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晚,不晚。”顾文章心中感慨极了,他妈的,包子真没白喂。
大熊扛着人跟明秀拉些家常,顾文章和小莫落在后面谈事。小莫面色不善,低声道:“二尾子嘴不严,明天就哪哪都是风声了。”
顾文章笑笑,也低声回:“让他说去。消息烂着不值钱,我看抓的老东西蔫头巴脑的,万一死了砸手里怎么办。而且你别看他娘们唧唧的死样子,升官提俸半点没耽误,人脉还挺广,这回正好瞧瞧到底什么来路。”
小莫挑挑眉:“所以咱们先守着人不动,看明天哪方先跳脚,再坐地起价?”他瞟一眼顾文章压不住得意的神色,啐了一口,“妈的,老贼。”
东殿。
回来之后冯陵意就没说过话,面无表情地坐在那翻书,高棣不敢上去碰钉子,自己坐在床边发了会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神,看见冯陵意已经沏上茶了。高棣犹豫一下,起来讪讪道:“老师,我去烧点热水吧。”
冯陵意盯着书,嗯了一声。
伙房当值的宫女不知道跑哪躲闲去了,冷锅冷灶,高棣只得从头开始生火。他平日几乎没做过什么粗活,笨手笨脚的,好半天才点着了火,还把手烫着了。等水烧好已经过了好一会,他怕冯陵意等得着急,匆匆提水回去,没想到一推门竟然空无一人。高棣愣了一下,放下水壶,突然想起现在是冯陵意下班的时间。
他回家了。
高棣紧紧抿住嘴,泄了气一样扔了水壶,一屁股坐在地上。巨大的失望感压得他有点想哭,高棣强忍着胡乱揉了把脸,深呼口气就要站起来,门突然开了。
冯陵意进来,看了一眼坐着的他,弯腰把水壶提起来放在架子上。
那眼神让高棣觉得自己很狼狈。他有点尴尬地咧咧嘴,笑得很难看:“老师,我还以为你回家了……”
冯陵意道:“戒严,没有批文不得出宫。”
高棣愣了一下:“这么严格?难道……”
“嗯。”
皇帝崩了,而且已经怀疑不是自然死亡。
高棣心里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沉甸甸坠得难受,但冯陵意今晚不走总还是件好事。吴玉莲不在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他现在太需要一个人陪着了,就算什么都不做地坐在那也行,也能带给他安全感。他带点讨好地道:“老师,水是刚烧的,我给你续点。”
冯陵意嗯了一声。高棣屁颠屁颠地去取了水壶,边往青瓷盖碗里续水边问:“老师,那你今晚住哪呢?姆妈平时都和我睡,我床宽敞,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收拾收拾,咱俩将就一宿行吗?”
冯陵意道:“行。”
他一直行行行,嗯嗯嗯,高棣也吃不准这是不高兴还是性子冷,不敢再多话,乖乖过去边收拾床边想事。想着想着,目光不自觉又往冯陵意那边飘,正看见他端起茶碗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高棣心思一动,突然想起个细节:本国不产瓷,这青瓷盖碗是冯陵意自己从南边揣了几百里地揣来的,全国独一份儿的宝贝,他向来是走哪带哪的。既然他刚刚是要回家,怎么可能把茶碗留在这儿?除非他根本不是因为戒严回不去才留下的,而是本来就没想走,刚才出去帮着探了探风声!
高棣深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却仍忍不住为这个小小的发现而雀跃,也因此在藏刀的时候迟疑了片刻——他之所以能一下就拔出匕首抵住冯陵意,是因为平时有在袖子里藏刀的习惯,晚上就把刀压在枕头底下,伸手就能够到。不过高棣的犹豫只有一瞬,他仍然像过去五年里的每一天一样,在自己枕头下压好了匕首。
毕竟,他连吴玉莲都要防。高棣信不过任何人,在取得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前,没有一夜安稳觉可睡。
晚上两人安静躺下,高棣里,冯陵意外,背对背。高棣白天折腾累了,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当儿,突然隐约听见有人敲门,很规律:“笃、笃、笃。笃、笃、笃。”
大半夜的是谁啊?高棣闭着眼睛要爬起来开门,脑内突然一个闪念:莫不是查出来他毒死父皇,派人来抓了?
这个念头一下把他吓醒了,竟慌得不知道怎么办好。这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了:“笃、笃、笃。”仍然是不紧不慢的三声,仿佛在告诉他这不是做梦。高棣干咽了口唾沫,要硬着头皮起来,旁边冯陵意淡淡道:“你躺着吧。”
不等高棣推让,他已经起来披上衣裳,趿着鞋去开门了。高棣坐在床上,竖起耳朵听动静,门开,风响,冯陵意似乎和来人交谈了几句,然后是关门声。静了一会,应该是在堵门缝,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冯陵意推门回来,手上多了个匣子。
高棣已经下床点上灯,站得远远地瞧着他,既惊且疑:“老师,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是来送东西。”冯陵意把匣子放在桌子上,慢慢打开,看了一眼。高棣还是远远站着,警惕地观察他的神色:“是什么?”
