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还记得,幼年阅遍天书阁万卷,知晓天界有个地方叫离恨天,上有一灌愁海,海内住一仙姑,专管人间风情月债……不像那月老,只道阴阳调和,举案齐眉!
当年,父皇便是坐化于离恨天之上,在离世时,恐怕是已将嗔恨心降伏,才得了个真正消失的结局。
容千戟赶着在第九日到来之前,化了龙形。
他通体玉白,纵身入云,腾于离恨天之上,紧接着去寻那灌愁海。
只身入这鲜少来过的无人之境,他见海上迷雾茫茫,暗色铺天,连一盏宫灯都无,浑身发冷。
他以龙身四处翻搅探照,都未见得那仙姑出来,只唤一声,不得回应,却听天边传来一低沉女声,如泣如怨:“陛下,两千年过,风情月债你与将军二人已偿还足够,切莫再来找我。”
容千戟一惊,与他有过纠葛的那人,果然是重断!
他怎么也记不起来,心道这仙姑居住得高,隐世多年,恐怕是对他与重断之事不屑再谈,便泡在灌愁海中半把个时辰都未出来,惹得那仙姑又哀怨道:“陛下龙体尊贵,在如此寒凉之水中待那么久做什么?”
“我忘了他。”容千戟道。
人声从兽体而出,略显怪异,容千戟龙身那兔似的眼下,拍打起的海浪倒灌,疼得他直皱眉,龙尾翻搅,都快被那股子引力吸了去,强忍道:“今日不请自来,略有打扰,可否请仙姑告与我,我们还了什么债?又偿了什么?”
见小龙王被困于其中仍固执得紧,仙姑也是见过那重断,不免心下惋惜,离恨天之上见过的是非太过于多,也早已向重断提醒过,小龙王对你有情,切莫再……
拗不过这年少的倔强之气,仙姑挥手拂去灌愁海上的浓雾。
她最终是心软了,道:“你所处之海内有一把重断不要的凶器,名为斩龙戟,曾名震一时,三界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容千戟龙身放松不少,以金丝须髯勾起海面的涟漪,听得不知为何眼眶发热,轻声问:“为何叫斩龙戟?”
仙姑一顿,继续说:“为重断复仇屠龙所用。”
容千戟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滴泪从眼中掉下来,汇入海里。
就好像重断如今去了须弥山镇守,就消失在三界之中一般,对容千戟来说,这本应不是无色无味,无知无觉的……
容千戟颤着声问:“那么,他屠了谁?”
“屠谁?哈,这斩龙戟能屠谁?”仙姑道,话语里听不出悲喜,“这凶器一近你的身便会裂缝……只道是有了灵气,与主人感情互通。”
仙姑语毕,见容千戟隐痛的神色,略有不忍,但仍把话说了完:“如此天地神兵……”
“它为你成刃,为你锋利,为你破碎,又为你沉入海底!”
容千戟全身一震,震得海面高涨几分,他都未听得仙姑继续讲,离恨天之上忽地雷雨晦冥,龙吟哀号。
一条通体羊脂玉白般的神龙,双翼交缠,盘旋入水。
他猛地一头扎进海里,潜入深渊,要去探那把斩龙戟,似是发了狠一般,定要把那物件给找出来!
夜里,离恨天风雨交加数时,待晨星落下,人间长安城的打更到了数三,容千戟于寒凉海水之中浸泡许久,才纵身出水,腾于空中。
他以尾翼搅起一寸长兵器。
那兵器出海,再露锋芒,只见青锋乍现,裂痕四起,乃是那天地神凶,白虎将军的斩龙戟。
仙姑见了那神器,有如见将军面,不禁叹道:“神仙纵是有通天的本领,也逃不过这一劫。”
她低下眉眼来,以指端去拨弄跟前秦筝。
“可笑这世间千百种结局……唯生离最难相忘。”仙姑道。
“这并非结局,”容千戟道,“不过是插曲。”
语毕,容千戟谢过仙姑指点,化回人形,将那斩龙戟用一捆大红绸包裹起来,背于肩上,回身望过这灌愁海无边无际。
他忽然明白为何这处名曰“离恨天”,又何为“灌愁海”,又为何专掌情爱风月。
欲望养情,有情则伤,伤则爱别离,则求不得。
忧愁倒灌,汇集成海,此等感情又非仙人应所得,处三十三重天的顶端,便是为给众仙神告诫……爱如持炬,轻易碰不得。
风一吹,那火便会烧手。
当龙王的身影消失在灌愁海尽头时,仙姑起身,拂袖又召回了迷雾掩盖波涛,心道这便是世人眼中的情爱妄断。
永远都在迷局之中,汹涌澎湃。
离恨天之上,无非是佛法无边。
万物色像,日月虚空……佛法常讲因爱故生怖,无爱便无忧无怖,可容千戟不认同。
他想起冥界阴间,亡灵进入轮回之时要上那还魂崖,在桥上饮过孟婆汤,区区一碗汤就能忘却前尘旧事?他不信。
在他的意识里,人都来自爱中,最终也会回到爱里。
须弥山距离恨天并不远。
今日是最后一日,重断镇压在须弥山之下,燃灯佛也算做过自己的几日师尊……如今得赶在天亮之前抵达佛界。
容千戟腾云而起,在空中摸索了来路,终是选择了前往雪窦山。
雪窦山也在那三界之外,路途遥远,一路他掠过日月星辰,见山川长河,忽然觉得场景如此熟悉,像是有谁也曾带他领略过一番顶端的景色。
会是重断吗?容千戟一颗心跳得极快。
容千戟寻到未来佛时,后者正在雪窦山之上的千丈岩边,周遭佛光普照,身披袈裟,左手捻了佛珠,化形为布袋和尚,望着他笑。
这未来佛乃弥勒佛,量大福大,可容天下难容之事,容千戟年幼时见过他几回。
弥勒佛听完他的来意,拨弄垂肩双耳,笑问道:“你过去爱他,现在虽情根已断,但本能仍旧爱他。你为何不去找现在佛和过去佛,却舍近求远,来雪窦山寻一个未来的我?”
