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拿的首要工作是参与修复喷泉池,那是西克斯图斯四世时代留下来的,尤利乌斯很喜欢,他想把喷泉池放在观景殿能看到的地方。这座喷泉池如今污迹斑斑,有不少地方已经磨损腐蚀,池中央的天使雕塑还断掉了一只手臂,约拿打算先把这个天使的手臂补上。教皇同意他每天在梵蒂冈要工作六个小时,并取消了白天不允许下山的禁令,但工作完毕之后他必须直接回到山上打理猪圈和猪群。在梵蒂冈的工作他可以按月收取工钱,每个月是1杜卡特。这个价格还是挺公道的。
杜乔在星期五早上到梵蒂冈,他来送颜料,并且向布拉曼特确认水神庙顶的配色方案。在经过雕塑花园的时候,他看到约拿坐在一根横倒的柱子上修复天使手臂。那画面使杜乔心动,只是约拿全然不知自己的艺术气质——他粗犷荒野,像一堵废石,只与尘灰和苦难为伴,他的美丽那么与众不同,是一种粉身碎骨浑不怕的自由浪漫。
杜乔看得走也走不动,干脆坐下来恭维他:“我该让你给我多画几幅画,艺术家先生,等你出名了,你的画就值钱了。如果哪天我落魄穷困,还能拿来换点口粮,不至于饿死。”
约拿哼笑:“我可以把我的工钱给你,反正也是你替我要来的。”
“哈哈,我只是开玩笑,我能养活我自己的。”
“你做的颜料我看到了,很漂亮。”
“是吗?你喜欢吗?你喜欢我可以做给你,你画画会需要的,修复这只手臂需要多久?”
“一个星期。最长不会超过十天。”
“能休息吗?一个星期休息一天总是可以的吧?”
“可以。”
“休息日我们可以出去玩吗?罗马还有很多地方我没有去玩过。我想去看看圆形竞技场,听说朱利亚路有技术高超的制造彩绘玻璃的工匠,我想去看看怎么制造彩绘玻璃的。我来安排安排我的工作时间表,下个星期二可以吗?”
约拿正在处理天使手指间的纹路,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好。”
第15章 在手抄本上作画
教皇的花园修复工程庞大繁杂,光是搭设完全部脚手架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约拿在进行对喷泉池天使雕塑修复的同时,陆续又为了几处木质顶层做了修复,他还为了设想中的剧院画了不少素描,包括水神庙内占据整幅墙壁的壁画、拱门和玄月壁的装饰画等。
就在水神庙开始搭建时,布拉曼特给了约拿另一件出人意料的工作——为教皇的手抄书画装饰图。尤利乌斯正在制作一本全新的诗集,他邀请诗人和文学家写了不少关于罗马的诗歌,又在各地采集赞颂教皇的诗编绘成册。这位对艺术情有独钟的教皇陛下显然很在乎后世对他的评价,这本诗集不仅用来集合他在位时的功绩与荣誉,也是为著书立传的另一种形式。
诗集完全按照古法手抄本的制作方式来制作,挑选最好的羊皮纸,由书匠规划好版面,诗人们以优美正统的安瑟尔字体誊写诗文,然后再添加上华丽精致的装饰画。装饰画的工作教皇交给了布拉曼特,然而观景庭院的工作已经让这位御用建筑师分身乏术,他不得不把诗集交给信得过的画师来做,约拿因此分得了一部分装饰画的工作。
然而约拿从前并没有画装饰画的经验,面对布拉曼特的要求,他很为难。
与普通的草稿素描不同,手抄本的装饰画是一种十分精细不容出错的工作。这些画在羊皮纸上的图最大不超过170X90毫米,最小的,例如首字母的装饰画通常只有20X20毫米大小,在这样小的方格内描绘出精巧的图案不仅步骤繁杂,而且对于画师的技艺要求尤其严格。
在画图前,先用抛光石将羊皮纸表面打磨光滑,然后将纸面烘干以备作画所用。上好的羊皮纸在打磨烘干后会更加容易吸收颜料,避免透析现象。第二步则是用针尖在羊皮纸上刺点,将图案的轮廓刺出来,撒上石墨粉勾勒出轮廓线条;然后以银尖笔描线,经墨水笔二次描线,线稿才算成型;接下来就是上色的部分,大量金色将运用在装饰画上,胭脂虫红、群青、铅白、雄黄也是比较常用的颜色,因为大部分带有装饰画的手抄本都由权贵出资,所以也格外偏好鲜艳华丽、饱和度高的颜色。
但这次教皇的要求比较苛刻,他希望最好只用金色和群青——
“真是个奢侈的人物啊,”就连杜乔听了这个要求也感叹:“真的只用这两种颜色的话,这本书不知道得值多少钱。”
“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亚伯拉的《动物寓言》不就是以金色和群青为主的嘛。”安杰洛说。
“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候能用得着的颜料也没有现在那么多。”
“教皇既然想要显得华贵,那就华贵吧,谁让他是教皇呢。”
“这好歹也是本诗集,诗集弄得那么华贵做什么?”