冯陵意面色如常,但高棣却嗅到一丝阴冷的气息。
他慢慢抬起眼,看着高棣,声音平稳:“人头。”
高棣心里咯噔一下:“谁的?”
“不认识。”
高棣手心有点冒汗,嗓子眼发紧:“说不定我认识。”他深吸口气,慢慢向匣子走过去,他看到头发,然后是额头,眼鼻嘴,最后是颈子上狰狞的伤口。也速齐闭着眼睛,他死了。
高棣双腿发软,踉跄后退了几步。冯陵意看着他,高棣喉结滚动一下,干涩地开口:“是那天……来送信的人之一。”
冯陵意点点头道:“这是给了个交待。”
高棣咀嚼着话里的意思,小心地问:“通风报信的人是他?”
冯陵意合上匣子:“他们说是就是吧。”
两人再躺回去,但这回高棣睡不着了。也速齐的脑袋把深埋的恐惧全勾了出来,他第一次如此近地面对死亡:就在昨天,这个人还说话,挥刀,健壮结实,今天就变成了一颗人头,一个“交待”。权力呼啸地碾压过一个生命,连哀嚎都听不见,一旦我落败,不,一旦我失去利用价值,也会被这样毫不留情地碾过!
高棣太怕了,又怕又悔。不该毒死父皇的!本来我可以好好地做我的太子,他崩了后皇位自然是我的,现在呢?不仅背上弑父的罪名,还得罪了叔叔,更给了高欢和皇后以可乘之机。若是不被发现也罢了,吴玉莲至今未归,十有八九是被捉住了,万一事情败露我该如何自处?
除非杀了姆妈!高棣一直知道自己狠毒,但此刻心脏仍然像被揪住一样的疼。她把我养大,那么信任我,为了我出生入死,我却为了自保杀掉她?
可是我好害怕——我没办法!
高棣再次感到了要淹没他的无助感。我知道我蠢,我坏,我活该,可是我还有什么办法?我是做了错事,可没人站在我这边,没人商量提点,母妃早逝,父皇冷落,亲叔叔虎视眈眈,高欢和其母族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全世界都在跟我对着干!而我有什么?我只有一个吴玉莲,如今还生死不明,这场仗根本就不公平!
凭什么高欢什么都有?凭什么我就要受这么多罪?高棣鼻子一酸,眼泪下来了。别人家十九岁还是个大孩子,而我已经要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惶惶不可终日地熬着日子。我不想死,不想认输,可我已经快要熬不下去了,真的好苦啊。
他怕吵到冯陵意,捂住嘴不出声地哭,但还是漏了几丝吸鼻子的声音。他听见旁边叹了口气,心里一惊,连忙屏住呼吸,手却被握住了,安慰地攥了攥。冯陵意轻声道:“哭吧。”
高棣抽泣两声,哽咽道:“老师,我能搂着你吗?”
冯陵意像是有点意外,沉默片刻,道:“嗯。”
下一秒他的腰就被死死搂住了。高棣抱着他的救命稻草,像受尽委屈的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冯陵意睫毛微微颤抖,犹豫一下,手臂轻轻搭在了高棣胳膊上,跟他十指交扣。高棣看不见,那双眼里狠戾和痛苦交杂,嘴唇却紧抿着,克制着表情。
即使是背对着,也生怕被人看清了那颗心。
第十一章 。
端王接到信就往宫里狂赶,拉车的马四个蹄子都踩飞了。风风火火冲到清宁宫,国舅爷也刚巧从车里下来,俩人对视一眼,空气里噼里啪啦直冒火星子,末了还是假笑着揖让一番进了殿。
入了内室,皇帝在榻上昏迷,下了帘子,看不清具体情形。屋里宫女太监正六神无主,看见二人像得了救星一样急忙迎上前,端王低声问:“还成吗?”宫人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开口,端王脸一沉,径直过去挑起了帘子:老皇帝了无生气地躺着,面上肌肉时不时抽搐一下,已经在倒气了。
端王叫了他一声,也不见应,看样是连回光返照都指望不上,过不多久就要咽气。这下高棣稳了,端王脸上悲痛,心头却暗喜。那边国舅爷也凑过来,一见老皇帝要完,心头登时一沉。国舅爷已届知天命之年,但平素保养得当,看着就像四十出头,风度卓然,他对下人一贯好声气,虽然极不悦也只是微微皱眉:“怎会这样快,不曾宣国师么?”
宫人垂首道:“早就派人了,太常寺回报说、说国师正在闭关……派了两位贞人过来,瞧了瞧说救不得,又回去了……”
国舅爷压着火道:“还在闭关?”
宫人嗫嚅道:“国师前段时候卜出陛下不久将殡天,奴婢私心想着,怕是冥冥已定,国师也无能为力吧。”
“冥冥?”国舅爷面上掠过一丝冷笑,却忍着没说什么。他烦躁地来回踱了几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皇后呢?”
