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写不出那样的字。他的手废了。
周容把字纸折一折,放在蜡烛上点着。这事没法声张,像给主人揍了的狗,得忍着。
不能让和玉知道,他要哭的;也不能让旁人知道,要被嘲笑。他得瞒,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也不知道能瞒多久。
纸烧完了。蜡烛倾着,红泪滴下来,砸在他手背上。
周容入迷地注视着,觉不出疼。
次日和玉起来,发现屋里挂着的字画没了。堂屋里一副“扫门者,四时风”,周容往日极得意的,如今也消失不见。
他问:“你怎么给收起来了啊?”
周容笑笑:“总挂着积灰。”
第二十六章 。
顾文章去拿他姐的东西。
他是被他姐养大的,没爹没妈。也许有,但他姐没提过。
他姐是个婊子,风骚漂亮,只是嘴毒,叉腰骂人没输过阵。她骂恩客,骂鸨母,骂龟公,骂其他婊子,语速快花词儿多,句句朝心眼子剜。他姐最漂亮的那几年,恩客专爱听她骂人,脏词儿一个一个往外蹦,泼辣爽利,脆生生地弹牙。等骂够了,恩公赏她口水润润嗓子,然后他姐跪下来,用那张刚骂过人的小嘴一吞一吐地品萧。她有张白帕,用来托着恩客的命根子,这是她的特殊待遇,显得品萧这份活计有了几成矜持。
后来她老了。其实也不很老,二十出头,但是干这行的往往早衰。她脸上肉懈了不少,人又极瘦,尖尖的下巴可以戳死人,看着就有几分凶相。她惯了臭毛病,还是爱骂,但恩客是爱看美人儿骂人,她不美了,得的便只有大耳刮子。
可她不长眼。看不惯的,该骂还骂。
有个男的喜欢她,是个贼。贼开始是去嫖她,显阔,他姐看出了,却不说,变着法地挖他的钱。要耳坠儿,要衣裳,要金钏子,贼在她身上投的钱够再娶个良家姑娘了,他姐凭着贼的宠爱,在老妓里很是风光。
后来贼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来找她时挺憔悴,带了支白玉簪子。他姐极喜欢,放在头上比了又比,不舍得簪,收在梳妆匣里,扣上黄铜锁。贼不嫖她,两个人拉着被子说了一宿话,天明贼要走,说下回不来了。
他姐哭了,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贼说我没钱了。他把手伸给她看,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被齐根截断,没法偷了。
顾文章在外头偷看,看两个在泥泞里挣扎的人。年老色衰的婊子和断了手指的贼。现实的逻辑是婊子甩了贼,戏里的逻辑是婊子看上了贼,他姐一直挺不走寻常路的,她选了后一种。
她说:“你是个毛贼,我是个婊子,再烂也烂不到哪去了。凑合着过吧。”
她不让顾文章叫姐夫,让他叫哥。他哥人穷贱,心气却高,他说:“崽子是个做大官的料。”
他姐叉腰开骂,让他少放他妈七彩王八屁。他哥不提了,闷头在肉铺剁肉,偶尔提回来点人不要的废料:下水,鸡爪鸡骨架,鸡脑袋。鸡脑袋永远是顾文章的,为那一口鸡冠子。冠官谐音,虽然迷信,好歹是个念想。
姐和哥都踏实肯干,慢慢也攒下点钱。他哥心思又活动了,想让顾文章上学,他姐狗血淋头一通臭骂,末了不管了,随他俩折腾去。但顾文章是真不争气,跟人打架,骂老师,翘课蹲猪圈,被他姐扒了裤子用柳条抽,抽得腚眼都肿了,屁股肉红得透亮。抽一句,骂一声:“日你妈的狗杂种,废老娘卖逼的钱啊!”
他哥说:“算命的说了,崽子名不行,哪有大官叫小杂种的。”他姐眉毛一立:“你又折腾啥?”
“给起了个名,叫顾文章,写好文章。”
他姐一翻首饰盒,白玉簪没了,柳条子改往他哥身上招呼,下手更重,呼呼带响:“日你血妈啊,咱俩的棺材本,全填了个狗崽子!”
