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商君秋提着一个箱子搬回到他过去居住过的那间厢房。这在父母的眼中颇有一番蓬荜生辉的感觉。
他看见厢房里还是旧时的模样,就惊奇的说:“这么久了,还是那个模样。”
我说:“我会时常来打扫,而佣人们是不让进的,”
他看着我笑了笑:“人不在了,用不着这么费心了。”
我说:“父亲也说过,这屋子要给你留着,并说你走了,还一定会回来。”
商君秋就这样住了下来,没过两天,放儿就和他玩的熟络起来。
那天,商君秋对放儿说:“喊我声干爹,我带你买糖葫芦去。”
“干爹。”放儿高兴的喊着。
从那以后,商君秋就把我的儿子收做了他的干儿子。因为不用唱戏,商君秋有了大把的时间,常常跟着放儿在院子里或街道上一起溜达来,溜达去。至于那些零食点心,只要放儿开口,就能够吃个遍。放儿说干爹最疼他,我说“你干爹这个人是挺好的。”
一天,莫秋雯带着放儿回了娘家,父亲又去了茶馆,家里忽然变得冷清了下来。吃午饭的时候,商君秋对我说:“一会儿你去我那里,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看。”
吃过了饭,我故意的留下来慢慢的喝茶,看着佣人把桌子收拾的差不多了,才又踱步走出了屋子。
我轻轻推开了那间厢房的门,莫秋雯放下手中的那个本子说:“你来了啊。”
“恩,你不是说要找我吗?”
“我如果不说,你是不是就不会找我?”
我沉默,我知道他有多了解我。
他拉开柜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珍珠头带说:“这个是你当初送我的,这几年,我唱《珠帘寨》,一直戴着它,现在还给你吧。”
我接过那个头带看了看,每一棵珍珠都在晶莹的放着光,即使是在头带的间隙也是一尘不染。我把珍珠头带重新递给她说:“这个还是你的。”
“我知道你们现在过得很好,我知道我不应该回北平来,我知道……”
没等他说完,我冲了过去,猛地抱起他……
还是那张床,还是那个人。我纵情地释放着这些年来积攒下的寂寞,心中的空虚瞬间就被填满了。
我们一直沉浸在久别后的温情之中,以至于当莫秋雯打开门时,我们一起楞在了那里。莫秋雯看了看我们,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了出去。
这时门外的放儿好像走到了她的跟前吵着闹着要去找干爹。莫秋雯给了他一个巴掌说:“回屋去。”
伴随着放儿哭声的远去,我穿好衣服,走了出来。来到屋里,看见莫秋雯正双目无神的坐在炕头上。我蹲下身子哄着哭闹中的放儿,不知道该怎么和莫秋雯说。
过了一会儿,放儿总算不哭,我坐到莫秋雯的身旁说:“我还是让君秋搬回去吧。”
“搬走一个人不难,搬走一颗心容易吗?”莫秋雯生气的看着我说。
“我……”
“就这样吧,算我什么都没看见。”莫秋雯赌气的跑了出去,真好撞到进门的商君秋。
商君秋看了看她说:“对不起,我马上就搬去城南,再也不会打扰你们了。”
莫秋雯什么也没有说,绕过商君秋的身体,走了出去。
放儿看见商君秋来,立刻笑着迎了上去,“干爹。”
商君秋一把抱起放儿,并举过了头顶,放儿开心的笑个不停。又耍了几个来回后,商君秋把放儿抱在怀里,哄着说:“放儿啊,干爹要搬走了,你可一定要孝敬你父母噢。”
“不,我不要干爹走,我要干爹住这里。”放儿一边看着商君秋撒娇,一边又看看我,就好像是在求助一样。
“放儿,你干爹还要去唱戏,你以后要是想了,我就带你去戏园子找他。”
“不,我就要干爹住在这里。”
放儿的执意挽留也没有留住商君秋,初一才过,商君秋在家里唱了一出堂戏就搬去了城南。
莫秋雯开门见山的跟我说:“你要是喜欢他,就去吧,我不怪你。我们有言在先的。”
“算了,我和你过。”我说完,就拉起放儿的小手出去玩了。
民国二十五年初,我的大哥因为“赤化”的罪名被北平市政府抓了起来,他把自家的茶馆当成了前线的宣传阵地,沈家茶楼也随之被查封了。我虽然打心眼里觉得大哥蠢得不行,可还是带着莫秋雯去求我的老丈人。岳父满口答应会去警察局里通融通融,可是“赤化”又是极敏感的问题,他也不敢明白说个清楚。
大哥就这样被一直关在监狱里,被抓获的第一批人听说已经被秘密处决了,大哥还没有死,这也许就是我的岳父通融下来的一个成果吧。
那时候惹上官司可都是要人命的,母亲每日里焦急万分,后来就病倒了。
商君秋也为此四方奔走,只是问题太过严重,谁人也不敢随便插手此事。我们只能静待那一线转机。
一年后,七七事变,日本人正式中国宣战。软弱的政府不堪一击,半个月后,北平就沦陷了。而我大哥那批赤化分子也在政府转移前被秘密枪决了。
带着国破家亡的悲伤,商君秋和我们全家人都迁去了上海,开始了逃亡的生活。那时的二哥还在英国留学,父亲发信过去劝他暂时不要回来了。
