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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视眈眈(近代现代)——苏芳流里

时间:2018-02-20 10:43:40  作者:苏芳流里
 
  我走过去,踮着脚,透过车的褐色玻璃,在那辆厢式小货车的另一侧向内探看。那辆核载七人的小货车后面的座位都被拆了下来,只有前面驾驶位上两个座位还保留着。后座上架满了装绿色啤酒瓶的箱子。我看着那些箱子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发凉。
 
  正在我看着那些啤酒箱子头晕目眩之际,我看见沈思抬起头看着我。我们隔着一辆货车,两扇玻璃重新打了个照面。我记得在这一次之前,我们见面的时候是在床上,我伏在他的身上,他低下头来吻我,我用胳膊紧紧的圈着他的脖子。
 
  沈思看见我的时候,表情有一秒钟的停顿,然后脸上情绪的涟漪没有荡开,他依旧一脸满不在乎的低下头,搬他那些看起来永远搬不完的啤酒箱子。我觉得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藏在下水道的老鼠狠狠抓了一把,揪了起来。我什么都没说。期间,有个中年女人走过来,高声问道:“我要搬家,用你这个车子拉家具,多少钱?”
 
  “一百五。”沈思语气里懒洋洋的。
 
  女人开始还价:“你便宜一点。我看五十就好了。”
 
  沈思忽然笑道:“我原来这么便宜?”
 
  我看到那个女人脸上一红,似乎也被沈思脸上忽然荡开的笑意怔住了,然后她随即反应过来沈思的调笑,气急败坏的叫骂道:“小子好白相来,要勿乱港阿好?”
 
  沈思扬起脸,却没有理会那个女人。
 
  因为他的无视,那个女人骂的更难听了。我赶快跑过去,装作是和沈思的同事,帮沈思打官腔,和稀泥:“大姐少说两句,他才来的不懂规矩。你这生意我们做,我给你留个电话,一百块,我们就帮你搬。”我还假模假样的留下了手机号码。那个女人打了一遍,确定没骗她之后,用短信发了个地址,说明天早上八点钟过去。
 
  那个女人一走。
 
  沈思搬箱子的动作就停下来了。
 
  他眼睛定定的看着我。还是和过去那么多次一样,我根本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情绪,我只是觉得原先灼热的视线慢慢温柔了下来。他的语气没变,还是那种调笑的,不跟你计较的口吻:“你来了?”
 
  那种口气,一瞬间让我有点想哭。
 
  那是他在花园里面等我一起喂鱼时候才用的口气。他说:“你来了?你过来看这些鱼……”他从来不在大事上听我的,却在小事上惯我。我问他为什么花园没有打理,为什么有人工挖出来的池塘,却没有养鱼。他懒洋洋的解释,他过去养过鸟、也养过鱼,但是……
 
  我知道但是什么,沈裕过去早已经跟我说过。
 
  他冲我笑:“但是……好吧。”
 
  我下一次去的时候,他在花园里等我,他冲我招手:“你来了……你过来看这些鱼。”
 
  沈思早就跟我说的明白了。他不会喜欢我的,但是可以给我钱。我不愿意要他的钱。他就在这些无关痛痒的地方退让他的原则。
 
  我开始忍不住抽鼻子,沈思眯起眼睛有些无奈的看着我。
 
  “你怎么找到我的?”沈思问。
 
  我赶快把我在路上编排的那一套说辞讲出来了,这种时候要讲的颠三倒四、语句不通才行。
 
  我说我认识一个狗仔记者,他认识一些找人的门路,我花掉了他给我的一大笔钱,然后那个狗仔记者帮我找到了他。说到后来我都开始感动了,我看到沈思眼睛里面有种亮晶晶的东西在,他还是没说什么,伸手捏了我的肩膀,然后笑着跟我说:“我被赶出来了,没有钱,以后也不会有钱。你那些钱是白花了,我现在自己也有麻烦,你还是不要理我比较好。”
 
