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要动那孩子么?”
端王若有所思地轻叩椅子扶手,没回答。侍从已站了半天,见机递上手巾、丸药和温水,到服药的时间了。
第三十八章 。
高棣再见周容时,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周容在书房里等他。人明显瘦了,有几分憔悴,精神倒还好,很沉静的模样。看见高棣进来,笑了笑:“冯先生不在?”
高棣小心掩好门,在他对面坐下,低声笑道:“给他知道,又要发作我,可难哄了呢。”
周容莞尔。盏中新沏了热茶,澄澄漾着波光,他望着沉下去的几叶,道:“以后就不用偷偷摸摸了。”
“好呀,才登基翅膀就硬了,老师要伤心的。”
“那倒不是,是我的缘故。最近风头太劲,杀业太重,也该急流勇退了。”他看着高棣错愕的眼神,轻声道,“等殿下即位,小人不要别的赏,只求一道旨。”
高棣立刻道:“你只管说。”
周容但笑不语。过了会,道:“不过小人此次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前几日群臣上书,殿下想必有所耳闻。”见高棣点头,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慢慢道:“此事虽结,但小人回去细细琢磨,却另有些发现。”
“容我妄自揣测——先皇之死,恐怕非殿下所为。”
高棣愣住。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如果、如果是真的……那折磨得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弑父之罪,竟就一笔勾销了么?梦里攫住他的地狱血海,忿怒神祇,种种可怖景象,终于可以消散了么?
像被小山般背包吓得两腿发软的旅人,背起来才发现包里装的竟是棉花。好一会,高棣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怎么说?”
“因为谁都料不到。殿下行事前不曾说与任何人,谋者就算机关算尽,也决计无法猜到。殿下,您是个变数。”
高棣抿抿嘴,道:“我没懂。”
周容垂眸,温声细语:“初次见面我就说过,您该是稳赢的局面。殿下,若我所料不错,您所历诸般波折,都在有心人操纵之下。”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呢?就在王爷投毒前夜,假国师到了邺城,但凡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他都不会淌这趟浑水。只有恰好卡着点到,这条暗线才有用,你明白吗?”
不等高棣回答,他又道:“好,一点巧合说明不了什么,那我说另一个发现。我联系僧人的时候,那日在昱合门当差的小和尚说了个细节:那一班本不该他当值的,是当值的苏校尉执意换班给他。我查了一下,这位苏玉成苏校尉跟云党骨干有姻亲关系,如果他不换班,顾校尉也不会被扯进来。这是第二个巧合。”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幕后黑手的存在,那他只留下了这两个破绽。不,说破绽还不够确切,是‘匠气’,雕琢的痕迹。但是殿下,从这两点是抓不住什么的。”
高棣只能点头。
周容笑了:“所以需要一个入手点。您别忘了,如果某件事不发生,那么上述所有铺陈都将毫无意义。”
高棣喃喃道:“父皇的死?”
“对。他必须精确地死在那一天,埋下的暗棋才能被扯进谋害先皇这滩浑水里,换句话说,布棋的人已经知道了先皇的死期。”
周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诱导般放轻声音问:“殿下,如何精确地掌握一个人的死期呢?”
所有线索螺旋一般在高棣脑海中高速飞转,搅得他的世界乾坤颠覆,山河倒置,星子陨地,长河冲天。浑噩混沌里,终于破出一线光:
“……谋杀他。”
吐出这三个字,高棣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空,失神般瘫在椅子上。
他明白了。父皇不是他杀的。那一夜帷幕拉开,所有卒子都已就位,登场表演。彼时他们还不知道,冥冥中剧本早已写好,一切都是必然,只有他高棣这一个彻头彻尾的偶然。
高棣不受控,因此父皇的死这步杀着,绝不会交由他完成。
这就是周容的逻辑。
高棣慢慢抬起眼,声音哑得厉害:“所以,只要追查谁杀了父皇,就能掀出那个布局的人。”
周容点点头,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这只是一个范围。”
“还有一个呢?”
周容一双眼弯了弯:“殿下忘了么,当日二殿下逼你喝毒参汤,是谁通风报信呢?”
“悉罗桓,我,冯先生,也速齐。”周容依次说出四个名字,交叠着再画一个圈。他指一指两个圈重合的地方:“殿下,不就是他么?”
