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了卧房门前,两人环顾左右,再无他人,谷粱以晴正要破门而入,为长铭伸手拦下,转而找了一扇不曾锁死的窗户,两人前后潜入房中。
长铭静伏于地,听得三人呼吸绵长,两弱一强,虚无间还藏着兴主的气息,思及洛江红的卿子前不久生产大事,也就了然一二。随后蹑手蹑脚将房内帘帐通通放下,再擦亮火折子点燃烛台,床榻上传来一人咕哝声音,长铭便确定洛江红此番在劫难逃。
谷粱以晴同长铭一人一边据守床榻头尾,彼此对视一眼,而后等长铭点头示意,两人同时掀开床帐,长铭一眼便见洛江红尚且熟睡,验明正身,将人一把自床上拖下,摔在地上,谷粱以晴抢上前来,趁着洛江红大梦未醒将人三下五除二捆了个结结实实。
床上女人听得响动,眼皮微微一动便于睡梦中的痛苦与世长辞。
洛江红见到她身体猛然抽搐,随后再无动静,一时间不知道是梦是醒,只能傻傻地望着一具尸体,身体仿佛坠入了天旋地转,期盼着下一次睁开双眼依旧是高床软枕。
然而身前的绛元断然抽刀,鲜血溅入他的双眼,染得一片赤红,那般灼心止痛终于令他清醒,如被人抽去力道一般扑倒在地,在一阵响动后也不知等了多久的宁静。
“你……你……”洛江红以为自己神智崩溃,却是痛心疾首地发现自己尚且吐字清晰,“你是谁!”
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为他日思夜想,熟悉无虞,话到嘴边就是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谁。
“宁武军第七营长,李长铭。”
长铭嘴唇翕动,落在洛江红眼中也分外朦胧梦幻,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徐徐转过刀锋,将刀身贴上洛江红的脸颊,即便鲜血尚且温热,也抵不住刀锋原本冰凉。
他想起,那把刀,叫天下飞霜。
“你在干什么!”
洛江红的双眼一瞬间沦落疯狂,声嘶力竭的吼声惊醒摇篮中安睡幼子,哭声乍起,烛光催动,身影恍惚,夜空死寂——可无人在意,只有长铭为这啼哭转身,缓缓步向一边摇篮,手中横刀不曾半分松懈。
“李长铭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当初你执意同另一个兴主成婚!为什么又要嫉妒杀人!”
“洛江红!”长铭一声呵斥,掷地有声,余音不绝,摇篮中婴孩猛然止住啼哭,洛江红也怔怔地看着他。
“你以为自己是谁?我又是谁?!如今死到临头,还想着春秋大梦!你谋逆造反,当有此报!”长铭猛然转头,眼中再不是往日冰冷深邃,只留下了不共戴天,手上横刀不紧不慢地举起,足够洛江红看明刀上血迹一路向下滑向刀柄。
“不……不要!”洛江红立刻想到了什么,以全身气力一时挣开了擒住他的谷粱以晴,扑向长铭脚边,头脑在青石地板上狠狠一磕,血流如注,哭天抢地哀求道:“长铭!我求求你,看在我们往日交情你放过孩子吧!什么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啊……”
长铭垂眼,转头看向别处,伸脚将他踢出几尺之外。可怜洛江红即便心痛如绞,也无奈手脚捆绑,只得痛苦地在地上来回蠕动,长铭见此不过一声冷笑,令谷粱以晴将人看好。
“营长……那个孩子?”
