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光被封做亲王,但仍然住在宫里。他本只想回宫看看的,千阳以自己即位不久,经验不足为由将他多留了一段时间。如此一来,千光便得帮着处理一些政事。因此这些日子也只能偶尔在这里小坐。闲时我读诗临帖,千光来的时候我除了为他沏茶,便沉默以对,自顾自看书写字——从前多是恨事,隔世相逢,又有什么可说呢?有时我想问一两句近况,却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终于无从问起。他在这里也只是安静喝茶,喝完便离去了。
强留也无趣,我总是要离开这里的,只是如何离开却是个问题。如果有醒心玉的话便会好办很多。那块玉有千光的精气——正因如此他才能完全复苏——可以用来打开结界。靠我自己硬冲,恐怕有被反噬之虞。不过无论如何也得找个机会试一试。
有一天,我靠在窗边看夕阳闲闲落下,突然听见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去看,一个穿红袄子的小男孩儿跑过来,一张脸红彤彤的,看起来约莫七八岁。
他看见我吃了一惊,但并不害怕。
“以前来这儿玩都没人的,你是谁呀?”他好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是那棵梅树成的精。”我一时玩心大发,笑着答道。
他看看我,又看看院子里的梅树。
“唔……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想了想。
“你可以叫我阿汐。”
“东西南北的西?”
我拉起他的手,在他柔软的掌心写了个“汐”字。
“嗯,”小孩子认真地点点头,“你可以叫我阿恒。”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
“今天难得提早下学,但是爹爹还有事要忙。宫里的人陪着又没趣,我不要他们跟着。就自己到处转啦。”
这孩子口中的爹爹大概是千阳。
“你以后没事可以常来这边,我一个人也无聊得很呢。”我微微蹲下,摸摸他的头。
“嗯,冬天的时候这里的梅花很漂亮,那时候我每天都来的!”
过了三天,千光又到我这里。喝茶喝到一半,他忽然放下茶杯。
“你让小恒叫你阿汐?”
我正在抄《古诗十九首》,被这突然一问分神,“涉江采芙蓉”的“采”字最后一笔没收好,眼看一张好字就这样废了。
“那又如何?”我将字纸撕碎揉成一团。
“我从前想叫你阿汐你可不许。”
从前?
“在山上的时候。”看我疑惑的样子,千光解释道。
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件事。那时他作为安宇还只有八岁,与我住在一起。一天外面下小雨,我在房中配药,他在一旁安静读书。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我去开门,是八师兄。
“我就说今天下雨阿汐你应该不会出去。”他爽朗地笑道,递给我一个木盒子,“下山的时候经过一个村子发现的,说这草是很好的药材。想想我们中只有你懂医术,也许你会用到,便带给你啦。”
我赶紧道谢,请他去屋里喝口茶,他笑笑摆摆手,说还要去向掌门师兄复命,便离去了。我默默记下,回到屋内,打开盒子细细研究这药草,确实可做很好的药引。
“阿汐。”屋内的小孩忽然开口。
“嗯?”我抬起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也能叫你阿汐吗?”他看着我认真地问道。
我心里暗暗警觉,但面上却作不在乎,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
“没大没小的,他是我师兄。”
安宇又低下头看书,不再说话。想到他此时毕竟只是个孩子,也许并没那么多想法,我叹了口气。
“你可以叫我阿汐师兄。”
“太麻烦了,还不如直接叫师兄。”他头也不抬。
从那以后他果然一般只叫我师兄。
“难道现在你还要与自己侄子计较?”我心里有点好笑,却不能表现出来。
“你八师兄也可以这么叫你。”
“八师兄看着我长大,我小时他便这么叫了。”
千光不答。
我拿一张纸准备重新抄诗。千光忽然走过来,递给我一块玉佩。我看了一眼,质地与醒心玉相同,却只有一半大小。