  我努力睁着发红的眼睛,明知故问:“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他颓然一笑,并不说话。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了他现在这份境况出了不小的力气,罗织罪名总是很简单。沈裕告诉我沈思经手洗钱的数额足够他关上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如果不够那还有行贿、漏税这些等着他。 我问沈裕,沈思有没有真的做过。沈裕又是一阵大笑,他反问:“你真的觉得我们里面有人手上干干净净?我告诉你,就连沈谊也……”
 
  沈思走的时候,连沈谊那份也揽在自己身上了。到最后的时候,沈思还是想要照顾沈谊,他连他的黑锅一起背。
 
  我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一阵快意,忽然就没后悔毁灭沈思的人生坦途。
 
  “沈谊呢?”我对着沈思有些恶毒的问道。
 
  沈思冲我一笑:“他没事。”
 
  他没事,你有事。我的心里又是一阵蚂蚁咬噬的难受。
 
  忽然路上有一辆警车扇着灯,呼啸而过。我看见沈思几乎是本能的垂下头,躲避着警车的视域范围。警车经过我们的时候连停都没停一下,直接呼啸着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朝左边转了。
 
  沈思这才继续搬地上剩下的最后几箱啤酒。搬完之后,他拉好车厢拉门,坐上车,跟我告别。
 
  我赶紧的跟他一起上了车,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就像他过去载我时候,我坐的位置一样。
 
  他停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处境?”他叹了口气:“你找娱乐新闻的记者都能找到我,如果警察想要找我易如反掌。你知不知道我……”他不说了,停了一会儿才说:“你下车吧,以后别来了。”
 
  我赶快伸手去找车里的安全带,扣紧安全带,我把我自己像是五花大绑一样的拴在车上。我不知道他这样明不明白,但是我只能这样做,我知道我的脸看上去有多单纯和天真。连王朝这种在娱乐圈摸爬滚打的人精,都没能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看出来,我早就不怎么念书了。那是多么明显的现实啊,有什么无辜又无知的中学生会出现在台球厅那种烟雾缭绕、乌烟瘴气的地方。
 
  沈思很快就投降了,他有点认命,又有点欣喜的扬着音调问我:“你不会后悔吗?”
 
  我摇摇头。
 
  我看见他脸上有种欣喜和诧异正在蔓延,然后他非常正经的跟我说:“我真的惹了非常大的麻烦。”
 
  他还在对我做徒劳的警告。
 
  “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就睡在车里。没有身份证明、没有护照、没有驾照、没有银行卡,我甚至连洗澡的地方都找不到。”
 
  我赶紧说:“我有住的地方,我也有钱,我养你好了。”
 
  他笑着摇摇头。
 
  摇头是答应,点头才是拒绝。我已经了解他的这些习惯了。
 
  果不其然,他开口问:“你图我什么?你现在图我什么呀?”
 
  挑衅的,不屑的,混合着鄙夷的口气。
 
  好的,我知道我只差这最后一关了。
 
  他那种冷淡和不屑说到底只是一种自我防备。
 
  我拿出我在镜子前面进行了数以千计的表演功力,装出一副颓丧脸孔,挤压出哭腔:“我……我……”
 
  不用说完。不要说完。
 
  沈思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叹了口气:“等我把这趟货送完再说。”
 
  他拧着车钥匙,踩着油门。我听到小货车自身发出来的噪声,忽然觉得很幸福。我就是这样一个无耻的人,我就是愿意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之上。我才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唾弃。
 
  在路上,我甚至开始关心这辆小货车的来历。
 
  他说把出来的时候戴着的表卖了。
 
  “多少钱?”我问
 
  “两万。”他笑着答。
 
  “你怎么就卖两万。”我埋怨他对这个世界的常识认知的不足,我没见过沈思戴过百万以下的手表。
 
  沈思还是好脾气的笑着:“买的时候是一百多个,卖掉的时候只值两个。”
 