经谷粱以晴提醒,长铭那不绝于耳的哭声才钻入长铭心中。他俯身细看,孩子弱小可爱,眉宇之间还见得父君母卿的模样,几次将手放到了孩子颈边,却只是轻轻抚摸孩子稚嫩的脸颊。
“国法尚且可容刺配充军,我又为何要杀害无辜稚子……”长铭低语呢喃,转而对谷粱以晴道:“将洛江红押出去,好生看管,再唤楚广良来见本官。”
“是。”
处理了洛江红,便该是高世晋。
即便顾玉儿哭得肝肠寸断,也救不回身首异处之人。她浑然忘却身后尚且一人高举屠刀,只是抱着高世晋的头颅,浑身浴血,撕心裂肺。
长铭听得她的哭声,恍惚之间似乎见到了顾小舞日渐消沉的哀恸模样,眉头皱起,本抬起持刀右手,而后略一犹豫,又缓缓放下,交刀于左手,蹲下身去,正要抚上顾玉单薄的脊背,余下一些无济于事的安慰……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高世晋已死,他又如何对顾玉儿言说,她可以像顾小舞一般度过余下的日子,形单影只。
“唔……”
一杆通身乌黑的长【】枪早他的手掌一步,将顾玉儿一枪穿心。绛元温暖的身体轰然倒下,双眼哀戚未尽,手中挚爱不舍,那一枪带走了她的心脏,她的性命,和她最后的痛苦。
“司福罗逸景!”长铭听得自己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鲜血喷溅于脸颊尚且有着滚烫的知觉,诧异与盛怒之下只觉得双眼盈满心酸,就连方才垂下的长刀也在轻轻挣动——李长铭并不想杀顾玉儿。
“为什么要杀她!她是顾大人的女儿!难道我们放一个人还难吗?!她可以回到顾小舞身边,可以远走他乡,只要她活着!顾小舞只有这一个亲人,就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逸景看了他一眼,只是冷冷收枪,上前越过长铭,取走顾玉儿一束头发,小心收入怀中。
“七营长,处理其他官员,而后在三才胡同口等候本官。”
逸景直径走出门去,留李长铭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相连的几家宅院燃起熊熊大火时,已经过了四更天。
其实是失火,是投毒,又能如何呢?到了明日,圣上就要以冒犯上官之罪名,将洛江红捉拿下狱,不出三天,就可说洛江红病死狱中,余下万般冤屈,都是圣上一句意外而已——长铭眼见火光冲天,如是想着,转头对楚广良叮嘱几句,便往三才胡同口,寻逸景而来。
长铭几番猜想逸景是为寻顾小舞而去,可又不敢相信逸景还能去寻顾小舞,直到两人在顾小舞门前停住脚步,他的手已经握上了天下飞霜。
若是顾小舞痛失爱女,必杀逸景……
出乎预料,逸景尚未叩门,顾小舞却是自己打开了大门,灯笼照应下,长铭在她的双眼中察觉了期盼与绝望。
长铭不明白为什么一人的眼中能有如此情愫。
顾小舞并未言语,只是手指颤颤巍巍地接过逸景递到她面前的一缕长发,脚步踉跄后退一步,长铭正欲上前搀扶,却只能看着她步履蹒跚地回了厅堂,将门反锁,随后漆黑的屋内传来一阵响动。
长铭焦急之下便要冲进房内,逸景在他身边坚决伸手拦下。
“不要打扰她……”逸景声音嘶哑地说道。
“一定要这样吗?”长铭锲而不舍地问他,好似顾玉儿留有生还的希望,可心底却又以顾玉儿的血提醒他,人死不能复生,“只能这样吗?”
“你不会懂的……也不要去懂,也许自踏入官场的那一天,就注定了她此事孤独。”
那夜没有月光,没有烛火,没有人知晓顾小舞是否流泪,也没有人知道尚且有一对君卿不远不近的终夜守候。
“我一直以为,我终于盼到了将洛江红挫骨扬灰的时候……我领着以晴在他的府邸见穿梭,时不时想着,我该如何羞辱他,如何折磨他,将心中恨意好生发泄……可我的心情,比起我想象中平静许多,就这样饶过他,也不再多说什么此恨无期……”长铭的额头抵在逸景胸前,轻声如细水地说道。
“这样没什么不好的。”逸景摸了摸他的头发。
“跟我说说吧,顾大人的君人,是什么样的人?行晟曾经告诉我,她君人的死,也是她的授意……”
“顾小舞的君人啊……”逸景解下外衣,披在长铭身上,神色悠远地絮絮说起。
“我是经由苏盛意认识她的。那时她的君人尚在人世,苏盛意寻了一天有空,让我去相府见见顾小舞,可左等右等,不见顾小舞前来,苏盛意情急之下,亲自领人往她家中而去。可没曾想到,她的君人将她双腿打断,周身重伤,囚在屋内……苏盛意将她抢了出来,带回相府救治,细问才知因顾小舞意图参加国试,私下学习,被她的君人发现,便将她一顿痛打。”
“岂有此理!”长铭愤然道:“分明朝廷准许,却连学习一事都要东躲西藏!”
“因为在他们眼里,绛元若是多有智慧,便不好管束,不愿服从,更不愿养育孩子。”逸景亦是冷笑以对。
“然后呢?”
“苏盛意叫她不要再回家去,安心在相府准备国试选拔,可顾小舞坚决不从,以家为重。苏盛意感慨满腹才华,耽于私情,却又阻拦不得。两个月之内,但凡见她,莫不是鼻青脸肿的模样,苏盛意亦是恨之哀之。直到有一天,她昏死在相府门前……”
“她怎么了?”
“她的孩子……受不得君人殴打,不幸小产。”
长铭哑然惊坐起:“小产?绛元天生体质所致,若是小产,岂非九死一生?!”
