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似是全无心机,当着他妈和他一群小老婆公然说:「我就爱看你弄斧。」 我差点呛到,太后坐上面,笑得更慈祥了。 我站起身来,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那白风献丑。」 无数双漂亮凤眼瞅着我。要是这些女人不都是皇帝的小老婆,被这么多明眸青睐,原是天下男子的一大美梦,但现在我则 是冷汗直冒。 心里乱想,忽然一声女子娇呼:「侍君沉思微吟,想必是已经成诗了!」 我抬眼看看四周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朗声说道:「诗已经成了。」 皇帝一抬手,有人伶俐的奉上笔墨,托着木盘,里面是一张红底锦笺。 我提起笔来,洋洋洒洒了写了四行字,把笔一掷,看看四下里那些女人,再看看坐在一边温和而无辜的皇帝,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我这文坛大盗做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偷文剽字做来是轻车熟路。 宫女捧了木盘里的红纸去呈给皇帝。毫无悬念,皇帝击掌赞好,又呈给太后。 太后看了看,说:「我是不懂,不过皇帝说好,肯定是不错。」递给一边侍立的女官:「念念大家都听听。」 那女官应道:「是。」恭敬的把纸展开,声音清亮。 秋丛绕舍似农家, 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 此花开尽更无花。〈注一〉 底下那些女人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反正皇帝既然领头击节赞叹,她们总不会大失面子来说自己听不懂,或者和皇帝唱反调说作的不好,但是要她们大声恭维我作的好,也是不大可能的。 所以那个女官念完后,底下静悄悄的。 然后梅贤妃细声细气地说:「好诗。侍君此诗是在自写身分么?自比花中仙品,不与我们女流之辈为伍,好一句此花开尽更无花。」 我早知道这诗作出来会招刺儿,一点都不意外。 「贤妃多想了。不过我虽然添为侍君,还是男女有别,的确不能与妃嫔们为伍。」 我淡淡说:「小皇子身体好些了么? 近秋天凉,的确要好生保养。」 梅贤妃还没有再说话,洛贵妃说:「侍君自然与我们女流之辈不同。」重音落在那「不同」两个字上。 这些女人话里有话、夹枪带棒,难为太后还笑咪咪坐在上首一脸慈祥,皇帝一脸美在其中其乐融融。 底下那些女人不敢大声说话,所以这首偷来的名诗,受到冷遇。 我低头不再作声,把自己当聋子当哑巴,反正皇帝带我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太后和李妃、亦妃聊起衣料和裙子式样,说起什么香芸纱好,又是茜罗纱轻。这种话题,我听着既难受,又不懂,更没兴趣。我的头都开始疼了。 皇帝插嘴:「天时不早,儿子回去更衣,回来领母后赏的家宴。」 太后说:「那你们去吧。中午可不要吃多了,晚上又吃不下好东西。」 洛贵妃忙起身说:「那臣妾们也不在这里吵闹,太后回来用了午膳再歇个中觉,臣妾午后再过来陪太后说话。」 太后挥挥手,看来她也累了。 于是皇帝先施礼退出,我当然得和皇帝共进退,洛贵妃她们也都辞出来,虽然一时间人全起来了,可是也并不让人觉得乱。 已经到了步辇跟前,我正要抬腿迈上去,皇帝一把扯着我:「你跟朕同乘。」 当着这么多妒妇,皇帝真要把我陷于险地?一上午的事情接连不断,我都快麻木了,干脆地嗯了一声,一句抗议的话也没有说。 洛贵妃她们伏地行礼,等皇帝的步辇过去。我想,就算在今天之前她们对我只是小小的怀恨嫉妒,看到我和皇帝同乘,然后受她们的礼离去,估计...... 皇帝说:「上次见你时刚挨过打,可是眼睛还亮亮的。冷宫那地方朕虽然不去,也知道那里生活清苦,一般人一年半年的,锐气和精神都磨掉了。」 