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墨涩然道:“三弟,对不起。”
徐子赤先是一愣,继而笑得极冷:“假惺惺。”他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呵斥道:“都给我滚!”
一众人被赶了出去。
徐子墨看着那尊楼。黑暗里,一座山似的稳稳盘坐着,无情无绪,垂暮老人似的。
“元帅”胡老三缩着头,模样怯怯的,“我是不是做错了事了?”
徐子墨看了眼他。
偌大一个汉子,浑身泡的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头发还在滴水,缩成小小一团,看起来分外可怜。
他摇头,轻轻道:“不关你的事。”
春寒料峭,这时节的水依旧冰人的。徐子墨展目一看,一排人都茫然站着,不知所措,缩成一团,浑身滴着水。
他轻声道:“你们先回……”
他顿住。
他们该回哪里呢。
方才在徐子赤面前,他们已经暴露了,再隐藏也无必要,而且,以徐子赤的性子,也不会让他们出这个府邸。
他叹了一声:“跟着我走吧。”
他的院子里有个小厨房,可以暂时烧些水,应付一下,让他们赶紧洗个热水澡,免得把人冻病了。
战士,也终究是血肉之躯的人。
回到房间,徐子墨让他们去自己先去照顾自己,然后一个人来到房间,直接倒在床上。
一闭眼,眼前画面纷乱变换着。
一会儿是那红纱幔后面一截赤裸腰臀;一会儿是徐子赤那张昳丽的脸;一会儿是徐子赤夸张又讥诮的笑。
画面定格在那笑上。
另一张脸出现了,依旧笑着,却青涩许多。那是才十三岁的徐子赤。那个同样一身红衣,却倔强得浑身是刺的少年。
第十三章
他至今记得母亲第一次与他说起那女人时的模样。
那时,他十七岁。因为母亲病重,他从边疆赶回来侍疾。连盔甲都没来得及脱,他便跪在母亲床前。
母亲望着头顶的素白暗纹纱帐,眼睛无神地瞪着,说胡话:“有些人,生来就是让人嫉妒的。只看一眼,便知道她是你这辈子都达不到的。”
虽然没指名道姓,他却直觉感到这是在说徐子赤的母亲。
那个名叫绾情的女子。
徐子赤走后,他也多多少少听过一些他母亲的事。
绾情是父亲的青梅竹马,当年艳冠满惊华的人物,与父亲也定有婚约。
可惜绾情家中有人得罪了圣上,举家被流放。她和家中女眷一起皆被充入教坊司,成了官妓,不知去处。
后来父亲被家里逼着娶了母亲。
若是这样,便也罢了。
偏偏,在婚后一年后,父亲却误打误撞,在一家花楼发现了绾情。官妓不得赎买,父亲只得悄悄将绾情藏了起来。
徐家势大,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母亲最终是发现了。
“绾情,我恨你……”母亲落着泪,眼珠浊白,如冤死的鱼,“我恨你,既然当初你已经走了,为什么要回来,要回到他的面前。”
房间里一色的黄褐色家具。从雕花圆拱门到窗户衣柜罗汉床,都是笨重暗沉的颜色,带着沉沉的暮意,连正午阳光照进来,似乎都变的昏沉了。
旧时光的旧事也是昏沉的。
“他,我至今记得在梅花树下,他回头,对我浅浅一笑的样子。那一刻,我觉得春天来了。”
她脸上出现少女似的晕红:“我爱他。”
“可是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回来。”母亲陡然提高声音,嘴角抽搐着,脖子上冒起青筋,“你一回来,他的眼里就再也没有我了。”
“你生孩子,我也生孩子。”
她的声音在暗沉的房间飘着,似乎也粘上陈暮的灰尘,涩涩的难受:“可是,他只守在你身边。而我,一个人生完了孩子,连孩子抱给他看都做不到。”
“凭什么。”
“我生完孩子才第二天,浑身虚弱地说不出话。他突然来看我了。我当时多开心,你知道吗?”
“可是,你知道他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说:‘把这个孩子记在你名下好不好?’”
