震得我耳膜乱颤。 接着他在楼下一路丢茶杯、摔凳子的，好一阵才平静下来。我这儿都听得一清二楚。 看样子，还是别叫他知道我也参加了慕容的新剧为好。我暗忖。 拥有一个好的启蒙老师，相当于具备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而一个好的开始又等于成功的一半，所以有一个好的启蒙老师间接等于成功的一半。 慕容是个好老师，可惜为我启蒙的不是他，所以我至今尚未成功。 「不对。」慕容停下双手的动作，转头看我，「应该是─想要离开时便离开，不再回来─我们再来一遍。」 他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可惜本人愚钝，不能领悟。 「想要离开......」 「啊，不对。」他再度停下，举起手来挠自己的脑门。 我望着对方脸上的无奈，越发感到自己是根朽木。 其实打从确定要参演音乐剧而接受慕容的单独特训之后，我的乐感和技艺早已上升了一个层面，可惜对于严格要求的音乐家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来打个比方。」慕容不知从哪里拿出两面锣，用力敲了一下道：「你刚才是这种状态。」 「不会吧？我什么地方像这种又黄又扁的破东西？」 「我指嗓音。」他伸手自口袋里又掏出两枚一元硬币，在掌中摇晃了一阵，「这个是你还没有接受指导之前的状态。」 原来我的演唱技术在他眼中就是这么个水平。 「不要滥用技巧，孙翔。你明明可以的。」他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的唇型于是自动弯成微笑状，用以应付对方眼中投来满含期待的目光。 「好吧，再试一次。」 魔鬼特训比想象中来得更艰苦一些，如果不是李助理每天不辞辛劳前来催促慕容准时吃饭，我恐怕连一个小小的盒饭都没工夫享用。 疯子们一卯起劲来可都是不要命的。 这天，我终于把主乐章的段落全部完成，正打算要求休息片刻，谁料慕容竟提议出去吃饭，不知他哪根筋搭错线。 「当作庆祝吧。」他穿上外套，过来拉我的手。 「庆祝什么？」难不成想说庆祝我终于脱离了音痴的行列？ 慕容回头笑得优雅，「我的生日。」 「生日？我可什么礼物也没买。」首先是买不起。 「不必送礼，一起吃午饭就好。」他悄悄拉开门朝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这才示意我跟出去，「到了晚上，他们包准要开庆生会，一闹腾就不能安心吃饭了。」 我点头，蹑手蹑脚地跟着他上了门外的跑车。车子一路快行，不一会儿便到达一家西餐厅。 慕容说：「这里的招牌菜不错，我很喜欢，推荐。」 我打开菜单一看，价格可不叫人喜欢。 今天毕竟是人家生日，我又没礼物，还妄想吃白食不成？然而思量起瘦瘪的钱包，事实却不容许人打肿脸充胖子。 我于是哈哈地干笑，打趣他：「哎呀，慕容，今天是你生日，怎么好意思再叫你请客。」 他倒回得从容：「我没说要请客呀。」 我脑门上那一大滴冷汗就刷地滚了下来。 「抱歉，我去一趟洗手间。」 言罢，我拉开椅子站起来，晕头转向地摸进厕所。 用冷水好好洗一把脸，面向镜子发呆许久，然后终于记起现在的关键问题，我自口袋里掏出钱包来细细一数，一股恶寒不禁爬上脊背。 还是跟他老实交代好了，反正人穷又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 然而这也实在太丢脸了。 不死心地，我低头重又数一遍薄薄的钞票，一分钱也没多。希望终于破灭。 我无奈叹气，眼角不经意瞥到钱包夹层里的某样东西，抽出一点来看，竟是一张信用卡。 不知何时开始便夹在那儿了，欧阳当初交给我不过是为方便家里添置物品，可是我一次也没用过，一次也没。我只当这是一种纪念品，欧阳勋送给孙翔的纪念品，因为是他送的，所以舍不得。 将卡重新塞回夹层，我抬头瞪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恶狠狠道：「孙翔，你完蛋了，完蛋了！」 从厕所出来，一眼便能瞄到慕容所在的位置。我才抬腿朝前迈了一步，忽然发现对面多出一个人来，手中握着高脚杯，背对我正同慕容谈话。 是欧阳？！他怎么会跑来这里？ 慕容在那头发现了我，两眼一动不动地盯住这边，欧阳突觉奇怪回头。我赶忙一猫腰屈身蹲在地上，被花架遮去身形。 真是危险。 那边正上演南北对峙，我这里却是间谍游戏。什么跟什么。 扒住花架往外偷看，慕容维持一贯的优雅姿态应对自如，欧阳则越见愤怒，一挥手将高脚杯砸碎在桌上，转身丢给侍从一迭钱，夺门而去。 我这才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踱回座位边问：「那个人是谁？」 「我的竞争对手。」慕容笑道：「是个很出色的音乐家。」 「噢？我倒是看不出他哪里出色。」除去特别「色」以外。 慕容低头浅笑，「话说回来，你刚才怎么了？」 「我？系鞋带。」 慕容低头瞧一眼我脚上的帆船鞋，勾起嘴角没有说话。 