皇帝也不在乎我是不是回答,接着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国库与内库,虽然一归户部,一属内府,可是其间种种弊端,倒是不谋而合。国库有外官支挪,内库呢,亏空不断,一说要查,要不是失了账本子就是丢了银子。」 我又嗯一声。 其实我知道这些破事儿。内库的帐那是麻绳捆豆腐,提起来就是一团烂渣。不光账面不清楚,库钥匙不清楚,管库的人事不清楚......谁知道那些亏空哪里去了?但我又觉得,可能大部分人都知道那些亏空是去了哪里。 可是皇帝突然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慢慢转头,皇帝果然笑的非常,非常,非常的温和。 「小风,定嘉帝在位之时,侍君李莫就掌管内库,颇有清名,成效甚佳。不过后来先帝与朕都未纳侍君,内库也一直无主......」 我打个哆嗦:「这个事情......我一窍不通的。」 皇帝一笑:「谁生下来就什么都会?朕生下来可也不懂怎么当皇帝。不要紧,慢慢看,慢慢学,朕又没要你明天就理出本清帐来。」 我叹口气:「我连内库平时怎么运作都不知道,除了知道要发月例钱做月例衣服,还有皇上时不时的要花点钱赏人,其它我就都不知道了。」 我光知道皇庄会交钱,皇帝也会从国库支取,其它内库还有什么来源我真不知道。 皇帝居然拉起我的手:「你知道的已经不少了。」 我咬牙切齿,皇帝笑得从容:「白侍君,等这五天过了,你就把内库的印册接过去吧。」 我一字一字地挤:「多,谢,皇,上!微,臣,领,旨。」 靠你妈的死皇帝!他还真会物尽其用啊! 拿我当靶子,让我接万人注目的烂摊子,等赶明儿我没什么价值,又招所有人怨恨的时候,皇帝再把我一处置─这个世界清净了。好,多好啊,我都想替他叫好! 这皇帝多聪明啊,多能干啊!我胸口闷得厉害,觉得喘不过气。 皇帝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声音里有淡淡的关怀:「不舒服么?」 他要是生在现代,拿个奥斯卡小金人一定不成问题。 抬步辇的人都不敢抬头,他脸上这么诚恳的表情只给我一个作戏看,太浪费了。 我轻轻把他的手拂开,说道:「没事。」 「晚上家宴,不止后宫嫔妃,各王府和重臣以及女眷也都会来。」皇帝并不看我:「你午饭后睡一会儿,不然晚上可能撑不下来。」 心里觉得很讽刺,听起来好像他有多关心我似的。 宣德宫的人手脚利落,皇帝和我都不在的时候,已经把卫生清扫工作做完了,连地板都亮晶晶的寻不出一丝灰来,窗明几净,床铺也收拾好了,大花瓶里供着折枝的菊花。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情更烦厌。 我的确是累的不行,想睡午觉。可是,为什么皇帝也开始解衣脱鞋? 他身上只剩一件黄绸里衣,懒懒地往床沿一坐。 哎,你的寝宫不是应该在启泰殿吗? 皇帝看我一眼:「你不歇?」 我挤出个假笑:「我不累,坐一会儿就行。」 皇帝一笑:「随便你。」 他自己合衣躺下,竟然还真的老实不客气在床上睡了。 虽然心里很紧张、警惕,但是身体早就不行了,昨天一晚上的折腾,今天一上午的精神折磨。我沉沉地睡着了,做了个梦,直到有人晃着我的肩膀把我唤醒。 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到皇帝在我眼前晃:「醒过来!你怎么了?」 我揉揉眼:「睡过头了?」 他说:「不是,你做了噩梦吗?身体吭吭叽叽地动,一头汗,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 我刚醒过来脑子不够清楚,一时脱口说:「梦到好多人在追我,要杀我。」 他问:「什么人?」 我这时候已经完全醒了,坐起来说:「忘了。」 他松回手,也不再问,转头说:「给侍君沏杯酽茶来,喝完了再梳洗更衣。」 袍服冠带都送到了面前,紫金的头冠上镶着璀璨的宝石,皇帝已经收拾停当,远远坐在一边,端着茶,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我沉默着,任人摆布。 皇帝过来牵我的手,我顺从地让他牵。 手指冰凉全是冷汗。 