宫人有点慌张,连忙道:“已经去叫了。”
皇上巴巴地跑来清宁宫,结果冷衾冷褥地被晾了一宿;现在都快不行了,皇后居然还在外头浪!国舅爷被妹妹气得手直哆嗦,终于克制不住,甩袖怒道:“胡闹!”
宫女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端王安坐看戏,国舅爷咬了咬牙,忍气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喝。一杯水喝完,国舅爷感觉心气平了不少,突然听见远处隐隐马蹄声。那蹄声密如疾雨,转瞬就奔到殿前,显然来人根本不顾忌这是在宫里,鲜衣怒马恣意疾驰。马是好马,跑得快却平稳,行至殿前,骑手一拉缰绳,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她朗笑一声,随手拍拍马脑袋:“好大威风。”
马得意地放下前蹄,骑手翻身下马,奖励地喂了一粒糖,自有下人来牵走。国舅爷听见外头响动,猜到是谁,绷起一张脸,而来人已经一把推开内室的门。
云莅扫视一圈,摘下手套随手扔给侍女,拢了一把短发,挑眉笑道:“热闹啊。”
见过云莅的人都不会疑惑高欢为什么长成了那样,他就像个仿制品,模样神态都像足了原版,那股疯劲儿也像。云莅原来有一头得意的长发,人见人夸,她也极宝贝,特意配了个侍女打理,养得丝滑柔顺,缠绵逶迤。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就厌了,抄起剪刀来了个一刀平,如练长发说剪就剪,眼都不眨。身边人自然炸了锅,但云莅说:“我要骑马,长发麻烦。”
你贵为皇后,不好生在宫里待着,骑什么马?头发剪那么短,野人一样,成何体统?可云莅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她爱怎样就怎样,谁也休想管。她咔嚓剪掉头发时才成婚没几年,高欢刚会走,皇上还以为自己能降住她,放话说她不把头发养回去就不进清宁宫。云莅背对着他用手指梳马的鬃毛,闲闲道:“之前不是说好了,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
高承没当回事,搂住她的腰,亲昵地亲亲她耳朵:“什么说好了,你现在是我的女人,就得服我管。”
云莅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脸。这女人讥诮地勾起嘴角,比常人略浅的琥珀色瞳孔似笑非笑盯着他,刻薄极了也漂亮极了:“我怎样关你屁事?”
高承被骂得一愣,云莅已甩开他的手翻身上马:“让开!”
高承恼了,伸手拦住,厉声道:“你敢!朕以后夜夜宿在昭妃处,看你不怕!”
云莅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他冷笑,风吹得一头短发纷飞:“好啊,各玩各的,多快活。”高承气得要把她拖下马,云莅脸一沉,兜头就是一鞭!鞭梢擦着高承的脸炸在耳边,惊雷一样,吓得高承一松手坐在了地上,云莅已经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扔下一句:“你有空多盯着点端王,少管我的闲事!”
这是高承第一次窥见这女人的真面目。大吵一架之后,两人很快和好了——云莅脸蛋漂亮嘴又甜,娇宝贝一样,没人能一直生她的气——然后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云莅一点一点地把底细透给他,她大半夜骑马去荒原吹风,她喜欢男人围着她献殷勤,她毫不避忌地与人幽会,她那烂到了骨子里的过去。高承快被这女人搞疯了,他曾经失控地咆哮着质问云莅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而云莅坐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笑:“你管这叫折磨么?”
高承嘶声道:“这等丑事还不叫折磨?!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娶了你这个婊子!”
云莅指间一支细长烟管,她深吸了一口,呼出的烟气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娶了是幻灭,没娶是求不得,怎样都苦,怪我做什么。”她完全不着恼的模样,云淡风轻地道:“你觉得不公平,尽可以寻欢作乐,我又不曾拦你。”
高承窒了一下,已不如刚才理直气壮:“朕就好奇你图什么?朕为国主,你要什么我不能给?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荣宠,你竟不知珍惜!”
云莅晃着腿,脸上的神情既天真又残忍:“图什么?图乐子啊。”她盯着高承,笑嘻嘻道:“哇,帝后背地里竟如此不堪,谁能想得到呢?他们只会以为我们是神仙眷侣,天生一对!我们装出道貌岸然的模样,蠢货们对我们顶礼膜拜,不好玩吗高承?”
云莅兴奋起来,那双浅色眼瞳里透出十足的疯狂和神经质:“等我们玩够了,就一把砸碎他们的幻想!”她抄起床头玉件猛地掷向高承,他闪身一躲,摆件在墙上砸得粉身碎骨。这个疯子“哈”地笑了一声跳下床,踩着碎玉走到毛骨悚然的高承面前,语气冷静得出奇:“然后我们一起跌得粉碎,直接去死。”
她眼睛直勾勾剜着他:“我希望是三十岁之前。如果我怕死了,麻烦你杀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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