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一个白色的猫面具,往脸上比了一比,对着他道:“你瞧有不有趣?”
他轻轻笑了一声。
“你想要哪一个?师兄给你买。”我心情大好,一面看着其他面具一面说道。
“既然师兄如此大方……”他将面具都看过一遍,然后手一指,“便要那个大鹏鸟的吧。”
我定定地望着那个面具。
很多年前,有个人也戴着相似的大鹏面具牵着我漫步在永夜城。晚风微寒,吹得他宝蓝色衣衫长袖飘动,垂散的黑发也轻轻飘拂过我脸上,弄得痒痒的。
回过神来,我强作无事,一面付钱,笑道:“阿宇有鲲鹏之志倒很好。”
我们二人戴着面具,一人提一个花灯,信步走到河边。
“听说把花灯放到河里再许个愿就能心想事成——不过不能灭的,阿宇来试试?”
他望着河面上随水渐流渐远,明明灭灭的花灯,不发一言。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将花灯放到水面上,在花灯周围施了个结界,让花灯风吹不灭,雨打不熄。
“让那个人回来吧。”他目送花灯摇摇晃晃漂向远方,轻轻道,语气无比虔诚。
我心里甜涩交织,笑了起来。
安宇转过头看着我。
“阿宇,愿望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能实现了。”
第4章 第 4 章
十
日子总是到了。
我估计着安宇已经歇下,悄悄出门,走向镇外山林,在那里接受劫数试炼。
虽说已经开春,但冬寒尚存。深夜,野地里风吹得凶。
天雷降下还有一个时辰。
我找了一块空地,打坐调息。刚闭上眼,却突然任离之前问我的那句话。
“你要是死了,他怎么办呢?”
本来便有份无缘,又能怎么办呢?
之前原本想诓安宇说出远门,每次要开口,却想到没有逃过,他又真信了苦等下去怎办?最后总是将话咽了回去。
心绪一时乱了。我睁开眼,叹一口气。低头一看,醒心玉正系在腰间。
其实这本不是我的,走之前忘了物归原主。
还有一些时间,我念了个诀,凭着月光,御风飞回住处。
一进院子便撞见安宇高瘦挺拔的背影立在中间,平日束起的黑发散下,被风一吹,微微飘动。他看起来是站了一段时间了。
我吓了一跳,而后打哈哈道:“阿宇你不睡觉站在院子里吹什么冷风?”
“那师兄半夜出去又因何事呢?”安宇语气淡漠。
“刘老太爷半夜发病,我去看看。”我只得随口胡扯个谎。
安宇转过身向我走来。月光下眉眼深邃,然而眼神中流露出淡淡威严。
我心底闪过一个猜想,却不敢去细思。见他步步靠近,身子下意识退了一步。
“药箱呢?”他在离我三步远时停下。
“药箱……在……”我张口结舌,心里暗骂自己扯个谎都不会。
“你从来都不会说谎,”他叹了口气,伸手替我理适才被风吹乱的头发,“还总是喜欢不辞而别,这样子怎么做人师兄,泓汐?或者应该叫你寒真?”
刚刚那念头果然不错。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万千思绪压下,一把拍开他抚弄我头发的手。
“我与你孽缘已尽,千光。”
他微微挑眉。
“若你真想断,当日便不会收集我的魂元又替我重塑寄体。”
我一时语塞,又想到时间快到,在他面前被天雷劈中实在尴尬至极,得赶紧摆脱掉他才是。
看他这样子,也是完全觉醒不久,力量还不算强。暂时让他睡一会儿不是什么难事。
“还给你。”我把玉往他手里一塞,趁他低头分神,手指往他额上一点,施了个昏睡咒。
中咒一瞬,他睁大眼睛,然后失去意识,靠在我胸前。
把他扶回房间床上,替他盖好被子,我叹了口气,又御风离去。
刚找到落脚地,夜空便被一道电光劈开,紧接着雷声大作——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劫数就来了?