没过多久,日军就打到了上海,我们又被迫搬去了租借。商君秋在以前曾经认识一位法国的票友,我们就在那时搬去了他家的别墅。
对于上海,我既爱又恨,那十里洋场也曾有过我的足迹,可是现在,我只是这里的一个难民。
那时的防空警报总会时不时的想起来,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鬼子的飞机总能准时过来扔下一些炸弹,然后又一溜黑烟的飞走了。全国人民都卷进了那股革命的浪潮,所有的娱乐活动都停止了,听说连梅兰芳都留起了胡子。
我们一大帮子的人就那样窝在那间别墅里等待着抗日的消息。我曾以为政府军会在集结力量后轻而易举的干掉那些从弹丸之地侵略而来的鬼子,可是淞沪会战却失败了。三个月后,上海沦陷了,随着南京也沦陷了。
在等待光复的那些日子里,上海的物价飞涨,靠着吃老本的我们越过越穷。幸好那家法国人很好,一直没有赶我出去,并且相处起来也算是融洽。
后来,鬼子的兵源源不断的南下,上海也就渐渐变成了伪政府的管理。我在不久后去码头谋了一个搬运工的差使,虽然工资菲薄,虽然满超负荷,但我还是硬挺着过来了。我知道自己的身后有那么一大家子的人在等着吃饭。
这时的莫秋雯也冰释前嫌,时不时的还会和商君秋说几句话。因为有干爹在身边,放儿过的也算开心。父亲一直照顾着生病的母亲,母亲却总在惦记着狱中的大哥。关于大哥被处决的那件事,我们从来不敢透露出半点的消息。留下一些希望,就会多一些活下去的勇气。也许挺一挺,我们就把鬼子赶出去了。
我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茧子,我的肩膀很快就勒出印子。那时,每天收工回家后,莫秋雯都会用热毛巾给我捂肩膀,实在忙不开了,她才会找商君秋帮忙。那段时间我过得很累,幸有家人陪伴,不然我一定会在哪个码头跳江自尽了。
我们在困苦和艰辛中一日挨着一日,八年后,日本终于投降了。我们搬出了租借,去了北大街,商君秋也随着一同搬了过去。上海的戏楼重新开张了,压抑太久的人们纷纷涌去看大戏。商君秋重新披上那身行头,登上了那个熟悉的舞台。我去戏园子打起了下手,后来又跟一个姓胡的琴师学艺。
那时的演出除了商演,还有一些劳军的演出。人家豁出命夺回了江上,你去给人家唱一出戏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至少说明你是爱国的。至于报酬什么的,没有人会提。
过了一段时间,商君秋找到我说:“活得有些累了。”
我说:“那你就结婚吧。”
“是找个男的,还是找个女的?”他开玩笑似的说。
“当然要找个女人。”
第 21 章
后来,他还是找了一个男人,据说那人是个法国的大使,在看过商君秋的花旦演出后就此痴迷。他铁了心的认为商君秋就是一个女人,并开始了苦苦的追求。后来,他们就姘居到了一起。没过多久,那个法国男人就和他的老婆离婚了。
我并不介意商君秋找个女人玩玩或是结婚,可是他最后还是找了一个男人。我忽然就觉得悲痛欲绝,我觉得他这样做既是对我的挑衅,又是对我的羞辱。我决心离开上海,并且是越快越好。
简单的告别之后,我带全家人匆匆离开了上海。这一次,我没有再去私底下找商君秋,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和他说的了。我要回到北平,用我的幸福来埋葬他,埋葬这些记忆,这次必须要是真正的了断。
回到北京后,我在内心里强迫着自己爱上了莫秋雯。后来,我就真的爱上了她。渐渐地,她又变得活泼开朗起来。后来,全国公审汉奸,在一次公布的枪毙名单里,莫秋雯找到了她最初的那个男友的名字。我说这种人枪毙了挺好,她咬了咬牙说:“确实挺好。”
沈家茶楼又重新开了张。
在一次和朋友聊天中,我才知道一品红在几年前就死了。他说北平沦陷后,一品红成了鬼子和汉奸们的一个玩物,因为疏于练功,唱戏经常跑调,被一个恼羞成怒的日军头领当场就杀死了。我忍不住去想了想那个鲜血四溢的情景,皱了皱眉头。“满花落地胭脂冷”,如果那时候我在北平,也许,我可以帮着埋了他。
商君秋在和那个法国佬结婚后就再也没有唱过戏,我不知道两个男人是怎么结的婚,但这毕竟是他选择的一条路,我虽然不愿意他这样走下去,但我又必须尊重他的选择。后来,听一位来自上海的人说那个嫁给法国佬的花旦随那个洋人去了法国。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说过赛珍珠的故事。
八十年代的时候,《珠帘寨》在京剧团里重拍,我被请了过去担当艺术顾问。一位姓刘的京剧团长从全国各地请来了好几个花旦在我面前轮番视镜。一圈过后,我看了看队伍跟刘团长说:“后面没了?”
