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被挑明了,高棣有点难堪。他抿了抿嘴,示弱道:“我没有手段了。”他做出很可怜的样子,眼巴巴看着冯陵意:“老师不要我,我就死了。”
可惜,平日里无往而不利的法子,今天却没有用。
冯陵意扯了扯嘴角,道:“我有时候真怕你。”
“用得着的时候,可以这样卑微地求我。用不着了,是不是就要咬我,报复我?”冯陵意凑近他的脸,低声道,“你跪着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高棣急促地呼吸着,分辩道:“我只想着要让老师开心……我没想过别的……”他抬起眼睛,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仿佛在哀求冯陵意不要说下去了,“老师我没有利用你,你别、别这么想我……”
冯陵意笑了笑:“你要登基了,很快就熬出头了。过了这个坎,就只有我跪你,没有你跪我,你想怎么发落我都成。”他撩起袍子,跪在高棣面前,“要不,今日你就换个法子求我吧,让我习惯习惯。”
高棣心头发寒,他想说什么,嗓子眼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开不了口。
冯陵意道:“我有两条计策。一个耳光换一条。”
打他……两个耳光?
高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想从冯陵意脸上找出开玩笑的迹象,却失败了。那双眼里透着疯劲儿,亮得瘆人,直勾勾盯着他:“怎么,你不想听么?”
“我……”还没等他想好要说什么,冯陵意已扯过他的手,“啪”一声扇在自己脸上!
耳光清脆。
冯陵意脸一偏,白皙的脸颊上慢慢泛起红。他垂着眼睛道:“第一条,对你来说,朝臣上书不一定是坏事。你可以私下同他们联络,逼端王尽快让你登基,稳定局面。”
高棣愣愣看着他。冯陵意道:“再打。”
他猝然惊醒,像被火烫到一样慌忙抽手,却被冯陵意死死扣住,力气大到指甲都陷入他肉里:“再打!”
高棣下意识一扬手:“啪!”
这一巴掌扇得高棣掌心微微刺痛,冯陵意身子一歪,头发散了,垂下来挡住脸。高棣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说不出话。冯陵意吸口气,将头发拢到耳后,露出被扇的半边脸,他眼圈微微发红。
但声音里没有哽咽,很冷静:“第二条,你想招揽人,有个没钱没权也能用的法子。”
“赐姓。赐皇姓乌赫拔。”
王府私牢。
左思存吃得肚子溜圆。他活得太穷酸,牢饭都比他平时的伙食强,有吃有喝不用干活,他很满足。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同侪,忧思交加水米不进,一夜之间就倒了几个。
同侪不明白他怎么心这么大,还有心思吃吃喝喝。按理说,自己被囚,老师跑路,道统衰微,简直是低得不能再低的人生低谷了,这还吃得下去饭,神经怕是比钢筋都粗吧?
但左思存觉得也还好。他的人生一直是低谷,习惯了,没那么大气性。
左思存的个人特色就是毫无特色。他到哪都是人肉背景,别人负责抢尽风头,他就管啪啪鼓掌,得到最多的评价就是“稳重懂事”。被忽略久了他也犯酸,有小情绪,但左思存不记仇,转眼又替人家开心起来,接着啪啪鼓掌。
在宋小书门下也是。宋小书此人才学是有的,不然也不会被挑中做主考官,但人品实在很成问题,奸懒馋滑,贪杯好色,出了名的见钱眼开。身为老师,不仅不提携门生,公然吃请喝花酒,回来还要大肆宣扬引以为荣,怎么看都是很不合格了。
但总有人乐意请他。一是因为宋小书不装,只要有人请,上到大酒楼下到路边摊他都去;二是因为宋小书有趣,他官儿不大不小,介于瞎胡说和不敢说之间,反正他也没什么政治生命可言了,于是可以放肆地叨逼叨。他资历老,知道许多掌故,最爱发表些愤世嫉俗的反动言论,刻薄朝上诸公。高官显贵被扒皮的戏码一直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宋小书讲得满堂彩,人人觉得他耿介敢说,甚至将其视为朝廷最后的良心,大加推崇。
于是,宋小书就有源源不断的席可吃了。
左思存也有幸沾光。人少喝酒没意思,他是个占坑的,负责摆盘添酒,扶喝倒的回家。那天席上来了个贵客,人人说难请,左思存也生了好奇心,侧耳听着,说是什么“天许的状元郎,却给黜落了”,跟着就一片唏嘘。
左思存听到这就知道是谁了,风云人物嘛。他望过去,那人给簇拥着,莞尔道:“命里无时莫强求,本也不是我的。”
有人就叫起来了:“哟,赴了趟宴,给王爷收买了啊?听说还留了幅字呢,看来真是屁股坐歪了,亏咱们替他鸣不平!”