安杰洛没有马上回答他,他正在专心压制手里的金箔,由于太过小心翼翼以至于没来得及答话。结束了手头上的活他才想起来另外一件事:“既然你的那位约拿先生接了这个活,为什么你还在这里?我以为你早早就去约会了。”
杜乔脸一红:“这是什么话,工作是工作,朋友是朋友。”
安杰洛装模作样地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每个星期增加了去梵蒂冈的次数、亲自运送颜料是为了见朋友呢,原来真的只是为了工作呀,那实在没有必要,叫修士们去就好了。”
杜乔好气又好笑:“你只管嘲笑我好了,等我和他去约会了,我看你们这堆烂摊子怎么办。”
安杰洛并不揭穿他,事实上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一开始他的确认为猪倌是个危险人物,然而杜乔和这个神秘的朋友结交后发生了不错的变化。在此之前,杜乔沉溺工作无心生活,也许是为了消解思乡之情,也许是在罗马人生地不熟无法与人交心,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偶尔也会看起来落寞沉寂。虽然安杰洛也是杜乔的好朋友,他和杜乔的内心世界并不交融。
猪倌的出现让杜乔变得开朗了,就连安杰洛也看出来,杜乔不再拼命地强迫自己工作,他有了自己的私人生活,工作之余学会了享受玩耍的乐趣,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个总是惦记的人,嘴角才有了更多会心的笑容。这是好事情。一个人的心里要是没有一个念想,岂不是像漂浮在水面的花瓣只能任由命运冲刷吗?无论这个人是个粗武的农夫也好,奇怪的猪倌也罢,只要杜乔能够认同就好。
回到颜色的话题上来——
“你们商量好配色方案了吗?真的只用金色和群青?”安杰洛问。
杜乔撑着头思考片刻,表情有点凝重:“我当然不认为这样好,但是教皇陛下的决定毋庸置疑。我想只要最大面积地使用这两种颜色就好,可以适当添加少量其他配色。”
事实上他和约拿已经研究了亚伯拉的《动物寓言》。
约拿倒是很喜欢这本书里的装饰画:“这两种颜色搭配起来很好看,即使大面积使用也无妨。适当增加赭红色可以起到调和的作用。红色看起来庄重大气,可以增加华丽的效果,在金色和群青这两种高饱和、光泽艳丽的颜色中,又能当作阴影使用。”
杜乔歪着脑袋朝他笑:“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么多话。”
约拿有点尴尬,他戴着面具的脸望向书册不说话了。
杜乔将他这种反应当作是害羞:“哎呀,我是在夸你呀,你的声音很好听,多说一些话我愿意听呀,别停继续,除了赭红色还有什么可以用的?”
“……和群青、金色相近的颜色也可以用,如果真的只用这两种颜色,成本也太高了,孔雀蓝、菘蓝、靛蓝、姜黄、雄黄也都可以拿来补充备用。”
“好的,我记下来,这些颜色我都给你准备适量,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不用。”
“不用准备太多。”
“好,我来看看这本诗集……这些首字母全部要做设计图案是吗?有钱人真是可以为所欲为呀,我记得小时候我们读的诗集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册子,哪里会有这么漂亮的装饰画?这张草稿真漂亮,你试过颜色了吗?可以看看效果吗?”
约拿把设计草图拿给他看,这是已经经由布拉曼特认可过的方案。其中一个以C字母为主形状的方格,在拱形字母中一个侧着脸的少年手端蜡板,微微斜视,他有一头深金色的头发,钴蓝色的眼睛,环绕他的拱形字母C如一轮明月,映照着身后由群青铺成的夜空。少年的面相和杜乔有九分相像,可以确定就是杜乔。如今作者将自己、赞助者、亲朋好友融入画面的事情已经是很正常事情,早就有无数先例,杜乔看到这幅头像很高兴。
“这是我?为什么要把我放在这里面呢?”
约拿犹犹豫豫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杜乔故意开玩笑:“你该不会是没有灵感了,所以把我随便放上去应付布拉曼特吧?”