“没了,全国最好的角儿都在这了。”
“那就她吧。”我指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说。
“您的意思是她唱的最好?”
“好倒是谈不上,只是不那么差。”
我知道,我的心里还有一个那样的花旦存在着,他的扮相俏美,嗓音圆润,身段轻盈,他会戴着我的珍珠头带,穿着三寸高的厚底,步履轻盈的在舞台上落下一片流光溢彩。
京剧已经过时了,所以我对那些花旦也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毕竟,我也只是一个琴师。关于《珠帘寨》的最美花旦,我只愿把它藏在了心底。
在观看《珠帘寨》重排后的第一场演出时,我还是忍不住落泪了。坐在身旁的放儿见了,递给我一张手绢,又问我这是怎么了?
我说:“只是想念一个好朋友。”
“是干爹吗?”
“恩,我和你说过,你干爹这个人不错。”
随着演出的结束,长长的幕布落了下来。
那个晚上,我很开心,就像是一个遂了大愿的孩子。我也梦见了年轻时候的他,醒来时,我笑着落下泪来。我来到窗前,看着天空默默的说:隔着一个世界,你还要来装饰我的梦,多谢你还记得我。
番外
人生如戏,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了,可是事实并没有,我忍不住要嘲笑岁月的荒诞。
中法建交20周年的时候,我被请去了人民大礼堂。我一直很莫名,想遍了一生也不知道到自己为中法做过什么贡献,而唯一有过一点关联的似乎就是我当年在上海的法租界里避过难。请柬有些蹊跷,但我还是决定过去看看。放儿问我要不要他也陪着去,我说:“你就在家照顾你妈吧,我去去就回。既然官家车管接,那么他们应该也管送。”
“那您注意点,又是往家打电话。”
在一名工作人员的搀扶下,我慢悠悠的坐上了轿车。虽然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可是如果有了什么新奇的打发时间的去处,我还是愿意去看看,玩呗。
我问那名工作人员为什么要邀我过去,他只是说法国那边有人点名要见我。我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又说不个所以然,我也就不在问了。
到了人民大礼堂,那名工作人员把我带到了一个和我一样满头白发的洋人旁边,他正要介绍我们认识,那个洋人就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说:“请问是沈连城先生吗?”
“是我,请问你是?”
“我是亨利,赛珍珠的丈夫。是他让来看看你,并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他说完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那个工作人员说:“谢谢你,这边没你什么事了。”
那名工作人员怏怏的走了。
听到赛珍珠这个名字,我忽然怔了一下。但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满脸皱纹的掩饰下,些许的表情变化根本就看不出来。
亨利从身旁的皮包里拿出了一个木盒,递给我说:“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东西。”
我接过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支光彩夺目的珍珠头带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一阵惊喜,从盒子里取出那个头带细致的看了看,珍珠依然还在放着光亮,所有的装饰还是那么的干净。“商君秋他人呢?”
“因为中法建交二十年,他得到了大赦。只是他现在还在法国,他说他不敢来见你。”
“大赦?他怎么了?”
“这要说起来就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个叫亨利法国人说着给我拉过来一把椅子,“还是坐下来说吧。”
我把珍珠头带放回了盒子里,坐到了那把包着金边的椅子上,这样的椅子,以前我在包厢的时候还是很常见的。
亨利也做了下去,“我和君秋在上海结婚的时候,你也在上海,但是你没去。后来国共大战,我们就一起去了法国。新中国成立后,我又派到了北京的大使馆工作,商君秋当然是跟我一起来的,只是他再也没有登过台。但我知道他还是喜欢唱戏,而且,我也喜欢。后来,我就在自己家的别墅里建了一个小戏台。君秋爱唱戏,最爱唱的是一出叫做《珠帘寨》的戏。我喜欢他涂脂抹粉的样子,在我的眼中,他就是世界上那个最美的女人。”
“你是说他是个女人?”
“恩,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女人,不然我当初也不会和他结婚。几年后,我因为有事回了一趟法国,一年后再回来时,他已经为了生了一个孩子。”
“他为你生了孩子?”我忽然有些跟不上这个洋人说话的方式。
“是,不久前,我去监狱接他出来的时候,他才说那个孩子是他抱养来的。”
“他是怎么进监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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