如今想来,语气分明是玩笑话,但当年的左思存并没有这个情商。他怕周容尴尬,当下意识地打圆场:“又来了,天天喊胡汉一家,怎么老往坏里想人家王爷,谁嚷嚷的黑幕,罚酒罚酒!”
就这一句话,被宋小书怼上了。宋小书酒盅一撂,醉眼乜斜:“谁跟你说的胡汉一家?”
左思存愣住,一直以来都这么宣传啊,这还用质疑吗?他一时间不知怎么回话,周容笑着接过话茬:“不是自古以来就是一家嘛。”
宋小书道:“自古?自哪个古,大羌建国才几十年,算古吗?”
周容道:“前羌也算上,总有几百年了。”
“前羌建国之前还打了几千年呢,不是更古吗?别忘了汉人是逃难来的,当时胡人怎么不说自古以来就不团结,不和你一家呢?”
“再者说,就算自古以来都是一家又怎样,合着天经地义,以后都不许变了是吗?”
酣畅淋漓,句句见血,宋小书自有一套歪理,驳得人哑口无言。被不由分说一通抢白,周容却不恼,反倒是饶有兴致地问:“那老师是觉得不该亲如一家了?”
“我可没说哦。”宋小书跟他一碰杯,仰头干了,“老夫只是不喜欢被当傻子。干脆点说为了人丁钱粮不舍得散伙,不成么?”
周容笑道:“那可不天下大乱了?几个举子的名次都吵了这许久,人丁钱粮要是算起账来,不更要翻天了。”
“所以说,就得是本糊涂账。哄你是一家人,你信了,不折腾了,多省事儿?”宋小书嗤笑着,瞟周容一眼,“你小子,肚里门儿清。”
那天的席,宋小书和周容是绝对的主角,左思存和往常一样,当了块默默无闻的背景板。对那两人来说,宴席上的聊天只是兴之所至,信口而谈,但对左思存来说,是疾风破雾,是振聋发聩,是石破天惊。默认的信条被三句两句就全盘推翻,左思存的震惊简直难以言喻,接下来的好一阵他脑海里都回放着那两人的谈话,每一字每一句,想忘都忘不掉。
即使是三年后,坐在阴冷的王府私牢里,他仍然记忆犹新。
左思存想:不愧是聪明人啊,他们那么早就看得那么透彻了,我实在不能比。
他又想:可是站出来的是我。
身陷囹圄的左思存感到了历史的吊诡之处。三年前的背景板,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如今却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摇旗呐喊。
多讽刺啊。
左思存最后想:我要死了,他们俩很聪明,知道明哲保身,我不知道。
可我不后悔。
我不聪明,我只有一腔孤勇。既然老天把我生成一枚卒子,就只能往前冲了。
第三十一章 。
左思存的阵仗闹得大,连准备跑路的顾文章都领教了。一夜之间马价翻了个番,顾文章肉疼极了,攥着钱袋子跟奸商掰扯:“不是早就说好价了吗,突然反悔算怎么回事,讹我们小老百姓啊?”
奸商一摔算盘,鄙夷地甩他一眼:“爱买不买,别他妈在这裹乱。知道多少人定我家车马吗,差你这几个钱?”
顾文章火了,回头喊:“哥!”
吴钩本来靠着墙根抽烟,听见了,慢悠悠踱过来。顾文章扯过他右手,啪一声拍在老板面前恐吓:“再他妈给脸不要脸,我就拆两根给我哥安上!”
匕首从袖中滑出,滴溜溜翻个刀花,夺一声钉在奸商指缝间。
刀柄红缨微颤。奸商咽了口唾沫,屁都不敢放一个,乖乖按原价算了。
回去的路上顾文章还感慨:“幸亏咱定的早,这他妈风声太紧,全往外头跑,过两天估计想走都没车了。”
“你说咱要不再定一辆?多付份定金而已,万一这家黄了呢,别最后再让车难住……哥?”
吴钩正在走神,没吱声,眼神很柔软。顾文章深吸一口气,一连串地喊:“哥哥哥哥哥?”
身边的呼唤将吴钩从回忆中叫醒,他一个激灵回过神,瞥一眼顾文章:“你要下蛋?”
顾文章挑眉,笑嘻嘻道:“寻思啥呢哥,跟你说话都听不见,啊?”
他一笑,酒窝就出来了,眉眼都生色。吴钩瞧着他,道:“你怎么就左边一个,人家要长都长一对儿。”
顾文章鼓起脸颊,自己戳戳酒窝,道:“一对儿的那是我姐。”
吴钩不说话了,别过头看风景。过了会,轻描淡写来了一句:“还是一对儿好看。”
回了宿处,小莫和大熊已经在等他俩。东西都收拾好了,几个大包裹堆在墙角,像拖家带口的难民。
顾文章微微皱眉:“明秀呢,怎么这么磨蹭?”