早知道应该说是捡东西比较好。 第一道菜已经上来，慕容忽然开口：「刚才是开玩笑。」 「什么？」我不明所以。 「说没打算请客是开玩笑。」他将餐巾迭好，放在腿上，「我不会欺负首席演员的。」 「慕容，你真该去角逐奥斯卡最佳演员。」我可没开玩笑，不过倒真松了一口气。 他不理我的调侃，忽然转移话题：「对了，你报名表上的声乐经历一栏里填着毫无经验。可是据我所知，你应该是从音乐学院毕业的。为什么要撒谎？」 简直废话。 写毫无经验，充其量别人把你当作外行人看待，没有什么多余情绪。要真填了音乐学院毕业，还像我这样一首歌从头到尾走调，非得被李助理讥笑致死。 「你如何知道我毕业的学校？」我不答反问。 慕容的表情变得尴尬，「有点好奇，所以......」 「慕容，那是我的个人隐私。」他竟找人调查我。 「孙翔，你在生气？」慕容怯生生地问。 「没有。」我用刀叉搅着碟子里的面条冷笑。 不错，我的确在生气，只是不想让你看出来。 要不是你没有刻意掩饰、要不是你今天生日、要不是我还指望从你这儿拿到一大笔报酬，本公子早就甩盘子走人。 两人沉默许久，我以为慕容尚在愧疚，刚想随便说些什么来热热气氛，他忽然一个人咯咯笑起来。 我看疯子一般看他，「干嘛这么开心？」 慕容拿手支起面颊，用一双笑意正浓的眼睛凝望我，「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 「......」 天才果然都是疯子。 午餐终于在一派平和的气氛中落下帷幕。 回到工作室，紧接而来的便是舞蹈训练。 《锦绣前程》一剧里，需要男主角跳舞的场景不多，总共不过三处。慕容为了精益求精，特意安排每日午后的特殊指导。 相较于抽象的声乐，在更为直观的形体表演上，我的进步可算神速。舞蹈老师用力拍着我的肩膀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自己好好保重。」 我因而偷了空溜去隔壁找慕容，打算再练习几个乐章，好得以早死早超升。 隔壁库房的地上安放了一个一比十六大小的舞台模型，还有一些充作道具的零星玩意儿。慕容正同侯先生还有舞台总监讨论布景设计，谁也没有留意到我。 总监伸手推开舞台上的两扇门，「这时候灯光就从这里直接打进去，然后演员涌出舞蹈。」 「那两扇门你要怎么办？」慕容用下巴指了一下对方手中的道具，「总不能搁在舞台上，这样会使空间变得狭小。」 「而且，门的阴影会影响到舞台效果吧。」侯先生补充道。 总监仰头吸了一口气，表情显得不堪，「这正是最麻烦的地方。我原本打算将门分开之后向后移动，最终消失在暗处，但这样势必阻碍两边演员的出场。而一开始计划的那两扇门从中间分离，移向两旁的方法又烘托不出气氛。」 「或者干脆就采用中间分离的方法，但是把重点放置到灯光上面？」侯先生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这样好歹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行。」慕容断然拒绝，没有留给侯先生一丝转圜余地，「我要的是理想的完美，而不是虚饰的迎合。做不出完美的舞台设计，这音乐剧还不如不演。」 讨论霎时陷入僵局，摸索不出一个头绪来。 我在旁犹豫着现在是否是时机出声打断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嘹亮的男声：「今天就到这儿吧。」 回头一看，李助理拍着手掌走进来，一边笑道：「慕容今天生日，我们都已经提前完工，就等着你这个寿星过来切蛋糕，好吃饱喝足去ＫＴＶ开唱。」 慕容无奈翻白眼，回头嘱咐总监：「明天继续。」 该来的总也跑不掉，可怜他是个爱清静的人。我暗笑。 李助理转头瞥我一眼，突然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没你的分。」 「明白。没我的『分』，但是有我的蛋糕嘛。」这家伙总也那么别扭。 一群人在工作室里围着个巨大的蛋糕，硬逼慕容许愿吹蜡烛，他推脱不得，闭上眼来佯装了片刻，然后睁眼道：「许完了。」 有人问：「许了什么愿？」 慕容撇头思量一阵，忽然将视线移了过来，颇有深意地盯着我良久，直看得人心里起毛，他这才神秘兮兮笑道：「讲出来就不灵验了。」 李助理在一旁催促：「赶快吹吧，我都等不及要吃了。」 虽然不喜欢甜食，但是为不破坏众人的情绪，我还是将就着尝了那蛋糕两口，然后悄悄跑去跟慕容请辞，说要先回家。 谁料他竟一把拉住我的手臂说：「我送你回去。」 「别开玩笑。主角大人倘若离开了，这还叫庆生会？」我抽手甩开他。 让他送我？简直天方夜谭。要是在家门口遇上欧阳，那还不闹个天翻地覆？ 欧阳这人也是个死钻牛角尖的疯子，到时他一发起飙来，别说是音乐大师慕容的生命安全，我自己还自身难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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