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说罢,退开数步。手握剑柄,昂首望着刘备。众将皆大惊,纷纷拔剑在手。
…这诸葛子瑜是疯了么!一介文士,妄想刺杀行伍出身,勇武过人的刘备?!只怕近不得刘备之身,便得死于帐中众将万刃之下。
但见刘备站在那儿望着诸葛瑾,不为所动,也没有拔剑的意思,片刻后缓缓笑了:“孔明曾说,他会击剑,皆是兄长所教。朕也好奇,孔明剑术究竟如何?”
诸葛瑾冷然道:“陛下想看孔明剑术,愚现在就可让陛下一观。”
刘备温声道:“子瑜,莫逞匹夫之勇,大汉天子今日击杀南郡太守,绝无手软。”他转而望着帐中诸将:“都解下佩剑!无朕之命,不得出手!”
“……!是!”众将虽骇然,但也皆领命解剑弃于地上,望着刘备以九五之尊,缓缓步向剑拔弩张的诸葛瑾。而诸葛瑾握剑的手已然发抖,额上冒出冷汗,一步一步退后。而刘备也不拔剑,只微笑着步步向前进逼。
张南再是忍不住,叫道:“陛下当心!拔剑啊!”
铮--!张南话音方落,转瞬白光乍现。诸葛瑾锋刃出鞘,整个人如风袭上,手中长剑亦迅雷不及掩耳朝刘备刺去。刘备侧身闪躲,迅疾无影。连让了诸葛瑾三招,方才拔剑出鞘。然而刘备虽有双剑,却只拔出一剑以招架诸葛瑾单剑。但听金戈相击之声不绝于耳。荆轲刺秦,专诸刺僚,惊心动魄,不过如是!
然刘备剑法精妙,且天生臂力过人,久战沙场。诸葛瑾虽会击剑,又哪里是刘备对手,只几招后就只能反攻为守。不过片刻又被刘备剑上传来的强横力道震得虎口生疼,几乎握不住剑。勉强又格挡了几回,见当真无望,索性回剑一抹,意欲自尽,免得受辱。
刘备见此亦是震惊。右手亦立时收剑,欺身而上,不惧自身心腹要害尽皆暴露,伸左手向前抓住诸葛瑾手腕用力一扭。诸葛瑾吃痛,登时握不住剑。长剑未能及颈便掉落在地,铿当声响不绝于帐中。彷佛义士之绝唱。
帐中诸人尽皆呆呆看着那二人。诸葛瑾以一国重臣,当众意图刺杀敌国之主,大汉天子。这几下兔起鹘落,教人震惊不已…而陛下不怕诸葛瑾趁自己心生怜悯,乘机回攻,反而当机立断,空手夺白刃,救下诸葛瑾一命。有胆有识,心存仁慈,莫过如是…
但见诸葛瑾仍被刘备捏着手腕,虽痛得冷汗直下,仍是惨然笑道:“…陛下若非要强留瑾于此。瑾就是碰壁而死,绝食而亡,也不能做陛下的人质。”
刘备凝望着他,终是叹了口气。放开了他手:“子瑜如此,朕还有何话说。”
“……”诸葛瑾怔然看着刘备还剑入鞘,又俯身拾起地上长剑。方才不曾细看,此时刘备却为这把剑吸引住目光。他一辈子与剑为伍,自然极懂相剑。这可是一把不下于章武的,不出世的宝剑。当为孙权所赐。
他手抚剑身,轻笑:“孙仲谋赐子瑜这样一把宝剑,是要让你在汉营不能脱身之际,用它来自尽么?”
“陛下喜欢,拿去就是。不必出此不逊之言。”诸葛瑾淡淡道。
刘备笑了笑,将宝剑插回诸葛瑾腰间鞘中,笑道:“今见孔明剑法,朕心愿已足。不会再为难子瑜了…让朕替你包扎吧。子瑜在这里用完晚膳,压压惊,再回去。”
诸葛瑾摇摇头:“瑾已然怕了陛下。还是早些走为好。”
刘备嗤笑了一声:“孔明半点也不怕我。你怎么反不如他。”
“我原是不如孔明。不值陛下一顾。”诸葛瑾淡淡道。
“不。”刘备温颜看着他:“朕戏言耳。子瑜壮烈忠义,国士无双。便是要朕三顾请你,朕也愿意。”
“……”
刘备即唤军医。握着诸葛瑾未受伤的左手,走回帅台,令诸葛瑾坐在帅位上,自己坐在旁边,卷起诸葛瑾袖子查看伤势,见腕上乌青一片,摇头道:“朕一时心急,下手重了。”取过医官手中敷料药布,亲自替诸葛瑾包扎。众将屏息而观,只见刘备替诸葛瑾包扎完毕,那诸葛子瑜便起身长揖:“陛下宜自珍重。瑾告辞了。”
刘备点了点头,亲自送诸葛瑾出帅帐。
6. 允文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乐府《白头吟》
诸葛瑾方走至汉营辕门,才要上车,只听身后一人高声吟诵:“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长河东流不复返,君子宁去不念吾?”
