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戟,容千戟,原谅我……”
重断说得急促,火潮攻心,血还在流,抹了容千戟满背。
他低头去咬容千戟的耳廓,后者被咬得一声吃痛,惊叫出声,又感觉重断用力极大,一只手钳制住了他的后颈,火热的嘴唇却仍没有停止对自己的掠夺,一股血腥味堵住他的气息!
重断急切地去捉他的舌尖,像当日吮吸白玉般地弄他,不带情欲,不带温柔,满是绝望和告别一般,容千戟心里一惊,攥紧他的衣领,刚想讲话,重断慢慢放开了他的唇。
眼前的重断,已隐约变了个样,容千戟被药性迷得愈发昏沉,朦胧不清,只觉得重断用炙热的额头抵住他的,又去吻他的鼻尖,最后,最后他听见重断附在他耳畔,声音已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重断,迄今在世已两千年,是伤口与仇恨创造了我。但这些,我都不恨。”
重断嗓子破了,说的话断断续续,血流得多少他再顾不上,见容千戟快要闭眼了,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容千戟的掌心,扣住合好。
“只恨不能与你,朝朝暮暮。”
话音一落,重断伸手捏上容千戟的后颈,像捏住了何物,猛地一扬手,将此物抽出容千戟的体内!
霎时间天宫通透有如白昼日光,破室而出,万丈明灯高起,齐齐亮于殿中……
此物长约一尺,通体亮白,在空气中散发着银光,柔软似筋脉,又一节节凑得如软骨。
重断手执这一体内之物,目眦欲裂。
情根。
容千戟的,情根。
将情根捧于双手之上,重断仔细端详一阵,抬臂,曲肘,不顾体内那斥异的不适感,把这情根一寸一寸,镶嵌入了自己的后颈之下,背脊之中。
龙王的脊背,白虎的脊背,皆存过这一情根。
曾经是他遗失在天地间的东西……他找回来了。
情根入体的那一刻,容千戟颈间挂的那玉雕龙也跟着强光一闪,化作了玉睚眦。
这玉雕龙在重断身上待得太久,早就沾染了魔煞之气,如今变成了嗜杀喜斗的凶兽睚眦,口衔一宝剑,目中暗藏凶光,浑身裂口上下灌了重断的血,隐约看着,倒像一块养了许久的血玉。
血玉不详,重断也不详,但此物就是留给容千戟防身护主的。
反而愈是杀伐果决又穷途末路之物,愈能付出一切。
容千戟脸上的泪痕重断不敢去擦,怕擦得他一脸的血痕,依他的性子,醒来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估计得拿着那铜镜左看右看,唤来门口的蟹姐儿,端些瑶池的圣水来。
小龙王小时候便是这般,十分在意他那张脸,一点点伤痕伤口都不行……等会儿心上人要来带他去人间并辔纵马,谁惹了小龙王不悦,招惹得起?
情根入身,容千戟对情爱的记忆全到了重断身上,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以容千戟的视角,把所有事件都看了个通透。
祈殿门口的雪,容千戟讲过的漫天细碎,遍池亭水的蟾宫院落,常衔来二月落花的神鸟,起名为踏雪的神驹,月落后寂静的长安城,人间上元节绘了相思山水图的夹纱灯……
还有,原本笑眼乌浓,转盼多情的天界小龙王容千戟。
落泪成丹,呵气吐云,怒极来电,悲极降雨,一张皮相举世无双,龙角琉璃般透明,浑身如玉,颔有明珠,真当是三界至宝。
也是他的宝。
重断思及此处,以手背去触碰容千戟的脸,还有些凉,然而重断喉间的伤口已止了血,虎纹也从鬓角消褪不少,眸中沉厉之色亦淡去了几分。
他把容千戟放到床上,盖好被褥。
“容千戟,你在我心上待了两千年,”重断哑声道:“但,两千年仍然太短。”
即使都是神仙。
也是长生不老皆有得,风月琳琅乃奢望。
那一日,轻烟散尽,天界呈窅冥之色,明逍得到重断诏令后化了流水赶到龙王寝宫,却不见重断。
只见小龙王一人躺在龙床之上,以棉被盖身,睡相沉静,嘴角还带了笑。
他的手微微张着,里面躺了一只棕编的蚂蚱。
①引用《太上感应篇》。
第二十六章
从龙王寝宫内出来,重断的双耳已生尖翘,双目赤红,都分不清眼仁眼白。
暂且派了明逍在宫内看好容千戟,十二魔君日夜监守,自己此去一别恐再无回头之路,若是出个什么闪失,上千个头颅都不够他入魔来砍!
重断阴沉着脸步入南天门外的雪中,门上衔精火燃光的小妖连忙摔下来跪着,“将,将军,心神大人四处寻你,说是有要事……”
重断见他大了胆子来挡路,浑身煞气一时间收不住,魔性入了心,还未得发作,身后传来唐翦一声怒喝:“重断!”