高棣盯着那块水渍,一字字念出了嫌疑人的姓名:
“悉罗桓。”
为了见这一面,周容顶了多大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的情况很不好。
立功后端王赏赐慷慨,恩宠不断,难免遭人眼红;周容性子清高,不喜交游,风言风语就起来了。端王心知肚明,给他放了几天假,嘴上说让散散心,其间意味却颇耐琢磨。恰逢上书事毕,端王着手处理出殡事宜,府里忙得团团转,周容却赋闲在家,几乎就等于被停职了。
狡兔死,走狗烹。周容懂,他当然懂,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迫不及待,高棣的皇位还没坐稳,主事者就已经磨刀霍霍。但是,那个蛇一样潜藏在黑暗里的对手,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的对手,真的会就此败退吗?
周容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后脊生寒。他必须见高棣,将自己的推测告诉他,就算在被告了黑状处境艰难,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情况下。枪打出头鸟,不管是王府还是敌人都视他为靶子,周容已经尽力夹着尾巴做人了,但这种恭顺能换来多久的安全呢?他永远不会忘记荣郡王是怎么发落他的,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些胡人靠不住。
只除了和玉。
“傻东西,帮我查个人。”
正在撸猫的和玉抬起脑袋,眼巴巴看着他:“我觉得他不是……”
“快去。”
和玉怏怏点头。周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再加一个,冯先生。”
厚厚的卷宗被放在了案头,一大摞,先皇之死的原始资料及二人底细全在这里了。如果周容的判断没有错,谋杀先皇的罪证就隐藏在这些文本之下,卷帙浩繁如海,他必须找到决定性的那根针。
周容在和时间赛跑。这是他一个人的绝地突围。
杲日东升,金乌西沉。和玉已经洗漱完了,乖乖托腮陪他,等着一起睡觉。
别院里,高棣坏笑着搔冯陵意痒痒,故意讨他打。
端王背对亲眷躺着,佝偻身子沉重地咳嗽。
卷宗一页页翻过。云时聚时散。
和玉端着水果过来慰问,看到周容蹙眉,按着他眉尾往上提,不小心提成了丹凤眼。
周容私见高棣的事被汇报给端王,后者面无表情地听着。
悉罗桓不安地来回踱步。
蜡烛越来越短,烛泪淌下,积了一小滩。
和玉在周容腿上睡着了,不时咂咂嘴,仿佛在做什么美梦。
冯陵意把挂在脖子上的胳膊拉下来,睡得正香的少年哼唧一声,翻了个身。冯陵意拽出挂在胸前的布老虎,借着月光端详。
即使在短暂的睡眠中,端王也不时咳嗽一声,带得胸腔一阵震动。
日影偏斜,时序流转,高高垒起的卷宗越来越矮,周容的眉也越蹙越紧。悉罗桓的家世背景、熟人朋友都过了一遍,清清白白,没有动机。先皇逝世前夜他的行踪也毫无问题,悉罗桓交的报告、高棣的叙述和后来调查时获得的证词都对得上。
在报告里,悉罗桓曾特意提及一个细节:他投毒时,为了将高棣的参汤与其余的区分开,装作不慎让灰尘落入了其中一份里。高棣是个好糊弄的傻子,因此这份落了灰的参汤定然会被端给他。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这种细节是编不出来的,而且正如悉罗桓所说,四份参汤一模一样,若想精准地投毒给老皇帝,恐怕也并不容易。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周容不得不再次审视已经在他脑子里过了无数次的逻辑链:首先,老皇帝是被谋杀的。其次,从起居注看,老皇帝死亡那天一切如常,唯一不同的就是服用了那份参汤,所以死因只能是投毒。最后,有三个人接近过西膳房,悉罗桓,吴玉莲和假国师,所以杀手一定是其中一个。
但是,每一个人的嫌疑都被排除了。
这是个悖论。是死局。
周容不信什么鬼神,只要谋害先皇属于人为,就必然会留下痕迹。查不到,只说明一个问题——这个推理一开始就错了。
他怀疑错了人。
周容的目光终于移向了最后一沓卷宗。这位聪明绝顶的冯先生,每一步都让人捉摸不透,事后才惊觉其先见之明。那个隐身幕后,翻覆风云的操盘手,会是他么?周容一直没往他身上想,因为逻辑根本说不通:以他和高棣的关系,若是要谋害,一百个高棣也早死了,何至拖到现在?他教了高棣五年,高棣登基后荣华富贵受用不尽,他有什么动机反水?
可现在看来,这个猜测尽管不合情理,却是唯一的解释。
周容翻开了冯陵意的资料。
簿子不厚,不一会就翻完了。和玉觑着他脸色,很忐忑地问:“怎么样……?”
周容没说话,只是将看过的卷宗一本一本理好书页,按顺序摞在一起。
和玉咽了下口水,小声道:“真、真是他?”