  他不在意钱。
 
  我又问这辆半新不旧的小货车,怎么会两万块就能买到。
 
  他还是一脸的无所谓:“如果它原来的主人毒瘾发作,等着现金,那就可以。”
 
  那趟货跑的很远。从城南送到城北。
 
  一路全部是从老旧小区和工厂便道内绕行的。我原本还以为沈思是要躲着监控和警察,可是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在离交货点三百米距离的时候,沈思让我下车。我以为他变卦,一脸受伤和恐惧的看着他。我知道我只要用这种眼神盯着他,他就会心软。
 
  他没有,只是催促道:“下去。”
 
  我抽着气,慢慢的下了车。有那么一瞬间,我不敢相信,我那么仔细的盘算和谋划,我那么小心翼翼的不在他面前展露我的本来面目,我等了这么久,原来什么都没有。
 
  我蹲在路边,一时有一些不知所措。
 
   我看见沈思的小货车慢慢的离开我,在路的尽头转了个弯,就消失了。我慌乱的把脸上的眼泪擦掉,靠着电线杆,我暂时想不到其他的办法了。
 
  可是我没有等多久,便看见沈思还是开着那辆小货车,回了头。
 
  他在我面前停下来,甚至有些惊诧的问我:“你哭什么?”
 
  我狼狈哆嗦的爬上车,我向后看了一眼,后面车厢还是堆的满满的啤酒箱。
 
  “你不是送货吗?我问。
 
  他的语气冷淡:“送过了。”
 
  “那些……”我指着后面的啤酒问。
 
  “少了一箱。”他回答。
 
  我忽然感觉出来某种不对劲来,我看见车的仪表盘上多出来一叠红色钞票。厚厚一叠,有旧有新。
 
  “送什么货,这么挣钱?”我问
 
  沈思目光游移的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看着沈思的脸,倒吸一口冷气。
 
  忽然间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沈裕非要等这么久才告诉我沈思去了哪里,在做什么。
 
  沈裕在等着沈思犯更大的错,拿他更大的把柄。
 
  “那箱里面是海洛因麻古还是什么违禁枪械、管制刀具?”
 
  沈思嘴角一哂:“对我有区别吗?我有未来吗?不然呢?”
 
  “这车?”
 
  “没错。”他语言稍稍滞塞:“你告诉我,我没身份证、护照和钱,我还能做什么?我连……”
 
  “你疯了吧!”我冲他吼。
 
  他微笑着看着我:“这就是我的处境,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推人跳井的是我,往井里投石头的还是我。
 
  “那你吸吗?”我小心翼翼的问。
 
  “我吸烟。”他看着我:“我选择慢性自杀,得肺癌好过失智跳楼。”
 
  我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来的还不算太迟。我在心里默默发誓,从今天起,我来拯救你。我也来做那么一回救世主。
 
  “我这样,你还跟我混在一起吗?”他忽然认真的问,我看见他闪动的睫毛和微微发抖的嘴唇。
 
  如果要报复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什么都不必说,只要嫌恶的甩开他的手,然后大声喊着要下车就可以了,一定一击必中。
 
  我想过报复他的,从他永远对沈谊偏爱开始;从李简告诉我,他不碰沈谊,他只用我和李简来代替沈谊开始;从他告诉我他永远不会喜欢我开始。
 
  只是我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我的仇恨譬如朝露短暂。
 
  我立刻垂下头,羞涩道:“让我养你吧。你不要做这些。”
 
  我看见沈思眼睛里面情感复杂的涌动了片刻,眼神变得清明,他的手贴上来,还是同一种问题:“我有什么好?”
 
  被捕获的野生老虎会问驯兽师“为什么是我?”吗?
 
  命运没什么道理可讲。我自己也算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打他的主意的。我惊讶的发现,我居然也可以不是因为钱,才如此钻营。
 
  我凑近他,吻他:“因为,我一直都喜欢你。”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过去听过无数次的台球入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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