然后便感到身上一阵阵闷痛,不是传说中烧灼之痛,倒像被打了好几棍子一样。
大约几十棍子以后,雷电才息了。周围尽闻到草木烧焦的味道。
我看了看全身,并没有什么破损伤处,然而整个人却再没力气行动。现下最重要的是睡他个昏天黑地。
我现在既没有法力也没有体力回去,只好就近找个山洞,用最后一点精力布了个结界,然后两眼一闭,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地底下开始摇摇晃晃。
莫不是地震了?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一片昏黄光芒。头顶是船的篷顶。偏过头寻找光源,看到木桌上有一支蜡烛。桌边有个蓝衣男子在那儿自斟自饮。他一头黑发整齐束好,侧脸冷峻。
狭路相逢,狭路相逢啊。
他往我这边瞥了一眼,我赶紧闭上眼睛。
“醒了就别装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十一
我慢慢起来,透过小小的窗望出去。河岸灯火通明,隐隐有笑语传来。
“已经到永夜城了。”千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一惊,转身看着他:“这里是魔界?”
“我既然复苏,总要回来看看的。再说你睡在那山洞里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千光又喝一杯酒。
“不要你管。”我顶回去。他没理会我。
“你……怎么知道寒真是我的?”一个疑问忽然浮上我心头。
“这一世我跟你长大,言行举止再熟悉不过。便是易容,也可以由细微之处看出。再说哪个兔子精这么无聊,布个梦境只是为了问对方心上人是谁的。”他摇了摇酒壶,答道,“这么快就喝完了——不过你打我一个耳光便跑了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你眼力倒是很好。”我道。又望向窗外,看见西天一轮孤单的圆月静静远远地照着这繁华的魔界都城,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桩旧事。
也是一个有圆月的晚上,我从山下小镇回山,看到千光——或者叫安宇——那时候十五岁,坐在我房间的屋顶上,抱着个小酒坛子,剑搁在一边。
“阿宇,你不睡觉跑房顶上做什么?”我问道——从他十二岁起便跟着师父和掌门师兄学习,而且有了自己的厢房,不过他仍时常过来帮我配药,或者只是听我弹奏一曲。
他瞧见我,“嘿嘿”一笑,很有几分少年张扬的意气,然后拿着剑从房顶上一跃而下。
“师兄我要跟你比剑。”他清朗的少年声音中带了几分醉意。
“大半夜的比什么比,快回去休息了。还有,以后不许喝那么多酒。”我无奈道。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得独来独往,而且开始喜欢饮酒。
“就十五招,如果十五招之内没有比出胜负便也算我输。”他把酒坛放在一边,然后折了根树枝,把剑递给我,“你是师兄,我不拿真剑比试。我用树枝,你用我的剑。”
“阿宇……”我还想再劝,却被打断。
“输了的人要替赢了的人做一件事。”他道。
“十五招之后无论胜败你都得回去休息了。”我认真地看着他。他笑了一笑。
我开头想,这几年安宇进步神速,极佳的天赋也显露出来,在同辈弟子中可说没有敌手,可是要在十五招内胜过我却未必。开始时我未出全力。这时才发现自己太小瞧他,他出手迅捷如电,几乎令我防备不住,一开始自己便落了下风。比到第十三招的时候,他一把将我手中的剑打落,然后树枝一转直对我的眉心。
“阿宇进步神速啊。”我尴尬地笑笑。
“你一开始便没有认真。”他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悦。
“输了便是输了。”我没多的话可讲,“你快回去休息吧,那一件事我记着。”
“不必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了我一眼,将树枝丢到一边,拾起剑和酒坛便大步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发现他居然已经快长成一个挺拔的青年。
嗯,还欠了一件事。
“我从前和你比剑输了,得替你做一件事。”我转过头去看着千光。
“你并没认真,我赢了也不算数。”
“我答应过便一定做到。”
他走到我面前,从怀里摸出那个黑木匣子。
“你收下它。”
“我不要——除了收下你的东西,其他事都行。”
“那我也没有其他事了。”说完,千光便走出船舱。
十二
我之前睡了很久,也没有睡意,只望着外面。夜越来越深,灯火越来越少,人声越来越稀,然后永夜城完全浸在夜色中。
以前和千光夜游过几次永夜城。这城到了晚上竟比白天还热闹,像过节一样。杂耍,灯谜,小货摊,玲琅满目。人也比白天多,大家摩肩接踵。我因不识路,千光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
“魔界昼短夜长,大家都想找乐子打发这漫漫长夜。”他解释道。
“你也常常出来咯?”我好奇道。
“从前常常出来喝酒,成为魔君了事情多便很少出来了。”
“宫里不也有酒吗?”
