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两岁半的孩子受到前所未有的惊吓,喉咙里的呜鸣声让感官正常的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中年男女终于看不下去,男人压着火高声问:“叔,你可想好了?卖给七瘸子,以后老幺可就回不来了,弄不好,他们得搞残……”
“回来做什么?回来吃我的米,糟害我的钱?”老头扒拉开挡路的中年男人,显然手劲极大,壮实的中年男人被枯瘦的老头一胳膊给搡到墙上,身后的中年女人同样被失心疯的老头一巴掌推倒在地。
姚旺捂着肚子一直在追老头,在老头要走出院门的时候,突然扑上去,抱住老头大腿,喊不出来的嗓子像困兽一样发出奇怪的声音,张嘴咬住老头大腿肉。
面色紫红的老头“嗷”的一嗓子,攥拳砸在姚旺头顶,姚旺仿佛没痛感一样,不松手,不松口。
刘五紧跟跑到院子里,见状,上去一把抢过姚旺的弟弟,他刚才听中年男人说这孩子要卖给什么七瘸子,他猜应该是之前把姚旺摔在电线杆上的那个男人。
五大三粗,满面横肉的混混。
如果他猜得没错,这个两岁半的孩子以后就会是窑村繁华中心马路上的‘爬行物’,这是他在窑村住的那段时间,经常听到的词汇,马路‘爬行物’指的就是那些残废到沿街乞讨的孩子,瞎子,聋子,缺胳膊少腿……
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每天哭声响亮的孩子,四肢健全的孩子要经过什么样的‘加工’才会变成马路的‘爬行物’。
老头俨然成了一个杀红了眼的畜生,托着撕咬在腿上的姚旺,转回身去追刘五。
“管闲事儿,没好下场,儿子就得给老子挣钱花……”
刘五把吓傻的小孩立在墙边,拿掉堵住嘴的破布,小孩浑身抽搐,痉挛的手脚成利爪状,单薄的胸腔起伏的幅度很大,仿佛下一刻就会窒息死亡。
刘五慌乱间一直顺小孩的前胸后背。
忽然,小孩一声尖叫,刘五猛然间回头,只见老头捡起半块红砖头,高抬起后对着姚旺的发顶砸去。
刘五蹲在小孩面前,扭头向后瞅,第一反应起身扑过去,可是他别扭的姿势延迟了他的动作,他起身的同时,高声喊:“姚旺!松手!”
中年男女显然没想到,老头会捡砖拍自己孙子的脑袋,这一砖下去,人就完了。
一时间院里院外,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有人踹开木栅栏门而入,刘五和中年男女在屋门口向姚旺跑去,不知多少人同时奔向一处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穿过刘五腋下,比所有人都快,摔炮一样砸在姚旺身上。
这一砸,力道不大不小,老头被撞的身形一晃,抓着红砖惯性落下的手,正好偏砸向覆着在姚旺侧身的小孩头顶。
“啊!”
惨叫声尖刺,破嗓而出,一半划破空气,一半咽回腹中。
刘五和中年男人冲过去的惯性,让两人同时推开了枯瘦的老头。
老头仰面朝天倒地,粗喘声刮擦过声带,仿佛有十几个人在同时喘着粗气。
中年男人两手捞起已经翻白眼的小孩儿,不住地喊:“老幺!老幺!老……”
姚旺随老头一起摔在地上,一手撑地,痛苦的支起上身,怔怔的看着满布鲜血的小脸,两眼翻上的白与灼目的血红,在一个两岁孩子的脸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五被那张布满鲜血的脸,刺激的没了呼吸。
眼前忽然泼过大片的鲜红,漫天漫地,裹挟他整个世界,里里外外,血腥味充斥着他所有的嗅觉……
“砰!”子弹穿太阳穴而过,带出喷张的鲜血,如妖冶荼蘼的罂粟花,瓢泼的鲜血从他头顶淋下……
“啊!!!”女人的尖叫永远是噩梦的根源,也是唤醒噩梦的良药。
刘五回神时,骤然间回笼的呼吸,以及周遭混乱的叫喊声,让他明白自己还活着,死了的那个不是他。
姚旺疯了一样厮打此时躺在地上打滚的枯瘦老头,中年女人和男人跪在已经没了气息的小孩面前,男人喊,女人哭。
刘五散尽了力气,仰面朝天,一屁股坐在墙根处。
很快,片区警察来了,120跟警车前后脚,一齐停在平房院前。
看见警车,刘五慌乱溃散的神经,一下收回,所有意识回笼,他趁人多杂乱,翻墙出了姚旺家。
躲进距离姚旺家不远处的破房子里,听着人声嘈杂混乱,哭声,喊声,咒骂声,以及麻木的玩笑话。
车胎撵过土路的声音,渐行渐远,除夕看热闹的人群,散的格外快,没过多久,仿佛又回到了,他清晨回平房时的寂静。
除了,冬日风声依旧。
日落西斜,西北风乍起,肆虐着刘五栖身的断垣残壁。土坯房被风一吹黄土飞扬,飘洒下,混着落日余晖,有种萧索的美感。
刘五强迫自己短暂的闭了两秒钟双眼,酸涩生疼的眼皮上下合起,锈钝了般磨砂着眼珠。只是两秒,噩梦仍旧不依不饶,瓢泼的鲜血兜头而下,穿过太阳穴的子弹,带出罂粟绽放似的‘花朵’……
“呼~~~”
天终于暗了,黑暗给人以恐惧,也给人以勇气。扶着土墙起身,粗糙的墙面刮过手心,触动了五感。
刘五站直身体,听着或远或近的炮竹声。
除夕到了。
他侧头看向姚旺家,竟然有光亮,很微弱,明明灭灭。
明白那光亮是什么,刘五腿脚不受控制的走向姚旺家。
他没救得了姚旺,也没能救下两岁半的孩子。
就像伍强曾经说的,他是一个无情的人,对谁都一样,养不熟的狼崽子。
他承认,也不完全认,他是无情,却并不是对谁都无情。
只是,对给予他破败一生的人,格外的无情。
中年女人蹲在院里,院中央放着姚旺之前洗衣服用的大铁盆,里面堆着尚未燃尽的黄纸钱。
“呜呜呜……造孽呀!还是个孩子,造了什么孽呀这是!”