皇帝说:「冷吗?」不等我回答就说:「把鹤氅拿来。」 我并不冷,我只是觉得有些怕。可是,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怕死?怕皇帝?怕别人算计?怕现在的环境? 像,也不像。 我很迷惘,我觉得我不是怕这些能看到的一切,我怕的,是在暗处隐藏着的,看不到端倪。我只知道我在怕,却不知道在怕什么,就像已经被我忘记的,刚才那个恶梦。 光穿衣服、梳头,花了好大工夫,外面天已经快黑了。 「今晚来的人会很多。」 我不吭声。有人正跪在跟前给我穿鞋,我本来是想自己穿,可是只要一动,那顶紫金冠就扯着头皮生疼。这么重的东西,还镶着石头,怕没有七、八斤重,紧紧地勒在头发上,就算我头发生得密,这种东西要是天天戴,离变秃子也不远了。 皇宫里的人把衣服做这么重,倒省了再用什么明枪暗箭,光是这些衣服首饰都能压死人。结果鞋子一穿好,我挺着脖子一站起来,就差点栽个趔趄。 头太重,鞋子底太高,雕的很精致的玉质鞋底,足有三寸高! 旁边一左一右上来两个少年内侍把我扶住。我现在行为能力丧失一大半,努力梗着脖子,腿僵硬得不知道怎么抬,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到宣德宫的院子里、上了步辇。 脖子开始慢慢的,隐隐的痛起来了。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坏,可是心情归心情,我所能做的,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下步辇,被扶进华灯溢彩的千竹宫。 太后高高端坐在台阶之上,太后下首坐的是洛贵妃,她身边有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有奶娘和宫女跟着照,再下面是梅贤妃,身边也坐着一个小男孩,穿着一身明黄绸缎,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体弱多病的皇子。位子完全是根据女人地位来排的。 我要坐哪里?难道坐这些女人的中间?幸好这个问题没困扰我太久,皇帝进来的时候,照例除了太后其它人都跪了一地。 皇帝当先,我被人扶着走在他之后。 皇帝直直走上台阶,我来不及左顾右盼,也被人架上去。 之所以用架,是因为我在抬腿跨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就失去平衡了。 太后坐在右侧一些的位置,皇帝坐居中,我被扶到靠左侧的一张席案那里坐下。 底下的人等皇帝坐下了,说了一声平身,才能起来。 洛妃是贵妃头衔,还坐在台阶下面。我这个侍君只有三品......要不招人恨根本就是不可能! 皇帝微笑着跟太后问好,太后还是一脸祥和的微笑,看着真是母慈子孝。 我苦命地往后坐坐,把脖子微微仰一点靠在椅背上,缓解一下僵硬的痛感。 忽然身边小侍轻轻碰碰我的手:「侍君,太后问你是不是点心不合口味。」他声音很轻,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果然皇帝他娘正一脸慈祥地看着我。 「你都没吃东西,是不是不喜欢?想吃什么就说。」 我可不敢怠慢她:「不是,是刚才起来没多久,肚子不饿。」 太后点点头,指指自己桌上:「把这个杨梅素玉端过去给侍君。」又跟我说:「这个开胃。」 我连忙点头道谢。就是这么一低头的工夫,头上那顶沉重的冠戴又重重扯了一下头皮,痛得我咬牙直吸气。 不用回头,也感觉到下面一片激光光似的含恨目光冲我刺过来。 你XX的,这宴会才开始啊,要我顶着这个头再坐两、三个时辰,会出人命的!我猜过的死法很多,可是光猜中前头,没猜中结局啊!没想到我是被头顶重物活活压死! 皇帝忽然招了一下手,我正不明白他这手招的是谁,就看洛贵妃和梅贤妃的席桌那边动起来。奶娘、保姆、宫女团团的涌出来,夹带着两个插金戴银的国宝小熊猫。 由一个四品女官抱着公主,另一个四品的抱着皇子,朝我跪下,先自报家门:「居松宫掌事权秋水,鹤正宫掌事史月潜,拜见侍君。」