“我以前说过,给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这玉你我一人一半。”
十五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彼时我想要强行离开魔界,千光冷着脸将玉佩给我。从魔界孤身回到人间后,我一直想归还,只是一直不得其法。某夜在院里对着玉佩发呆时,玉佩突然散出淡蓝色的光芒,紧接着千光便一身蓝衣站在我面前。
“你……”
“玉佩有我的精气,你意念足够强烈我可以感应得到。”
我勉力定了定神,将系在腰间的玉佩解下递给他。他没有接。
“我给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的道理。”
也对,他尊为魔君,这样是驳了他的面子。我拿着玉佩,尴尬地与他相对而立。
“泓汐只是个小小的医仙而已,受不起这样重的东西。”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与魔君不过是机缘巧合,一朝相逢……”
“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千光忽然开口打断。
这一问问得我哑口无言。我怔了一会儿,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干脆转身回房。才转身一个温暖的身躯便拥了上来,不知为何,我竟怕得挣扎起来。
“如果你不信言语,”千光在我耳边轻轻说道,吹气弄得耳朵□□,“心跳总不会骗人吧。”
我愣住,不自觉停下了挣扎,听到背后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有力又有点急促,连我自己的心跳也跟着越发快了。
“这么晚了,大夫不留我这个病人么?”千光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些。
我脸上一阵发烫,任由他把我抱到房内。
也是少有的缠绵温存了。
知道他的性子,我只得接过眼前这块更小巧的玉佩。触到上面似乎有刻什么东西,端详一番,一面刻了个“汐”字。一看便知是千光的笔迹,但细节处又有些像我。
“写了很多次,总是写得不及你漂亮。”他道,语气里难得带点遗憾。
我抚摸着上面刻的字,心潮起伏,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写个光字吧。”他道。
我知他用意,想要不理会,继续重新抄诗,拿起纸笔却忽然心软。千光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我待要下笔,却因他的目光心猿意马——明明从前习以为常。
“我写字不喜欢旁边有人看着。”
千光走回外厅继续喝茶。
心意稍安,我凝神用笔,写了一个楷书的光字。等墨迹干透,将那张字给他了。
第6章 第 6 章
十六
又过了两个月,下雪了。
我站在梅树边数红梅开了几朵。
虽然有了醒心玉,我却没有立即离开,连我自己也说不出缘由。或许是某天早上醒来看到梅树起了个花骨朵,或许是小恒常常来看我,又或许是……
也罢,等梅花开过了再走吧。
我去膳房要了两个罐子和一些糖与盐。等雪积得多一点,拿一个罐子将花上的雪一点点收起来封好,然后把开得好的花一朵朵剪下,收在另一个罐子里,用糖和盐腌着,将它们埋在树底下。
偶尔夜里睡不着,便披衣坐起,听着外面簌簌落雪,弹琴自娱,弹《白雪》,弹《梅花三弄》。
千光有时晚上拿一壶酒过来温了自饮。他饮酒的时候,我立在窗边看雪。
“你好像从来都只饮茶不饮酒。”有一次他忽然说。
“我酒量不好,容易醉的。”
“偶尔大醉一场并不是什么坏事。”
“醒来就是坏事了。”
一天,我突然想喝梅花茶。正在树下挖那两个罐子时,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阿汐”。抬头看去,小恒兴奋地跑进院子,后面跟着千光。
“你在干什么?”小恒看着我把罐子抱出来,好奇地问。
“算你运气好。”我笑答,回屋煮水烹茶去了。
泡好以后,给他俩一人倒了一杯。
“咦,这花在茶里还是开着的呢!”小恒讶异道,然后试着喝了一口,“还甜甜香香的!”
千光摸摸他的头:“小恒真是好运气,我平时来可没有这样好的茶。”
“伯父不是认识阿汐吗?”