“对,苏盛意连番请来宫中御医,寻得千百好药,才得令她起死回生。几天之后,她与苏盛意便寻了我,令我杀了她的君人,了断她的念想,也了断她可让人把柄之意。”
长铭沉默许久,喟叹道:“我一辈子都做不成第二个顾小舞。”
“你只要做李长铭便好。”逸景对他道。
“难怪我当初前往吏部,听闻许多谣传,其中就有苏盛意标记了顾小舞这一说。可这分明无稽之谈,且不说顾小舞早已有了标记,那些人也不该如此妄自猜度。”
“有人以为兴主绛元就是奸情其中,可苏盛意确实不是因一己私情决定江山之人。”
两人窝在一处,说了许久悄悄话,天色泛白之时,长铭忧心忡忡地望向纹丝不动的房门,目光忽然落在地上,挣开了逸景便上前去。
“你怎么了?”
“这是……”
逸景随他看去,可见地面上一滴血迹,若非长铭目光敏锐,当无人可察觉,那不过是浩淼黄沙中一颗心的陪葬。
门外传来敲门声响,惊天动地,逸景恐打扰了顾小舞,便急忙上前开门,撞上火急火燎跳入院中的柴瑾礼。
“我方才听闻……高世晋府上……”柴瑾无力再说那许多,便问逸景,“顾大人如何了?!”
逸景尚且无法作答,就听得身后门扉吱呀响动。
长铭起身望去,顾小舞嘴角尚且余留一丝干涸的猩红,同样是不足为外人道。
“本官无事。”顾小舞对柴瑾礼说道。
那一瞬间,长铭落泪了。
很久很久以前,顾小舞请求苏盛意杀了自己的君人,而在不久不久的第二十六七章 ,顾小舞的欲言又止也是在暗示逸景——既然女儿背叛了,那就杀了。
养那么多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而顾小舞的可怕就在于,装得一副软弱的模样让甘标放松警惕,却比起谁都坚定不移,心狠手辣。
甘标想着以顾玉儿钳制顾小舞,可是顾小舞将计就计把他反杀了。
第103章 第九十八章 大厦将倾
长铭:我这么机智亲爱的你知道吗?
逸景:我知道你又调皮了!
甘标早起收拾停当,正欲出门上朝,却料想不到家中仆役惊慌失措来报,说甘仪到了。
“宰相大人不上朝离去,光临寒舍,莫非想给下官训导一番?”甘标撩起一甩衣摆,当仁不让地于主位上落座。
甘仪倒是并未计较悠悠然端起茶盏,言笑自若地说道:“尚书何必如此尖酸刻薄?你毕竟是本官亲生兄弟,手足情深,自然不想看你逢人尴尬。换做本官是你,今日早朝一定好好告假,在家休养才是。”
甘标眉头一拧:“你这是什么意思?”
“昨夜三才胡同失火,接连烧了几家,无一人生还。”甘仪抬眼,看着甘标脸色越发惨白,轻声问道:“甘尚书以为,圣上今日要以何等罪名惩治洛江红?”
甘标已是面如死灰。
甘仪神情冷峻地看他一眼,放下茶盏,漠然起身,作势拂袖而去。
“站住!”甘标用最后的力气一拍扶手借力站起,“你还知道什么?!”
“你说呢?”甘仪转头看他,“官场二十年,你依旧愚不可及。当初那一刀置你之兄长于死地,可有想过,若没了我,你早早就被顾小舞等人扫地出门!”
“你……”
“为时晚矣”,甘仪微微抬头,倨傲而视,“你自作聪明,多番挟制,谁能料想顾小舞若无此等魄力,苏盛意如何将大业托付?”
言罢也不看甘标面容呆滞,兀自离去。
屋内寂静良久,门外守候的仆役终于忐忑问道:“老爷,上朝……”
“滚!”
甘标一声怒斥,将仆役吓得连滚带爬而走。
直到天子退朝,顾小舞才往甘标宅邸中去。分明是朝阳高起的时候,可室内幽暗,不过偶然偷窃了光影,乍一看去朝阳亦可为夕阳。
甘标颓靡地呆坐在椅子上,也无人知晓他这般姿势过了多少时间,无人问津这种沉默是否手脚麻木。
他只是在顾小舞踏入房中时,说了一声:“你居然来了。”
“下官今日早朝听得变故,故而前来探望尚书大人。”
甘标没有应答。
“事出蹊跷,恐怕洛江红一事已然暴露,大人莫要担心,圣上并无责怪之意。”
“少在此处惺惺作态!”甘标终于双目赤红地嘶吼道:“洛江红的罪名还没定下,就有侍从自宫内传来消息说是你为本官说情,才令本官幸免于难!你分明是早早得到了消息,却有意为之,再来故作好人!什么为本官殚精竭虑,从谣言那件事开始就是你从中作梗,在本官面前伪装无辜!”
“甘尚书!”顾小舞高声呵斥一声,甘标便是气得浑身颤抖,也不敢多发一言,“此事无凭无据,休得信口雌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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