三千世界之大,诸佛无量,互相供养恭敬,力量无边,皆为各星宿出世,也各司其职,自是要求也求个准路。
只见容千戟背扛一斩龙戟,行动略有迟缓,听完此问,面色倒是从容。
“三千世界之大,过去可抛,现在已知,唯独未来最不可知。”
容千戟喉头不知为何哽咽起来,他感觉到一股力量冲破了他的背脊一般,炙热滚烫,咬着牙继续道:“但,我只一事最看得通透……”
他缓抬起头,不卑不亢,目带恭敬,眼底之色纯澈非常。
“便是会爱他千万载,即便生世再不相见。”
①引自吴昌龄《辰钩月》。
第二十八章 最相思
黎明欲晓,须弥山山林之中,惊起无数飞鸟。
佛界无边无际,三千世界围绕须弥山为中心,旁边九山八海,雪窦山便是其一。
现下弥勒佛发菩提之心,震得佛界一声巨响,有如洪钟击山,万丈云烟自雪窦山升腾而起,夺目非常,隐约有龙吟声破层而出……
天宫牵连着略有震感,众神归位,仔细判断后确认那声音从佛界传来,几乎无人敢轻举妄动!
仙侍小兵们只道是哪处的龙又……
可如今三界之内,还能吟啸自如,有灵识的龙,不就只剩龙王一条了么?
这世间只剩那一虎一龙,便再无其他了。
天宫众仙震惊之色精彩纷呈,暂且不提。
容千戟化龙腾空越过佛界虚空,折返回须弥山,路程漫长且疲倦。
约莫过了好几个时辰,他才落到那须弥山的山脚,抬头望去,发现这山体已高出湖面八万四千由旬①,山直无曲,华草繁锦,山腰围一圈云霞,乍一看,倒有些像天界的灵山。
方才未来佛大慈大悲,以发菩提心,上求佛道,下化众生,助他了化此难。
菩提心名为“药”,可根除各类疾病,寂灭人心烦恼障,而容千戟这一障,正是出在了重断身上。
弥勒佛将菩提心融进容千戟的身,以袈裟扬出佛光万丈,道:“容千戟,你为天界之帝,执掌众神,前半生却奔波于爱恨之间,如今恩怨已了,当竭力以渡苍生。”
“且看余生得幸,来日再定功过。”
语毕,容千戟明显感觉那菩提心已融化在骨血之内,心里像有一股热气横冲直撞,瞬间抬头,眼里已是如镜清明。
他与重断此生心有灵犀过,现在,也终于感同身受了一回。
紧接着,容千戟便与弥勒佛匆匆告别,夹云带电,只身来了这须弥山。
一碧万顷,天光虹霓,东方日出已要越过山头,这第十日马上开始,重断自要行刑。
容千戟飞身腾起,可这须弥山望不见顶,待他寻到入口时,那金光已漫过了顶部的树梢。
偌大山洞之内,阴寒湿冷,容千戟背着斩龙戟,如雷劈一般止步在距离刑台几步之外的地方。
洞顶生了些花枝藤蔓,背有飞瀑流水,而正中间那一处散发着微光的刑台之上,他看到了他的重断。
那人站在石铸的台上。
一身玄甲,云头鸟靴,红披似火,他背脊挺得极直,下巴微扬,脸上已不见了当初年少不知事的张狂……
远看,却还是记忆里的那般模样。
“重断!”容千戟几乎是跌撞进来。
重断原本沉静的眉目却在看到容千戟的那一瞬间瓦解冰消,再听见容千戟的声音,耳边有如炸开一般。
是容千戟。
是他的小龙王。
他立在原处,极力想躲,心下痛得难受,根本不想让容千戟见到自己此般模样,直到容千戟毫不犹豫地跳上刑台,重断都还未回过神来,眼神紧紧盯着容千戟,像想要留住什么。
容千戟同他一起站在刑台之上,双腿都在发抖。
他伸手想去捧重断的脸,却只听重断嘴唇轻颤道:“千戟……天亮了。”
旬日已到,佛界须弥山行刑。
日照金光彻底泄入洞内,重断的下半身,连着背脊小腹已开始化作灵石,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容千戟喘着气去抱他,手心方才碰上他的背,只摸到一手刺股的冰凉,再往脊梁处看,灵石已裹上他的后脑勺。
容千戟自醒来之后再未落过泪,如今像控制不住一般地,眼泪不要钱,不要命,汹涌出眶,他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话语再讲不清楚:“你究竟是为何,又一次丢下了我?”