母亲大笑起来,疯狂的,尖利的,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连身子都在剧烈颤抖。
徐子墨不由得倒退一步。
眼前的人忽然变得好陌生。
他从不知道,一贯温婉端庄的母亲,竟也会又如此歇斯底里的时候。
“他根本就不是来看我的。他只想你的孩子得到嫡出的地位。他的眼里从来没有我。”
母亲骤然收了笑,咬牙道:“从那一刻,我就恨上了你。为什么你可以拥有那么多,容貌,才情,他真心的爱。”
“你死了。难产死了。”
“那一刻,”母亲喃喃说着,“我开心极了。我想,老天终于开眼了。他终于可以回来看我了。”
“一天一天,他只记得你。”
“我想,不要紧。只要我好好对你的孩子,总会让他看到我的好的。可是,可是,他居然想把你的孩子作为徐家的继承人。”
母亲尖利叫了起来:“那个小蹄子凭什么,他只是个娼妓的孩子。”
“看着他站在书房里,对着你的画像站了那么久。我终于才明白。原来,你早就赢了,就在你死的时候,已经彻底地赢了。”
“我输了。”
“可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再输了。”
徐子墨默然。
说起来,几个兄弟里与他感情最深的,不是同胞兄弟徐子白,而是徐子赤。因为年岁相近,他和徐子赤是作为双生子一起养大的。
日日同寝同食,直到十三岁。
那一年,徐子赤促然走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打听徐子赤的去处,却从来没想过主动去见他。过去的一切黑压压地横亘在他们之间,将他们的关系生生压断了。
“所以,我让孩子的舅舅和姨母找到了他。说起来,我也算做了件好事了。让你的孩子认回了你的亲戚。只不过,那些人,呵呵在教坊司长大的人,除了喝花酒,玩妓女,赌钱还会什么……。”
“我只需要稍稍纵容一点。”
“一个小孩子会有多少定力呢。他只要看着你的孩子这么堕落,就会比谁都恨那孩子。”
“那天的事,一开始真的只是个意外。可是,在哪个女人出现后,我就知道这是个最好的机会,只要把这次机会把握住。”
“所以,我收买了那女人的家人……”
……
“他果然被赶了出去。”
“徐家是阿墨的了。”
母亲似乎累了,眼皮重重合上了。
许久,她才微弱地呢喃着:“阿赤长得很像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喊了我十三年的母亲,我……对不起他……”
徐子墨捏着母亲的手。
枯黄瘦削,五指骨节硕大,瘦得脱了形,像老人的手。这些年,自从徐子赤走了后,母亲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
短短四年,她才三十出头,便已病得不成样子了。
当年的事,回忆起依旧是惨烈的红……
……
那是他十三岁时。
因为母亲的坚持,他十二岁就去了军营。才过了大半年,他听说父亲要把徐子赤也送过来。
他开心极了,还给徐子赤写了好多信,叮嘱他多带些冬衣,北疆这地界可要把人耳朵都冻掉的。
信都如石沉大海。
再后来,他突然受到家里的急召,回家一趟。
刚进家门,他便被母亲告知了徐子赤不是自己的胞弟。尚未反应过来,门外便嚷开了。他拉住一个路过的粗使仆妇。仆妇仓皇地说:“三少爷玷污了一个女子。”
怎么可能!