他哥挺着。等他姐抽够了,说:“给你也捎了个名儿。”
“彩花太土了,人家说,要叫顾才华。”
他姐半天没说出话。站了会,扔了柳条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
他姐得了新名,确实转运。妓院里来了大户,吆五喝六,一点竟点到了顾才华,说名字洋气。
顾才华去了,着意打扮,面上厚厚敷粉,将老态掩去大半,灯下看来,竟别有几分风韵。那夜吹拉弹唱,觥筹交错,酒灌到位,人就不是人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顾文章都忘了,像自动屏蔽掉最不堪的记忆一样。他只知道结果:他姐死了,下体插着一把剪子,从肚皮穿出尖,红肚兜全是血。他哥疯狗样冲上楼,偷出来的身手,对面十多个人拦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摁着畜生的脸往桌角砸。镂金片豁进那人脸里,他哥一提,嘶啦扯下条脸皮。
然后他哥就被摁住了,往死里打。顾文章忘不了那幅场面,在人的腿缝里露出他哥的脸,疼到扭曲,全是血。
但是那双眼还睁着。血和冷汗流进眼睛里,却不足以让他眨一眨。
他死盯着尸体。
杀一个妓女很容易。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合法地杀掉她,很难。
杀人者和他哥被带走,这事闹大了。一夜之间,满城风雨。顾文章一个人住他们的小屋,他很怕那些点来点去的手指,瞟来瞟去的眼睛,把门窗都关得死死的。
没事做,他就拍苍蝇打发时间,不舍得都拍死,给明天留几只。他还老想以前的事,他们仨逛街,他哥步子大,一个人在前头噌噌走,能把他和他姐撇出半条街;他姐怕跟丢了,扯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回去当然免不了一顿臭骂,他姐说:“狗东西,你就成心累死老娘,好再找一个!”
他姐骂人的泼辣样还在眼前。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没亲眼看见一个人没了,就总有她还活着的错觉。
但他姐确实死了。
顾文章听说杀人者是个权贵,端王世子察汗的小舅子。
他又听说,小舅子不认罪,他那帮狐朋狗友都帮着作伪证,察汗还亲自去慰问。
他捂上耳朵也没用,声音顺着每一根头发丝往他脑子里钻。他索性不捂了,一头扎进鼎沸声浪里。他被人体搡着,热风烤着,烈日炙着,他昏昏沉沉跪下,跟着一起喊:法办!法办!
铺天盖地的白绫,汗津津的扭曲面孔,森严俯视的京兆府。一边热,一边冷。
顾文章被推到最前头,和一群面目模糊的人跪在一处。他们自称是顾家的亲戚。
我家何曾有这许多亲戚?
他没法思考。他听到自己的嘶喊声,比蝉还聒噪,一声也不肯歇:法办!法办!
他的声音被裹挟着,汇在怒吼的洪流中。空气中弥散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浓烈、刺鼻,直冲天灵盖,还带着诡异的甜腻。顾文章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没喝过水,也没吃东西。
苍蝇多得反常,黑压压叮在人裸露的皮肤上,群起群落。
它们也喊。嗡嗡嗡。
嗡声和人吼混杂成耳鸣,顾文章眼前模糊一片,人和物都成了移动的噪点。他还在喊,但自己都听不见,只能根据声带的震动确定他在出声。
他必须得出声,不然他姐好像就白死了。
这股劲撑着顾文章,让他不知疲倦地哭喊,像台上好了发条的小机器。被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还在挣扎,但细胳膊腿毫无力气,一捺就捺下了。抱他那人说话,胸腔嗡嗡地震。
——我们不告了。
嘈杂,骂骂咧咧,他俩被搡到人群外,“单独唠唠”。
——知道啥叫不知好歹吗?我们冒着多大风险,你说撤就撤,考虑没考虑过我们?
——你收钱了?被打点好了?
——海叔你甭跟他废话!告诉你,怕了趁早自己滚!一天不废世子,老子就他妈跟这耗!
那人说:“我们不告了。”
顾文章缓过来点劲,伸手抠那人的肉,拼命摇头:“我姐……”
他哭不出来,也说不明白话,只能劈着嗓子喊:“不行!我姐,我姐!”
那人还想把他往怀里按,顾文章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挣开,重重摔在地上。他终于能哭出声,眼泪把脸上的灰冲出长痕:“哥,咱得给她报仇……!”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发抖,哭得喘不过气,脸通红,“我姐不能、不能白死——哥!哥!”