“行了!大过年的哭,丧不丧气!”中年男人站在女人身后,没好气的抬脚踢了女人后腰一下。
女人哭着回头骂道:“看看你们家人做的孽,丢人的是你们,杀人的也是你们……”
男人突然爆吓一声:“你有完没完!不过离婚!”
女人像被掐住脖子一般,突然禁声,不哭不喊,只是漠然流泪。男人喊完转身出了院子,往不远处另一间平房走去。
女人把最后两把纸钱扔进火盆,起身往屋里望了一眼,也走了。
刘五站在门外听完,与女人错身而过。经过院中间烧纸钱的大铁盆,往里看了一眼,少的可怜的纸钱燃尽,纸灰没覆盖住盆底。
里屋,姚旺跪在炕上,拿着湿毛巾,正在给小孩儿擦脸。
刘五站在门口,胃难受的痉挛起来,说:“我帮你。”
姚旺手上的动作很机械,一遍一遍的擦拭,一遍一遍的投洗破洞毛巾,刘五进去把血红的一盆水端走倒掉,又换上一盆新的。
如此反复,直到盆里的水清澈,姚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炕上平躺的小孩好像睡着了,脸蛋很干净。
刘五目光移到姚旺侧脸,问:“火化还是……”
姚旺突然开口,轻声说:“哥哥,我弟,他是傻子,到现在也不会说话,你说,把他卖给七瘸子,当个要饭花子,是不是比死了强?”
刘五心理慢慢下沉,双脚有千斤重,身上却没了份量,飘飘摇摇的好像下一刻就会升空飞起来。
姚旺讷讷的看着那张白皙透明的脸说:“我害他,被砖头砸,我害他,当不成,要饭花子,我这个,哥,就是……呜呜呜……”
破破碎碎的不成话,呜呜咽咽的也不成调。
刘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他托着重若千斤的脚往土炕边走了两步,上身前倾,伸胳膊抱住哭的颤抖不停的姚旺。
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意外来的太快,太凶,以至于让一个心智还未成熟的孩子心生自责,把所有的罪全揽在自己身上。
哪怕退一步,结果如此不堪,姚旺竟然生出了退让的心思。
如果这样,姚旺这一辈子怕是要毁了。
刘五一手抱着姚旺,肩头的衣服被泪水打透,他抱着人回了自己的房间,背上包,用军大衣把姚旺一裹说:“知道哪有卖棺材的吗?”
姚旺哭的眼睛没了型,使劲睁大也不过是一条细缝,“窑,窑,窑村,有!”他停了停说,“哥,我,没钱!”