诸葛瑾回过头来,不禁一讶:“…季常?”
马良站在数尺外笑望着他,眼神却有些欲语还休的凄然。诸葛瑾怎能错认,这个孩子,小时候就生得清秀,眼角顾盼间自带几分风流,眉间白毛更是惹人注目。后来诸葛亮治理荆州,马良出使东吴,两人也曾多次会面。可后来入川一隔,竟有十年之久。眼见得马良人还年轻,眉毛已全白了。而自己…已是年将半百了啊!
“季常,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啊。”诸葛瑾见马良倒似小时候一样怯生生了,不由笑起来,张开双臂。
若在二十年前,小小的马良会立刻跑上去,扑在诸葛瑾怀里。现下自然不行,然而他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快步上前握住诸葛瑾之手,眼角微带泪光:“不意在此,得与兄长再会。眼下两家兵戎相见,兄长走得如此匆忙,再会不知是何时…”
“你呀…”诸葛瑾笑起来,细细打量起他。两人双手交握,彷佛浑然忘了这是在汉营,而他们此时本该是敌人。只看得一旁的羽林郎瞪大了眼瞧他二人,继而面面相觑。
诸葛瑾犹记得与马良初遇是在隆中。他远道而来,去探望弟妹。不料才到草庐前,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慌慌张张跑出来,一头撞在他怀里,抱紧了他:“大哥,我再也不弹琴了!”
孩子将脸埋在他怀里,声音充满委屈,好像随时要哭出来。因为身量差不多,又年龄相仿,诸葛瑾差点以为这是自家幼弟诸葛钧了。一抬头间只见诸葛亮追了出来,神色颇有些恼火凌乱,手中还拿着一把…扫帚。
“这,你们这是…!!”诸葛瑾讶然。能把自家二弟惹恼成这样,不晓得是哪家顽皮孩子。
诸葛亮见是兄长来了,不由有些尴尬地放下扫帚。诸葛瑾摇头叹息,自家二弟才十七岁,还是一个大孩子,而眼前这个是一个还会错认兄长的小孩子,两人是闹了什么别扭气成这样?马良也终于查觉了哪里不对,抬起头来一看,他抱住的哪里是自家大哥马伯常。分明是一个不认识的青年,而且跟孔明尊兄长得有点像…
小小的马良知道认错了人,红着脸放开了诸葛瑾,还要再跑,却被诸葛瑾握住了小手,笑问:“你是哪家孩子?诸葛亮欺负你了?”
“没,没有。我…求尊兄教我弹凤求凰,然后…”孩子低下了头,不肯再说了。
诸葛瑾哭笑不得,抬头看着诸葛亮,只见自家二弟也不愿多言,只道:“阿良是襄阳宜城马家第四子。”
“襄阳马家?”这可是荆州世家大族。诸葛瑾不由又细细打量起这个眉目细致的孩子。牵着他入了草卢坐下后,柔声说:“琴会三才之粹、五行之精,尺寸之间效法天地,乃是君子必须修习的乐器。因此,琴还是要学的。”
马良怔怔看着他片刻,末了抓着他手轻轻摇晃,笑了起来:“兄长,你教我弹白头吟好不好?”
“……”诸葛瑾一阵无语。他有些能理解为什么诸葛亮会着恼了。只见自家二弟坐在那儿蹙着眉:“阿良最近就是这个样子,还总要学这些不着调的曲子。我担心他长大之后…”
诸葛瑾摇头而笑,细看马良片刻,道:“不会的。这孩子是个好样的。”说着,他牵着马良,来到琴前坐下,手搭琴弦,彷佛毫不费力,数声浑厚之音自然流淌而出,铮然隐隐有金戈之声:“你看,琴为心声,胸中若有天下,七弦也作兵戈响。不要整天价让孔明教你这些不正经的,这凤求凰不学也罢,等你有了心仪女子自然就会了。君子练琴,不止拘于音律,更要借音乐砥砺性情,孕内心浩气。你要真想学琴,我教你公瑾新作的长河吟。”
…
…
…
马良一垂首,注意到诸葛瑾半藏于袖中的手上似包有白布。诸葛瑾方要掩饰,马良抓住他手,一掀袖子,不由一惊:“这…兄长如何…”
“车马颠簸,不慎碰伤。”诸葛瑾微微一笑。马良摇头:“这不是碰伤,兄长休要瞒我…”
他望向一旁,一青年羽林郎便躬身道:“方才陛下欲强留诸葛将军,将军拔剑欲自刎明志,被陛下阻止,是以…”
“……!”马良眉头深皱,握住诸葛瑾之手:“陛下竟尔如此。兄长可还觉疼痛?”
诸葛瑾笑着摇摇头。马良低声道:“委屈兄长了,良在此,代陛下向兄长赔罪。”
“这是什么话!”诸葛瑾笑道:“孔明与阿钧可还好?”