约拿扭过头来,面具背后深红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少年,他端凝了一会儿,眼神十分认真,看得杜乔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微微发热。他察觉自己的心脏加快,呼吸频率也失常,不明白为什么约拿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过了一会儿,约拿说:“你的眼睛,很好看。”
杜乔的脸刷得红透了。他的确知道自己的眼睛颜色有种异域风情的美丽——很多人都这么说过,倒不是他自夸——但是这句话从约拿嘴里说出来,对他的意义显得完全不同。
“你的眼睛,”约拿继续说:“像夜空的心脏,像会燃烧的海水。”
杜乔在失焦的视线里似乎看到男人的手指抬起来,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他颤动的眼睫毛,粗糙的皮肤刮弄地他眼睑微痒。他用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发出尖叫,但心脏跳动的速度早就已经超出了负荷,让他喘不上气来。他不自觉地发出轻轻的呢喃:“嘤嗯……”
这时候,约拿把手拿开了,将诗集放在他手上:“这篇诗写的就是夜空,看到夜空的时候,我就会不自觉地想到你的眼睛。”
杜乔猛地睁开眼睛,正撞见羊皮纸上诗歌的第一行写着:“你的眼睛,像夜空的心脏,想会燃烧的海水。”他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把诗集随手扔下,仓皇地找了个借口:“我……我去茅房!”然后捧着脸快速地逃开。
直到茅房门口,他仍然浑身发抖、牙齿打颤,他捧着熟热的脸和混乱的脑袋,一时间理不出半点思绪,空气中像是有失去理智的声音对他咆哮:他对着我念诗!他知道那是情诗吗?他还抚摸我的眼睛!他不是个养猪的吗!什么时候罗马养猪的都会念诗了!他……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把我的头像给一首情诗做装饰画!
少年苦恼地蹲在茅房门口,像只不知所措的动物。过路的匠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也不在意。
这时,一个穿着红衣长袍的主教从他身边走过,关切地询问:“你还好吧,孩子?”
少年瓮声瓮气地说:“我很好大人,谢谢您的关心,请让我单独呆一会儿吧。”
主教没有多问离开了,他的仆人从后面跟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他叫杜乔,是圣朱斯托修道院的颜料制作师,最近圣朱斯托修道院可算出了不少风头。不过他的手艺也的确好,布拉曼特大人非常满意,已经签下了价值两百多杜卡特的合约。”
“哦?”主教挑眉笑道:“我还以为只是个长得漂亮的小孩子,原来有这么大本事。”
仆人赔笑道:“只不过是制作颜料的匠人罢了,哪里算是什么本事呢?您太抬举他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经过观景殿前廊,主教的目光不经意被远处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吸引了,他神色震动,皱眉道:“他怎么在这里?他是怎么进来的?”
仆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道:“您这些时间呆在帕维亚,在梵蒂冈的日子不多,所以还不知道,是布拉曼特大人决定让他顶替受伤了的助手,参与修复观景殿庭院。这件事已经请示过陛下了,他在这里工作已经有些时间了呢。”
主教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扭曲憎恶,他捏着拳头,将袖子攒的皱巴巴的:“一个下贱的猪倌,呸!就凭他也能踏入梵蒂冈!布拉曼特怎么会突然找到他?他疯了吗?他不知道这是个罪犯吗!陛下也疯了?我要去见陛下!我要立刻去见陛下!”
仆人将他拦住:“大人!阿利多西大人!您千万不可以去啊!”
这名主教正是弗朗西斯科·阿利多西,数次在教皇面前咬定约拿就是不祥之人的人。他的仆人知道他十分痛恨这名猪倌,劝说道:“大人,布拉曼特大人如今正是陛下的心头好,既然他看中这个猪倌,连陛下都愿意满足他的心意,您这个时候去面见陛下,实在不妥当啊!”
他的话马上拉回了阿利多西的理智,他愤怒的脚步停了下来。
仆人见他面色松动,继续说:“您想想,陛下惩罚那个猪倌是为了罗马的运势,也是为了他自己的运势,从前到现在,陛下都认为,您是出于对他、和对罗马无私的爱,才不得不忍痛叫他牺牲自己的孩子。如果您执意为难这个猪倌,陛下是否就会怀疑您对他有私仇?”
“哼,我和他有私仇又能怎么样?陛下还能把我赶出去不成?”
“当然不会,可现在的确不是时机,陛下已经为战事不断头疼了,您就不要再加重他的烦忧了。何况,布拉曼特大人也是我们应该交好的,您最好还是别得罪他了。”
阿利多西不甘心:“难道就让这个贱人堂而皇之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吗!”
“反正也只是一个花园里的助手罢了,只要那个铁项圈在,只要陛下对他的忌讳仍然在,您实在不必急于此刻。以后的时光还长着呢。”
“不不不,我不能让任何他可能翻身的苗头长起来。”阿利多西咬牙切齿地说:“我要知道他是怎么进入梵蒂冈的,布拉曼特又是怎么认识他的,为什么会突然找到一个深山里头养猪的跑来修花园?去,去给我调查清楚,这中间一定有古怪!”
仆人连连点头:“是。”
第16章 险恶
仆人很快去而复返,并将打听到的消息回报给阿利多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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