他见着心神几乎是跌撞着飞过来,扑到他跟前,手里握着不知哪儿弄来的法螺,险些硬塞进了他嘴里:“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五方鬼帝你镇压不住,地藏菩萨也会放他再世,若要保三界安宁,容千戟重振天宫,便只三界之外的佛能有如此大权!你现下是要去找那不知道哪个佛,自寻死路,是么?!”
他正昏昏欲睡,却见龙王寝宫的方向忽亮如白昼,心术催动,虽身处百里之外,却靠法术眼睁睁瞧着重断将情根自小龙王背脊抽出,再打入自己体内。
这样一来……岂不是所有事情又回到了终点,只不过重断什么都记起来了,容千戟却又遗忘了?
见重断不讲话,低垂着眼不去看自己,只是伸手接过那法螺,拿在手中把玩。
唐翦隐约都能看到重断的掌心已化出些利爪,鬓边虎纹占了大半张侧脸,眉目俊朗如初,只是那眼里是无边的赤红。
唐翦抓着他的双肩,骂道:“亏你在冥界待了那么多年!地藏菩萨《本愿经》你可读过?有地狱名为大阿鼻,千万亿劫,永生……”
“永生不得出,无间是,阿鼻也是,”重断淡淡道,“我早已想好,你莫要再劝我。”
唐翦一惊,他一直以为重断早早料理好冥界纠纷乱象,是为了带容千戟重新投过凡胎或是去哪个别人寻不到的隐秘之地度过余生,没想到竟然是选了这一条路,诧异道:“早就?什么时候?多久?”
重断开口,声音已变得似砂纸刮过般喑哑:“有一回,人间需龙王施恩,我带他入过凡尘。”
唐翦猛地想起来那一次,忽觉无力,万万没想到重断那么早之前就有过最终接受佛法的审判与镇压这一结局,又问道:“西天如此之大,又为何是须弥山?”
重断放了权力,放了爱恨,像是把什么都看得淡了,身上也无佩剑,一字一句认真道:“须弥山供着燃灯佛,是过去佛。我心中执念憎恨皆为过去事,想彻底放下屠刀,还只有燃灯救得了我。”
寒风呼啸过耳畔,他继续道:“救我,救三界,也救容千戟。”
唐翦看他褪去一身玄甲,看他那带有厉色的面容,长发束冠,也不过是个少年人。
他忽地心疼了,当初在蒿里山接到重断时,亦是小小少年,一身污血,跪在鬼帝座前,也不知是魂是魄,只是挺直了背脊……
见唐翦不再接话,重断伸手从腰间幻化出一把臂长的凶神之器,手掌合拢,将其郑重交与唐翦手中,道:“将此物送上离恨天,扔入灌愁海中,作废罢。”
斩龙戟。
重断一手铸造,又要一手毁掉的斩龙戟。
上古皆说神兵武器用久了便会有灵气,这集天地精华的惊天神器也自带些死物不该有的东西,每面对容千戟时便自动裂口的怪状,唐翦是见过,也听过灌愁海之上仙姑的说法……
见重断欲走,唐翦急道:“重断,你此去千生万世,佛法无边,倘若再无可回转之机……”
重断不屑:“本就无回转之机。”
“佛界跳脱三界五行之外!就算你再回来,已是几千年后的景象,光阴寸短,千秋荒唐,你……”
“寸短无妨,”重断哑声道,“那便荒唐!”