那人背对太阳站着,脸藏在阴影里。影子被拉得很长,摇摇晃晃。
树在晃,天在晃,风也在晃。日光明晃晃。
影子短下去,仿佛从身上生生撕掉了某些东西。
他哥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砸出血。
“我们错了,服软了。神仙打架,饶了我们吧。”
他哥爬到人家脚下,一下接一下地磕头,前额血肉模糊:“您大恩大德,给她个安生,让我们接回去葬了……”那些人把他踹翻,他再爬起来跪好,“求您了……饶了我们,饶了我们……”
头发上也沾了血,几天未见,差不多全白了。
他哥才二十几。
事情闹得太大,端王不得不亲自收拾残局。
察汗被废,改封荣郡王,立其长子和玉为世子。其余诸子以不悌为由治罪,严加训斥,其中次子被罚终身禁足。
端王府被毁的名声得有个交代,剧情反转,主犯吴钩自首,承认自己是争风吃醋,愤而杀人。察汗的小舅子被放出来了,领着他妹妹灰溜溜回了老家。王府差人送了点东西,通知顾文章过几日去上班,职位是家丁。他姐下葬,小小一方坟,没有墓碑。
他哥告诉他,没事,端王那边打过招呼了,就是在里头待一辈子。
他哥还说,你好好的,王府是棵大树,我不担心你。
顾文章很害怕,他抱着他哥,不敢撒手。他说:“哥,你别死。”带着哭腔。
“咒我啊。”吴钩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他,脸上泛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死不了。我是恶人,知道吗。”吴钩垂下眼睛,看着他,轻声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恶人活得长。”
第二十七章 。
吴钩在擦刀。
一把短刀,刀身极薄,罕见的制式。用这把刀的人,手要稳,刀刃经不住任何磕碰,一折就断。
但游走在经络间时,没有比它更锐的杀器。
这把刀就是用来杀人的。不考虑格挡,不考虑缠斗,只追求最纯粹最暴力的击杀。
一击必中,不中则死。
严隼叼着烟,走过来端详那把刀:“可惜了。”
吴钩笑笑,看他一眼:“怎么?”
严隼没回话,递给他一根烟,吴钩一凑叼住,在严隼的烟头上蹭着了。屋里忽明忽灭的两个小红点。
“说实话,没意思。”
吴钩道:“车都雇好了。”
“退了呗。”
严隼靠在他身边抽烟,眼睛盯着墙上的某一点:“你跑到哪儿都那样。跑不出去。”
吴钩没说话。
“干什么也都那样。你读不读书,上不上进,杀不杀人,没区别,该你倒霉,你就得倒霉。”严隼吸一口烟,深深呼出去,“咱俩的事,我那哥们的事,你都清楚。谁也没十恶不赦。”
“那你说,怎么就逼到这份儿上了呢?”
烟头闪着红光。
吴钩说:“命吧。”
严隼笑了一声。他说:“我不信。”
“其实你也不信。”他看着吴钩,低声道,“你要是信命,咱俩应该死在山上。”
“我想了条活路。”
吴钩道:“什么?”
“胡人不是砸铺子么?那咱们就拉点人守铺子。雇胡人也要钱,雇咱们也要钱,不如给本族人,对么?”
“咱们成匪了。”
严隼道:“本来也是。”他敲敲吴钩的刀,关节和铁撞击,发出轻响,“杀过人的刀,在鞘里藏一辈子,不委屈?”
吴钩就笑。他抽完最后几口烟,把烟头捻灭了,“严哥,你能成大事。”
“记不记得胡老九那个孬种?你打劫他,搞回来匹高头大马,真漂亮啊,没见过那么俊的。然后老瘸说喜欢,要我顶多让他遛几圈,你呢?你直接给他了,当天就骑走。后来你看老瘸,死心塌地,跟谁都说你仗义。打那我就知道,严哥,你准能成事,你能聚来人,我不行。”
严隼要说什么,被吴钩打断了:“咱不说真心不真心,不真心也没几个人舍得。我不舍得,我这辈子最多是把刀,给人使唤的,你是人上人。你就是生晚了,成不了枭雄,只能当个贼头子。”
严隼笑道:“贼头子不好么?”
吴钩没接他话茬。他站起来,说:“没读过书的人里,我最服气你。”
严隼刚要说话,突然感到小腹一凉。
刀拔出来,因为太薄,挂不住血。严隼踉跄一下,吴钩追上去,又是一刀。这刀扎在侧腰上,又深又狠。
严隼站不住了,吴钩捂住他的嘴,一刀接一刀,全是要害。血涌出来,浸透两个人的衣裳。
捅了十几刀。吴钩松手,严隼还没死,倒在地上。那双眼睛睁着,血沫子从嘴里涌出来,他出不了声,在倒气。
“严哥,我让你做个明白鬼。”吴钩慢条斯理地擦刀,擦手,拭去沾上的血。他看着严隼,声音冷静:“国师是端王让我杀的,假货早就备好了,养了好几年。”
“一模一样的人,哪那么好找呢。”他蹲下,合上严隼的眼睛,“咱俩都是卒子,别总想跟老将干。”
把刀插回腰间,吴钩扯了条棉被,把死人卷了卷,踢到床底下。
他洗了个澡,换身衣服,出门叫了辆车。
“去丽春院。”
顾文章在那等他。吴钩看着车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们也是卒子。
身不由己,微不足道。
他刚开始认不清。他觉得这是什么他妈的世界,他想斗,想磕,想较劲,后来他才发现人家是道南墙。他撞得头破血流,人家不痛不痒,他的恨不作数,哀求不作数,他给人跪下,尊严抛掉不要了,也不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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