刘五大手胡乱擦过他的脸,强压着堵的死死的嗓子说:“我借你,你留下,还是一起去。”
姚旺目光定定的看着里屋土炕上躺着的小孩儿,想了很久说:“哥,能给我弟盖上棉被吗?我跟你去。”
姚旺不知是傻了,还是伤心疯了,给小孩摆布成侧卧,屈膝,头低下垫了枕头,身上盖了两层厚被子,还念念叨叨的说:“我弟喜欢侧睡,面朝我,不枕枕头,不行,还怕冷……”
刘五听不下去,闭起眼,满脑袋浑浑噩噩,恨不得自己这会儿一头厥过去,恨意浓浓的从心底升起,他多想一步上前,把盖在那个孩子身上的被子掀开,撇掉枕头……
两滴泪砸到地上,他忽然清醒,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眼前一切在泪水的滤镜下,模糊到美好一片。
立在地上的姚旺套了一圈柔和的光晕,侧卧的小孩仿佛在笑,庆祝他离开了这个恼人的世界。
姚旺走三步摔两跤,刘五拎起他,甩到自己后背,背着去,背着回。
回来时,他臂弯里夹着一口小棺材,做棺材的爷爷听说了这事儿,棺材打了折,还送了一大包纸钱,两条挂清。叮嘱他们一堆不过三岁的孩子白事怎么做,可是刘五没记住,他猜姚旺也没记住。
姚旺一路像是疯癫了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哭不笑时就会不停的说。
“哥,警察说,我弟太小,营养不良,火化了,骨灰都没有……哥,老不死,从今以后顿顿有饭吃了……哥,你说牢饭好吃吗?哥……哥……”
刘五被他一声一声的哥叫的头皮一寸寸发紧,发麻。
疯癫的姚旺坚持要陪弟弟再睡一晚,无知无畏的十岁小孩,大脑里没有鬼神的概念,上炕抱着弟弟真的睡着了。
刘五在外厅靠着墙站了一晚,烟头扔了一地。
大年初一,清晨鞭炮声中,烟雾缭绕的外厅,被晨光一照,美成了凝固的画。
‘画中’姚旺抱着弟弟从凝固的烟雾中走过。
也许这时的姚旺就如许多年前的他一样,还不知道,逝去的就会永远失去。
作者有话要说:
逝去的就已经失去——《后会无期》
第11章 想打猴
侯岳站在门前的台阶上静候要送上门的两人,一手捏着大红二踢脚,一手夹着点燃的烟。
熟悉的大众辉腾从小区大门驶入,抬杆落杆,十几秒后,车子缓缓开进小别墅前的停车位。
车窗降下来的同时,刘仙儿从车里探出头,喊:“猴崽子,你敢仍……”
侯岳冲刘仙儿乖巧的一笑,吸了口烟,看准时机,烟头对上炮捻子,一秒后:“呲……乒!乓!”
二踢脚扔到台阶下,离车不到两米远,二踢脚威力无穷的两炸,直接把院里停的三辆车都给炸报警了,一时间竟比除夕炮仗还热闹。
趁刘仙儿和老猴还没从车上下来,侯岳赶紧又抓起一个二踢脚,点燃后,扔进距车门最近的雪堆里。
炮仗掉进雪堆,头一声闷响,第二声直接把松散的雪堆炸了个漫天散花。
雪花四散落在刘仙儿刚盘好的头上,气的刘仙儿不顾形象,甩着新年刚买的包,去打侯岳。
老猴胡撸了两下头顶的雪,又气又想笑,嘴里骂着“熊孩子”,眼睛里却都是宠熊孩子的笑意。一边乐一边看老婆大初一的打儿子,时不时还给两句中肯的评价:“对,照屁股打,脸,哎呀!别打脸,多大人了,揍屁股蛋,大腿根也行,诶!好!”
二层小别墅的入户门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个四爪拐棍,在台阶上骂:“就知道打孩子,给你能耐的,猴儿,往姥姥这儿跑呀!”
侯岳满院子上蹿下跳,入户门一打开,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往门前那么一站,仿佛一尊闪着金光普度众生的菩萨。
屁股上挨了一包后,侯岳果断躲到老太太身后。
刘仙儿一手叉腰,一手指侯岳,冲自己妈说:“您就惯着他,无法无天了,用手拿着炮仗点,多大能耐呀!你怎么不上手点炸|药包呢!”
老太太一听侯岳用手拿着炮仗点燃,回头给了侯岳一记慈爱的白眼,满布皱纹的手,擦掉满脸的汗说:“就你淘,你和你舅你俩就欠你妈这样的收拾着,”老太太说完侯岳,转头跟自己姑娘说,“行了,打也打了,人家教训孩子都是关起门来训,你可好,追着满院子跑,也不见得能打着他几下,一个小区就看你俩上蹿下跳,也不知道谁能耐!”
刘仙儿差点背过气去。
四个人,两前两后进了屋,关门训孩子。刘仙儿训儿子,老太太训姑娘姑爷,反正谁也没占到便宜。
反正侯岳是这么想的。
离家出走至今未归,侯岳已经在外浪了半个月。除夕下午左佑回了唐城,他实在没办法才来了姥姥家。
他真是怂到姥姥家了!
刘仙儿从包里抽出一打纸递给老太太,说:“你看看你儿子和你外孙合伙干的好事儿,可别说我能治得了他俩谁,我谁都管不了!一个不结婚上学上到35,逃婚还给他逃出气节来了,看看,酒吧卖了,”说着又把一张卡仍在茶几上,“卡也不要了,这劲头,是要跟您死磕!”
老太太带上老花镜翻着合同,甲方写着儿子刘弘的名字,乙方为什么写着外孙子侯岳的名字?
老太太下拉眼睛,炯炯有神的双眼从镜框边缘看向侯岳。
侯岳在老太太面前,乖巧伶俐的笑一端出来,老太太先是叹了口气,无耐的说:“乖孙儿,给姥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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