重断大恸,不答他话,只轻声道:“你不要哭。”
容千戟摇头:“你等了我九天,对不对?”
“千戟,”重断不答他的话,唤他的名,只定定地看着他,沙哑道:“你不要哭。”
他见容千戟落泪,心如刀绞,下意识想用手去接那落了一地的甜丹,却忘记双手被灵石覆盖已裹定在身侧,浑身动弹不得。
“你,不要,哭。”
容千戟听不进劝,想去阻止那灵石继续行刑,可奈何他一天帝怎么可能敌得过佛法,重断胸口已被灵石钳住一般,呼不出气,张张嘴,一双眼里藏了无数句话,却再也说不出口来。
“雪神滕六,她是雪神,她说不定能让须弥山下雪,定有办法的!如今天宫春暖,她有闲暇时日,我去求她,求她来须弥山布雪,”
容千戟几乎语无伦次,“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人间,你说我的塑像好看,我说你明明更加好看,可我现在,不想看了,我不想看你了……”
现下灵石已攀至脖颈喉结,重断说话都困难,唯嘴唇能动,只是将目光紧紧锁在容千戟身上,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去记他的眉眼。
重断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处境,是什么样的世间。
他这一生无畏无惧,现在却怕得不敢闭眼,恐怕自己以后若再无机会现世,再无机会见这一张脸。
又或者哪日,佛祖开恩,将他入六道轮回……且不说那孟婆神是否还记得他,他只怕投胎再世,再认不出容千戟。
他允许自己犯一次这样的错,但绝不能容忍,再犯第二次。
可如今容千戟,哭着在他面前,看着他身“死”,问他为什么,要第二次抛下他在这三界之间。
容千戟不知他此时在想什么,只是抱着这大半尊石像不撒手,眼瞧着那灵石再附上重断的耳廓,喘息着气,哽下喉间一点上涌的血气。
“重断,你且听好,”容千戟缓缓道,“我会等须弥山下雪……我等你。”
灵石即将覆上重断嘴唇的那一瞬间,容千戟踮起脚,捧起他一张已冰凉了半边的脸,吻他的唇。
容千戟不太懂,只顾着撬唇深入。
重断的吻,先是火热深情,温柔得像世间最好的一坛酒,醉得容千戟身心俱败,几乎快要融化其中,眼下一颗痣发烫发红。
二人吮吸纠缠,又烫伤彼此,容千戟喘着气吻他,闭着眼不敢看,直到唇角剩下的一抹温热都化了寒凉坚硬,最终才痴痴分开。
一人一石像,皆泪流满面。
重断已化了山石神像,镇压须弥。
他最后留在世间的神情温柔无比,若不是那眉宇间存了丝与生俱来的凶煞之气,那高大宽阔的背脊,那一身玄甲铁兵,哪里还看得出来,这是一尊战神神像。
少年剑眉星目,紧抿薄唇,下颚鼻尖带了金色光辉,英姿飒沓。
目光所到之处甚窄,窄到只有一个他的小龙王。
容千戟椎心泣血。
外面的天彻底亮了,鸟鸣声四起,应当是先前被未来佛施法吓得惊散的那群鸟儿又回了山中,容千戟苦笑一声,居然有些羡慕起它们来。
他伸手去摸这石雕神像的料,只觉乌黑粗糙,那坚硬的砺感磨过指腹,刺得他浑身一激灵。
容千戟盯着那手腕青筋冒出来的一些,眼睛微微发红。
明明就是一只手臂,有脉搏,有肌理,为什么就是动不了了?
重断手腕上的红线,用肉眼瞧着十分浅淡,像哪位不知事的匠人不用心,凿得粗略,根本看不出有一道痕迹,更别提是一道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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