想想千光看起来像个青年贵公子,却已经被人叫做伯父,我一时觉得好笑,差点泼了手里的茶。
“可是阿汐不喜欢伯父。”千光说着深深看了我一眼,我顿觉心里被什么撞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吃茶。
“阿汐为什么不喜欢伯父呢?伯父人很好的呀。”小恒将脸转向我,不依不饶地问。
“这茶得等梅花开了才能制,时令没到,想也不能。”我费力地编出个理由,小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吃过茶以后,小恒扯着千光的衣袖说想要学画画,画院子里的梅花。千光便握着他的小手一笔笔画起来。等画完看时,笔触有些稚拙,但仍能看出梅枝苍劲,梅花清艳。
天资果然代代相传。我曾经临摹千光的墨竹,画出来却好似鸡爪。看着千光的画和我的临摹,心里不禁郁郁。
“总算是入门了,以后慢慢练自然会有进步。”千光开解道。
“你画得这样好,我怎样练也及不上你。”
“但你的书法和琴技我也怎样都及不上。”他笑笑。
“你《凤求凰》弹得比我好。”不知为何,我竟较真起来。
“可我不通医术,这一点你便胜我千百倍了。”他叹了口气,“你又何必计较这许多?”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呢,我又怎么敢让你懂呢,我心想。
“旁边题诗便更好了。”
千光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他看着我道:“泓汐,你来写几句吧。”
“阿汐你会写字的么?”小恒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
“他的字很好看。”千光笑道。在旁人面前这样直白夸赞令我很不好意思。
小恒开心地将笔给我:“阿汐你来写吧!”
我只得接过笔。对着这幅梅花图,想合适的诗句,然后在右边空白写了王安石的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很有几分王右军的感觉。”千光点头道。
“这个字好漂亮,我也想学!”小恒拍手。
我揉揉他的脑袋:“这是行书,得等你先把楷书练得像样了才能学。”
“那阿汐你能教我吗?”
我转身从书架上拿了一册《名姬帖》递给他。
“你把这帖临好,弄明白里面的笔法,我便教你。”
小恒接过字帖:“那我不明白的地方能问你吗?”
“可以啊。”我笑道。
十七
从那以后,我开始指导小恒习字。这孩子悟性颇佳,稍加指点便能有所进步,不出一个月便能将《名姬帖》学得有模有样。于是我又教他临《曹娥碑》。有时千光也在,不过他从不打扰,只是站在一旁观看或者在外厅喝茶。他单独来的时候,偶尔也会画画,多是山水写意,偶尔花鸟工笔。山水辽远苍茫,花鸟细致老到。
“我记得你从前说要学画竹子。”有一天他画完一张墨竹,忽然说道。
“后来不想学了。”我淡淡道。
“为什么?”
“怎样学也学不好的。”
“你不接着画下去怎么知道?”
“万事都要费心试过才能知道结果么?何况此道本就不可强求。”
“那我算是愚钝吧,”千光轻笑一声,“明知学不来你写的字,却一直在临。”
“我的字并不耐看,没什么可学。”我取出琴放在案上,“真想学书,尽可以去临名帖。”然后开始弹起《高山流水》,却总觉得音色有些散,大约是久未换弦。千光只是如往常一样安静听完便离去了。
两三天后晚上,他又过来,带了个木盒子,然后将我的琴拿过去便开始拆琴弦。
“琴弦有些旧了。”我正要制止,他开口道。说完,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上好的丝弦。我默默看着他小心地把一根根弦上好。
等换好琴弦,他把琴递给我:“你试试。”
抚过琴弦,我却不知道该弹什么好,也许是千光站在旁边的缘故。最后手放在琴上,半天没动。
“我来吧。”千光见我一直无动静,也坐下,将琴放到面前自己弹起来。弹的是《凤求凰》。然而这次琴声沉郁许多,节奏也有点急,与从前的款款情深大异其趣。没多久琴声忽然停住,我看过去,千光右手中指上一粒血珠。他看着伤口,不发一言。
我愣了愣,然后赶紧起身取出房里的药箱替他包扎。
“才换的琴弦便弄脏了。”他苦笑。
我不知如何接话,包扎好以后准备起身放回药箱,却被他一把拉住。我心内怅惘,只任由他握着我的手。二人便这样相对无言。
“现下很晚了,若是不嫌弃便在这里歇一宿吧。”过了许久,我叹了口气。
夜里,我借着月光看着千光的睡颜,觉得心跳都快了几分,好像第一次与他同睡那样。
那时才和他两心相许,他晚上留我,我有些窘,支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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