他不顾母亲阻拦,匆匆赶了过去。
那是个冬日,才下了一场雪。雪色的白从屋顶延伸到院子中间,再到另一片屋顶,铺满了整个视野,如未曾落笔的皑皑的画。
苍茫的白里,他一眼看见了一条艳丽的红。
是徐子赤。
他靠在墙边,目光狼般戒备。才大半年不见,他瘦了许多。寒冷的大雪天,他只穿了件大红的单衣,裹出一身伶仃的少年瘦骨,瑟瑟发着抖,如风中的烛火。
远远地,他惊喜地叫了声:“三弟。”
徐子赤抬头,望着他的方向,眼睛亮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又朝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反抗性地偏过了头。
徐子赤顺着他看去。
是父亲。他沉着脸,五官森冷,素白长袍,如一尊冷掉的石像。
父亲不是最宠爱三弟的吗?就算三弟不是母亲的孩子,也是父亲的儿子,父亲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他来不及想清楚,就被一阵哭喊震到了。
一个粉衫女孩缩在距离徐子赤最远的角落,垂着头,嘤嘤哭泣着。旁边围着十来个衣着粗陋的人,男女老少皆有,看模样应是女孩的亲戚。
“我这黄花大闺女啊,今年才十五岁,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就该把这个淫贼碎尸万段……”
这一声点燃了愤怒的火。
众人都站起来,团团将徐子赤围起来,举着十来个棍棒农具,对着最中间的他骂道:“淫贼——”
“小小年纪就成了淫贼——”
“贱种——”
……
徐子墨站在高处,看见小小的徐子赤被他们围在中间,缩成了小小的红色的一团,仓皇惊恐又戒备地望着不断逼近的人。
少年身量单薄,他看起来那样弱不禁风。
“父亲,怎么能让他们这么胡闹。”徐子墨着急地看向父亲,“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他们怎么能这么逼阿赤。”
“还有什么好查的。”父亲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徐子赤,冷声道,“他做了这件事,这是他应得的。”
徐子墨震惊地望着父亲,仿佛他是个无情的陌生人。
他又看向徐子赤。
徐子赤茫然怔了一瞬,慢慢低了头,轻轻笑了一声。
多年以后,徐子墨对于这一刻的记忆或许已经模糊了。只这一声笑,杂在众人叱骂,议论背后的这一声清凌凌的笑,他记得清清楚楚,一如新闻。
原来伤心至极时,人是笑得出来的。
徐子墨急声道:“父亲,阿赤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一个声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娼妓的贱种,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徐子赤如一团浇满油干柴轰地被点燃了。
他赤红着眼,抓过酒瓶,砸在那人脸上。不等那人叫唤,他又上前两步,揪着那人领子,把将那人摁在墙上:“你给我再说一遍试试。”
许多人上去揪开他。
父亲眉眼冰冷,暴喝着:“徐子赤,你还敢嚣张。”
徐子赤把那人扔开,丢在地上。他倔强地仰头,盯着父亲,像是逼问又像是故意激怒:“他骂我的母亲,难道我不该打他吗?”
“你还有脸提你的母亲。”父亲冷冷的,只这么说了一句:“不知道绾情当年拼了命怎么就生下你这么个东西。”
徐子赤看见徐子赤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
那一瞬间,徐子墨似乎看见赤色的温暖与骄傲被从他身上抽走了。
雪中,他依旧一身红衣,却冷得没了温度。
父亲冷冷转身,“你走吧,绾情没有你这个儿子。我们徐家也不需要你这么一个败类。”
“好。”徐子赤盯着父亲的背影,一字一句道:“从今天起,我和徐家再无任何关系。”
徐子墨冲上去,推开那些围着他的人,拉住徐子赤的手:“阿赤,不要。”他看着父亲的背影,急急解释着,“父亲只是一时气急了,你不要冲动。”
徐子墨的手被缓缓推开了。
徐子赤盯着门口。那里,父亲刚刚走了进去。
他将身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直到只剩一件旧底衣:“除了底衣。这些都是徐家的东西。我不要。”
“还有这一身武功。”他顺手抓起一把长剑,在右手手腕狠狠一划,剑尖翻了几下,鲜血顿时彪了出来,落在雪地上,如点点红梅,“我也不要你们的。”
“从此,我再也不会踏入徐家半步。”
徐子墨厉声尖叫着:“徐子赤,你疯了!”
手筋挑断了,这辈子右手连端碗都使不上劲。
徐子赤置若罔闻。
他回头,朝着大门口,一步一步走了出去。那些围着他的人似乎也被他吓到了,纷纷往后退,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血他手腕上流出来,在雪地上蜿蜒出一路血色小溪。
徐子墨追了出去,匆匆脱下自己的墨黑色斗篷,披在徐子赤身上:“不管怎么样,天寒地冻的,好歹披件衣服。”
他抓住徐子赤的手。
徐子赤轻轻挣开了。
徐子赤回头看他,唇色苍白。他轻轻笑了一下,喊了一声:“二哥。”
话只吐了一半。徐子墨见徐子赤又抿了唇,红着眼,抬头望着自己。
他也看着徐子赤,看着肤色如雪,墨色长眉,横飞入鬓,红红的桃花眼含情的徐子赤。他看着徐子赤轻轻笑了一下:“我走了。”
白与红的鲜明对比着,他决绝坚强的如一团燃烧的火。
也是这一刻,他第一次领略到他这个三弟疯狂燃烧着的,火一般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10/46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