后来,真当如重断所言,此去一别再难回。
唐翦再见重断之时,已是十日之后。
那日,西天须弥山燃灯佛亲降天宫,携二三罗汉布法场于灵山之上,福恩喻道,敷坐说经二十四时辰,才燃五茎莲花灯数千盏,将原本昏暗的天界照了个透亮。
燃灯佛为过去佛,生时孤独,一切身边如灯,也是记忆在容千戟心里最深的一个佛。
世间传说他擅擒妖收怪,拯救三界水火,将八劫超于生死,是婆娑世界第一古佛。
燃灯佛来天界布场,审判白虎监兵神君重断,一时间三界震动。
重断虽然搅得三界一团糟,但从未滥杀生灵,刀尖所指之处,无非是他所恨之地,所恨之人。
在外人看来,他一生斗天斗地,残暴勇猛,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唏嘘不已。
那日唐翦作为冥界之主来了此次审判,获了特许跟着重断从南天门一路走到灵山,昔日将帅二人,皆不得语。
唐翦怕明逍那小子按不住劫狱,便画了结界封他在冥界,暂时不得出来。
十日不见重断,唐翦发现这人明显平静了许多,手上被佛珠环住不得动弹,眉宇间傲气仍存,却如覆霜雪。
四周皆是众仙,众神,佛法罗汉,肩挨着肩,脚踝靠着脚踝,围在云端,身后金光万丈,圣光高洁,都仰着头在看灵山法场。
他们交头接耳,又议论纷纷。
重断侧过头去,看灵山已迎来了春季,果然。
忽然云端一阵异动,重断顺着众仙神的方向看过去,见是龙王天帝,乘着銮驾来了。
众神跪拜,恭迎圣上,此次审判三界瞩目,万象诸山,无不臣者。
重断看那玄鹤绕侧而飞,銮驾上,容千戟金身玉骨,郎艳独绝,端得一副红尘万丈皆不沾染的模样。
容千戟的面孔被珠帘遮住一些,明明隔了很远,重断好像都能在雪白的珠粒中窥见容千戟眼下的那一颗红朱砂痣。
若不是那銮驾边还有仙侍打了扇,这般妙相庄严,重断恍然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新佛现世。
不过他的小龙王,以如今修为与那善良坚韧的性子,今后定大有作为,说不定还真能成佛,排在人间某处的庙宇寺内,立在那处,供世间万人朝拜。
重断想起之前在人间看到的容千戟幼年塑像,当时明明不记得了,竟还能觉得眼熟。
爱真的是本能。
又等了半把个时辰,整整这一段时间,重断都感觉,那銮驾上的人在看他。
天判开审,霎时间日月无光,皆换作佛光注照,九曜长生。
燃灯佛手持法印自空中渐渐隐现,那佛光刺得重断几乎睁不开眼。
重断伏于灵山之地,眼前处处便是他与容千戟待过的地方,只见燃灯佛显像无形,是一簇佛团光晕,人形盘坐一般,声音也好似天际飘来:“重断。”
这名字入耳,容千戟浑身起了汗,心里如什么抓挠了,但他记不得任何,只感觉自己认识这个人,又不认识这个人……
燃灯佛静道:“仙骨入魔,非神非鬼,以邪力搅浑三界,你可认?”
他听到那人伏地道:“我认。”
“独闯冥界都城,寻族亲人,强改轮回为天道,你可认?”
“我认。”
“篡权夺位,拨乱二界,只为私仇,你可认?”
“我认。”
连认三罪,众神皆倒吸一口凉气,窃窃私语起来,容千戟心中不快,掀帘怒视一番,所有人才停下话语声,不敢多言,自从重断朝须弥山自认过罪后,天界重开,小龙王便有些恢复到了很早之前的性子……
燃灯佛的身形仍立于空中,周遭佛光正盛,继续道:“削天帝角,缚天帝尾,天帝退蛟,你可认?”
重断回答得极快:“我认。”
容千戟抓紧了銮驾龙椅的扶手,眼前珠帘晃荡得厉害,明明是在听这人对自己所犯下的罪状,却一颗心揪着疼……不知为何。
“擅改他人命劫,乱点生死姻缘薄,你可认?”
“不认。”重断答。
此言一出,云间云端站着瞻观这次审判的众人诧异不已,暗叹这重断好大的胆子,如今是连一条命也不想留了?
燃灯佛莞尔,道:“你只不过是狂心顿歇,但仍有一点痴未破。”
重断不答。
燃灯佛掌日月星天地人之过去,见他如此这般,似是已看惯,道:“今日审判,我判你忘却前尘,入修罗道成魔,享无边恶乐,生生世世不得再出冥界半步,或是即刻随我去须弥山作镇山石兽,待须弥山下雪,才能重归天界,司其前职。”
三界皆知,那须弥山自混沌初始,天地开辟后就一直为日光所沐,千万年来,别说是雪,连半点雨都未下过。
重断想起曾经在龙王寝宫殿门口见过的漫天飞雪。
容千戟立在雪中,拢紧鹤氅系带,用指尖一点一点地,拂去重断肩头的白。
他喉间又疼得眉头一皱,嘶哑道:“愿为镇山石兽,守须弥山,等一场雪来。”
燃灯闻言闭眼,静道:“若无因缘,诸苦便灭。”
缘起即灭。
重断一时间听不到唐翦在旁边喊他的名字了。
人一旦入了情海里,即独自生死,喜怒不控,重断要得多给得也多,因为他明白,如若他真的不求任何,这世间便真的不会给他留下任何。
他想抓紧,又不得不放开,奈何自己一身罪孽要还,天地容不得他不去承担。
所以,他选择,还容千戟一处至尊天地,一生岁岁平安,无忧无虑。
容千戟远坐在云端,像听不见周围乐舞笙歌,只是透过那琉璃珠帘瞧他。
重断想起曾经他年少出征,每次跨马提枪,乾坤在手,容千戟也是这般,被众仙簇拥着坐在那处,等他回来。
此次不同之处便是,一去不回。
燃灯佛身形变淡,即是回程征兆,带来的罗汉转起手中法物,三界众生跪地,叩头祷告,不敢去看云间佛光绚烂,齐齐道:“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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