“好。当了丞相,怎么能不好。就是最近忙些累些。有我照顾他,兄长勿忧。我不在了,还有幼常呢。阿钧还是跟以前一样,说我与幼常抢了他二哥。”马良笑道。诸葛瑾听了不由也笑起来,末了黯然低声道:“重任在身,兄不得不立刻回南郡。来日再与弟长叙。”说罢毅然转身便走。
“兄长!”马良唤道。抢上前去,攀住车辕:“刀兵阻隔…再见不知何日。请容弟送你一程吧!”
诸葛瑾方要上车,见马良含泪不舍地望着他,当是盛情难却。他又握住马良之手:“阿良,你已是一国之侍中,陪侍陛下,不可随意离营。”
马良望着一位白袍羽林郎:“君可替我代禀陛下。”
青年拱手:“侍中请少待,待属下禀过陛下,再行离营…”
“若待你禀过陛下,岂不误了将军行程。”
“属下…职责在身。况侍中亦不可无人随行…”
“放肆。”马良冷然道:“我在成都,尚可自由出入禁省。今日不过离营片刻,你也敢阻拦吗?”
那羽林郎一怔,马侍中向来为人温和,语笑晏晏。如何今日竟尔动怒。他忙半跪于地,低头不敢作声。旁边的弟兄看得着急,忙上前拱手道:“侍中执意送行,属下愿为护卫。”
马良蹙眉无言望着他片刻,终于道:“好吧。”
“兄长,我跟你一起。”另一位较年幼的羽林郎亦道,看着马良。
马良叹了口气,勉强应了。当下带着那羽林兄弟二人,便随诸葛瑾攀上了车。
“阿良,你…”
“回头陛下责怪,看尊兄之面,也会宽恕良的。”马良笑道:“兄长,请容良相送十里吧!”
* * *
羽林青年焦虑地望着诸葛瑾车马远去,忙往中军帅帐去禀报刘备。
“陛下!”那羽林青年入帐,只见刘备与刘巴二人正商议事情,即半跪于地:“陛下,侍中随诸葛子瑜离营而去。”
“哦?”刘备看向刘巴:“这样迫不及待去给子瑜送行。都不先告诉朕一声。方才众将聚会,他也没来。这不像是季常的作风啊?”
“这…属下也曾问侍中,是否先告知陛下再走,可他…竟出言斥责我等。属下怕…”青年越说,声音越低。也不敢抬头看刘备了。只惹得刘备哭笑不得:“怕什么啊?怕他跟着诸葛瑾跑了?”
“…属下不敢!”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刘巴拂然不悦:“退下吧!”
“等等。”刘备问:“他带了几个人去?”
“侍中一个随从也不带…我们不放心。安国与安民自请随行保护。侍中勉强答应了。随行就二人…”
“什么!”刘备一拍几案:“出了大营,就是吴人地界!他送行回来,就只有两人保护…你们当他是什么?!万人敌的虎将吗?!?”备急得离坐而起,来到那羽林郎跟前,用力握住他双肩,只握得青年痛得皱眉,几乎要掉泪,又不敢呼喊。
“再派五十人,追上他!随行保护!迟了一步,朕拿你是问!”刘备喝道。
“…是!”
“且慢!”刘巴沉声道,转身向刘备长揖:“陛下,派不得!”
“怎么派不得!”刘备怒道。
“退下吧。”刘巴不答,反而转向那羽林郎:“无我命令,不许入帐。”
青年一脸惊愕,不知陛下与尚书令怎么回事,当下只好应了一声连忙退下。
而此时帐内刘巴沉声道:“陛下派人去,只能坏了季常大计。季常不会回来了。他要去武陵,此乃他对诸葛子瑜行的假途灭虢之计。”
“就带着两个羽林郎,旁边还有诸葛子瑜与随行的数十名吴人侍卫!去武陵的路上到处有吴军关隘。你给朕开什么玩笑?季常才不干这种傻事!”
“季常不干这种傻事,臣就干得。”刘巴也上来了性子,冷冷道:“此乃臣与季常共同定计。安国与他弟弟也与我二人密议好了。不曾事先禀报陛下,还望陛下恕臣等欺瞒之罪。”
刘备一怔,随即怒上心头,大吼:“刘,子,初!!!”似乎又觉得不能只骂他一人,转而看着马良那空空如也的位置。他指着坐席,彷佛马良人还在那里似的:“马季常!!!是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这样大的事情,自己定计而行,都不报与朕知道!”
刘巴看着刘备。大汉上下都知道陛下这种重情的性子。有时候事情报与他知道,反而做不成。因此从丞相带头,三公九卿多少都会独断专行,不会事事报与刘备知道。本来事情早成惯例,刘备事后也不会深究。可这次他担忧马良,话说得极重。刘巴心下也觉得委屈,执拗道:“陛下此言,臣受之不起。”
“只带着两个羽林郎,千里奔袭,万一被吴人抓住了送给孙权,季常就受得起吗?!”刘备怒道。
“请陛下放心。”刘巴道:“季常不会有事。陛下方才已经帮了他许多。以季常之能,陛下还信不过他?”
15/46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