“有时候不想在宫里待着,就偷偷骑马跑出来。”
一路聊着,一阵微风吹过,飘来淡淡的脂粉香气,这才发现走到了城中最繁华的花街。耳边不时传来阵阵佳人轻笑。
“你从前喝花酒吗?”我开玩笑道。
“你觉得呢?”他笑笑。
“就算来过也是很正常的事……”话还没说完脑袋便被轻轻拍了一下。
“瞎想什么,回去了。”千光无奈道。
我一面跟着千光,一面想着他深夜在一家小酒馆独自饮酒的样子。他一定坐在一个靠窗的僻静角落——说不定是楼上,一边饮酒一边望着外面的千树银花万家灯火。昏暗的烛光照得他侧脸淡漠又有点疲倦。
忽然觉得我并不那么懂他。
他这样的身份,即使有人陪着也难免孤独的吧?我……我又能在他身边多久呢?思及此处,不禁有点感伤。
“怎么不说话了?”他忽然转过头来问我,“是倦了?”
“啊……”一开口发现自己有些哽咽,我赶紧假装咳嗽清了清嗓子,“是啊,今天玩得太尽兴了。”
千光只是拉着我的手,默默加快了回宫的步子,一直把我送到住的别院门口。
“你好好歇息。”他替我整整头发,转身欲走。我鬼使神差拉住他的衣服,他回过头。
“今天……玩得很开心,谢谢你。”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似乎愣了一下。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呢?”然后他轻轻答道,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好了,快去歇息。”
这些事情回忆起来,仿佛远如隔世,又仿佛近在昨日。
天边露出第一道红霞的时候,千光又走了进来。
“我们快到了。”
第5章 第 5 章
十三
我跟他下船,岸边已经有一列人马等着。最前面的是一个着玄色锦衣的青年,容貌与千光有七分相似,但看起来更温润一些。是千光的弟弟千阳。当年千光坠崖后,他便成了新的魔君。
上一次见到他还是两百年前呢。
看到千光,千阳拱手行礼。
“拜见王兄。”
“你现在是魔君,不需对我行礼了。”千光拍了拍他的肩膀。
千阳又看向千光旁边的我,我赶紧行了个礼。
“泓汐公子是王兄身边之人,不必行礼。”他道,然后又看向千光,“王兄既然回来……”
“我现在只是一个闲人了。”千光答道。
“无妨,这些事情再议。王兄一路劳顿,现下先回宫歇息吧。”千阳侧身让千光先上马车。
千光牵着我准备登上车,触到他的手我一时心慌,一把甩开。他回过身看着我,不发一言。
我也自觉众目睽睽之下此举有些无礼,低头赔礼:“我不惯坐马车,望魔君恕罪。”
“千阳,给我一匹马吧。我们在后面跟着便是。”千光道。
\"不敢如此麻烦,我自己走便行。”我赶紧道。
“魔宫离这里有十里路。”千光道。他神色淡然如常,但语气已是极力忍耐。
侍从牵了一匹马过来。千光示意我先上马,我不情愿地照做。然后他坐在我后面,两臂正好轻轻环住我,手里握着缰绳。
“你坐好。”
这样简直跟被抱在怀里没什么区别。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背后的暖意和气息。很久之前也常有这样旖旎的时候,那时我可以放心靠在他胸前,而每当他下马我都会因为背后突然一空而有点反应不过来。而今我只觉得尴尬,拼命绷紧自己的身体并悄悄往前挪一点,尽力避开任何可能的接触。
“别乱动。”千光沉声道。
十四
到魔界以来,已经在魔宫住了小半个月了。
我还是一个人住原来的院子——原本安排了服侍的人,但我谢绝了。一切好像和从前一样——房前的老梅树,屋内书桌上的白瓷笔洗和碧玉镇纸,笔筒里的净羊毫,书架上摆的《乐府诗集》《南华经》《书谱》……看着这些东西,我不禁常起物是人非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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