那俩人面面相觑,小莫道:“我俩以为他早来找你了,他没说去哪吗?”
“就说和认识的和尚聚聚。”顾文章心头沉甸甸,烦躁地来回踱步,“这都几天了,再聚也聚完了吧,现在订车多难啊!”
小莫冷声道:“明秀最怕麻烦人,这么拖拉不像他。”
顾文章深呼口气,颓然坐进椅子里,揉了把脸:“算了,再等等。我回头跟车主说一声,看能不能再晚几天发车。”
小莫阴着脸,没吱声。顾文章知道他心焦,打起精神勉强安慰了几句,但他没法骗自己,浓重的不安感如同阴云笼罩心头。
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
可他们只是群蝼蚁。一无所知,无能为力。
蝼蚁爬得再高,也是蝼蚁。
周容去了和玉买醉的小酒馆。他没要酒,点了碟花生米,一粒一粒慢慢吃。周容从不酗酒,他的落魄不想摊开给人看,觉得太狼狈。
他心里,风度是很要紧的。衣裳一天一换,说话温和从容,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周容嘴边常挂三分笑,所有情绪都藏在笑底下。
和玉说他装,但周容觉得这是人起码的尊严。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谄媚,暴怒,抱头鼠窜,不管身处逆境顺境,总得保持温文尔雅的样儿。
后来他才发现,这些没用。他会写字,会写文章,有智谋,还是没用。
人家照样轻贱他,看不起他。他再挣扎再折腾,也只是一条得力的好狗,心情不好了,随便谁都可以踹他一脚。
因为一幅字,端王命人堵住他狠揍。荣郡王强迫他跪下,踩废了他的手,扇他耳光。悉罗桓用最难听的话当众羞辱他。王府上下都背地里喊他“王妃”。周容人生的前二十年顺风顺水,他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成,后三年遭了报应。一身傲骨,被拿锥子敲,一钻一个血洞。
而他甚至不能找人诉苦。他没朋友,一个都没有。没人可怜他,他也怕人可怜,于是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他一言不发地隐忍着,把受过的屈辱刻在心里,跟这些人慢慢玩。白天他强撑着从端王府出来,背后的目光刀子般剜着他脊梁骨,却抵不过和玉震惊的眼神。和玉很崇拜他,他知道,他从神坛上跌下去,神的金身碎了。膜拜他的人突然发现,神也不过是泥胎木塑。
他形容不出那一刻的滋味,有种毁灭的痛快,又像全身骨头都被打碎了的疼。他不想骗和玉,却受不了和玉轻贱他。
现在和玉终于也看不起他了。他不用再掩饰挣扎,只要有效,再脏的手段也无所谓。云党联名上书,端王府左支右绌,周容隐藏在黑暗里,安静地欣赏了整场大戏。
他知道,翻盘的机会来了。
入夜了,老板娘掌上灯,光像浸了猪油,黄润润的。正是下工时分,酒馆人最多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是客,人语喧嚣。能拼座的就拼了,实在没座儿的靠着柜台,要一杯烧刀子,撮花生豆吃。
屋里人挤人,周容一碟花生坐了小半天,老板娘心里有点犯嘀咕。但她没说什么,看见花生吃得差不多了,殷勤地过去问还要点别的吗。
周容抬头,黑沉沉一双眸子,看得她心里打了个突。不过周容只是笑了笑,道:“不要了,结账。”
“三个铜板。”
周容解下荷包,掂了掂,抛给她:“不用找。”
老板娘觉出荷包分量,拆开看了一眼,发出低低的惊呼。酒客们也都涌过去看,啧啧称叹,以为周容是什么富家子弟摆阔,眼神复杂地目送他出门。
只有邻桌的食客没什么反应,站起来草草结了账,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这条尾巴一直缀在周容后头,自以为没被发现。跟到僻静处,周容停住:“再跟要跟到家里了。”
他讪讪地从树影后闪身出来,抱拳一礼。周容背对着他,脸藏在阴影里,语气平淡:“跟王爷说,左思存的事,我能救他。”
尾巴唯唯称诺。
周容瞥他一眼,目光阴冷,似笑非笑,“他要是想知道,让悉罗桓过来请我。”
昏暗的佛堂里,明秀跪在蒲团上,一身海青僧袍,水灵灵的凤眼微垂。
头顶已长出半寸长的新发,由师兄替他剃去。剃刀磨得风快,刀刃泛着铁青冷光,剃过之处新发簌簌而落。
明秀想起他剃度时,也是这样长跪合掌。阿阇黎道:“汝能决志出家,后无退悔否?”
他答:“决志出家,永不退悔。”
阿阇黎道:“今为汝剃去顶发,可否?”
他答:“尔。”
香烟缭绕,僧众合掌,小小的他跪在堂中,眼神懵懂。
阿阇黎便为他剃发。刀刃划过头皮,带来战栗微凉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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