她们顿了一下,又说:「公主龙雪夜,皇子龙晓释见过侍君。」 皇帝又抬抬手:「起来吧。赏。」 好,他替我赏了,我就省了。本来嘛,我也不知道能赏什么。 看来皇帝早有预备,给公主是缎子和小金锞子,当然啦,这个礼主要就是意思意思。给皇子的也是小金锞子,不过另外一样就不是缎子了,是文房四宝。 两个女官又抱着孩子到皇帝跟前去。这次两个小孩可不是让女官扶着弯腰了,是结结实实跪下给他们老爹磕头,奶声奶气 地说:「孩儿拜见父皇。」 皇帝手一抬:「起来吧。」不见得多稀罕。 不过太后很稀罕,一手拉一个孩子问:「最近都干什么了?吃东西香不香?」 小孩子没怎么样,孩子的妈马上笑成一朵花,跟太后拐弯抹角的夸起孩子来。 禀礼太监展开纸,读那种骈三骊四的官样文章,我不大听的懂也没兴趣听。我往底下溜眼看,没有认识的人。 啊,不,有个认识的。那个曾经打过我的太监刘管事,站在下首一个席位旁伺候,我对他那张脸印象深的很,就是他,没认错!他可没有那天神采飞扬了,头低着、腰勾着,脸一个劲儿想往暗处藏。 下面开始传歌舞了,我的头皮整个的开始疼了,根本看不进去。 皇帝忽然说:「侍君口味偏北边,上几道那边的菜来。」 我面无表情,其实是在忍痛。你割肉我都吃不下,你XX的试试头顶十斤砖吃饭啊!更何况这十斤砖是用你的头发丝儿拴着的。 可能是被我的没反应刺激了,皇帝侧身过来说:「再忍忍,酒过三巡我们就走。」 啐,谁稀罕你黄鼠狼给鸡拜年! 可惜这样的场合明宇来不了,我真想见他。 底下歌舞翩翩,也有人小声说着话,乍一看倒有点像普通酒宴,太后逗逗孙女儿,又摸摸孙子,老脸笑得像一朵菊花。我看着她一脸皱折,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 太后跟皇帝说:「你要有事情就不用在这里坐着了,你看看,下面的人不要说,自家孩子都拘束。你和侍君先回去歇着吧,我看侍君脸色不大好,别是这两天累着了。」 皇帝笑笑说:「好,那儿子就先回去。母后也不要劳累,差不多就歇了吧。」 太后笑:「不用你管。」 皇帝正正容色站了起来,底下的人顿时哗啦啦又跪了一地。 身边的两个小侍,一人架一边把我架起来。 「恭送皇上。」 到了外头,吸了一口凉丝丝的气,我觉得精神真的好多了。 皇帝看我坐上步辇,忽然指着小侍说:「把紫金冠摘了吧。」 有人上来,三下五除二拔了针,把那个紫金冠从我头上取了下去。 结果因为勒太久,一下子轻松了我又失了平衡,咕咚一声头向前栽,重重磕在步辇的护栏上。饶是碰得这么响,我居然都没觉得疼,就是觉得那一下真怪响的,还有,头有点晕晕的。 皇帝嘴角一动,像是要笑,但是忍住了。身边的那些人真是训练有素,对我的表现视若不见。 「行了,回去吧。」 注一:出自唐人元稹《菊花》。 第六章 在步辇上我把鞋也踢掉了,油然而生出一种现在就算死掉也好的舒畅感觉,精神也松了下来。 就这么一路迷糊,迷糊进了宣德宫,迷糊的被人从步辇上抬下来,放到一个挺软的地方。有人帮我解散头发,脸上湿热,热手巾上肯定滴了香精,味道似乎从脸上数不清的毛孔钻进去。我懒懒睁开眼,看到小陈正仔细的替我擦手。 「别擦了。」我有气无力:「弄点水我洗洗吧。」 我看看屋里,不像还有别人的样子,小声问:「皇帝呢?」 「万岁爷去成英殿了,说是有国事。」 没有皇帝在的地方,我就是觉得轻松。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再爬上床,身上真的一点力气也找不到了。「唔......行了,你也歇着去吧,替我留一盏烛不要熄......」懒洋洋打个呵欠,翻了个身,绸子光滑微凉,缠在身上挺舒服的。 小陈答应了一声,慢慢退了下去。 明亮的烛光一点点弱了,屋里暗下来。我瞇着眼看着帐子上绣的暗花。用的丝线与帐子本来的颜色差不多,平时从外面看不出,要睡在里面,而外面光亮的时候看,才看得到,而光太亮了了也不行,这个亮度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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