周容敛目。过了会,很慢地摇了摇头。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破绽。无妻无子无友,性格孤僻,生活枯燥,先皇逝世之前的冯陵意就像上好了发条的机械,家、东殿、家三点一线。根据侍卫的口供,各方势力在西膳房遭逢的那一夜,冯陵意平静地回了家,次日准时去东殿上课。
他没有任何渠道插手这件事。
不是他。
周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最擅长的事上被人击败,输得一败涂地。连着几天不问世事,耗尽心力,得出的结论却荒谬到让他想笑。不是悉罗桓,也不是冯陵意,难不成是我?
明知自己犯了大错,却找不到错在哪,这种感觉太绝望了。周容隐隐预感到,暗网正在收紧,错过了这次,他将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但和玉不明白。他听说两人都不是,高兴得像打了胜仗一样,美滋滋道:“你看吧,他俩都不是那种人,我打包票的。那你过会还看卷宗吗?别看了吧,咱俩好几天没黏糊了。”
周容站起来,笑道:“不看了,你不是馋龙井虾仁?今天就吃这个。”
和玉欢呼:“哇!真的假的,你怎么突然同意了,不嫌用陈茶糟蹋你厨艺啊?”
周容慢慢拣茶,笑着望了他一眼,目光温柔:“新茶下来还要好几个月呢。”
来不及了。
第三十九章 。
那日天明风净,周容知道一切已无可转圜。
和玉大清早就被叫走了,说是探问田庄。他两臂张开,撒娇让周容帮着束紧腰带,哼哼唧唧地抱怨:“……赵庄那么远,回来不知要什么时候,爷爷可真会折腾人。”
周容就笑,耐心帮他理好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最后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快滚蛋吧。”
和玉很不平,坏心眼地煽动他一起去:“狗子你自己在家多无聊啊,山景可好看了。”
周容丝毫不为所动,伸了个懒腰,笑道:“那你好好看,我替你补个回笼觉。”
等和玉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周容才开始里外洒扫,梳洗更衣。一切拾掇停当,他坐在案几前,慢慢整理旧时文稿,只言片语也要展开瞧瞧,不喜即弃去。偶有得意之作,他不自觉地用指尖依着字形摹,还是弃了;同侪批注、戏作,读毕会心一笑,也弃了。如是拣了一番,只余一小匣,喁喁都是情话,他自己也羞于再读一样,仓促地上了锁。
差官来时,只见火已熄,余烬未冷。那手旷然清举的好字,连着锦绣文章,此后都成绝响了。
周容只整整衣衫,起身道:“走吧。”
近来颇觉回暖,时令已临初春。和玉探头往车窗外看,道旁积雪渐消,鸟鸣啁啾,显见是个好日子。
但不知怎的,他总感觉忘了什么事,心头坠着。和玉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来,一拍大腿:“完了,印信好像没带。”
小厮咬咬嘴唇,嗫嚅道:“不带也无妨的。”
“不成。叫车掉头,我回去拿。”
小厮赶紧道:“小人回去取就成了,您且车里歇着。”
和玉还是说不行,执意要往回赶。小厮终于急了,跪下恳求:“真的没事儿,小世子,忘了就忘了吧!”
上头没做声。过了会,一物当啷扔在他面前,正是那枚印信。小厮眼睛慢慢瞪大了,悚然抬头,一贯温软讨喜的和玉直直盯着他:“掉头。”
冥冥中似有呼应,如同一条衔尾蛇,万事溯自何处,也将终结于彼。那天和玉跪在荣郡王面前,说“儿臣心里只有他一个”,如今想来,一语成谶。
车仆弃在半路,和玉孤身策马,直投端王府。
明心堂内披红挂彩,人语喧嚷。上首一张太师椅,端王安坐其上,堂中数人身披红绦,王府诸卿分列两侧,也纷纷鼓掌道贺,一派喜气洋洋。
有人大声起哄:“哈统领,讲两句!”
端王笑骂道:“还叫人哈统领?难怪你没福气!”
那人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嘴巴,躬身陪笑道:“王爷说笑,皇姓小的喊都不敢喊,真赏给我,怕是喜得半夜就厥过去了!”
一个马屁把端王拍笑了,哈阔也喜不自胜,威风赫赫的副统领,竟感激得虎目含泪。稿子是早就写好的,他刚背个头就哽咽得说不出话,诸卿善意地报以掌声,哈阔才得以继续大表忠心。王府对他恩同再造,端王慈爱更过生身父母,得了赐姓光耀门楣,他哈阔必将肝脑涂地、为牛做马,才能报深恩之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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