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边呆久了,纪川已经彻底抛开自己前面二十多年的思维习惯了,开始下意识地追根溯源,开始不自觉地归结一切微妙起势的本因。
比如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时候离开了。
有些话就是刺,时时刻刻扎在纪川心上,每次到了快要习惯的时候,就会不凑巧地发现麻醉药失效了,梦也醒了。
“反正你总是要走,他还是得回头。”
“她梦见你手里捏着艾凡的眼睛。”
“然后艾凡亲自把那双手砍了。”
“最好的不一定就是一起走到最后的呢。”
“如果只是玩玩也就算了。”
“哪里都不合适,就说他能生出一个姓本森的孩子吗?”
“这不是你该过的生活,这对你不公平。”
“是他欠你一双眼睛,你甩开他根本不用有任何负罪感,因为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那以后呢。”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纪川怔怔地坐在办公室发了很久的呆,他知道艾凡放东西一贯的习惯,如果他真的想找,一定能在艾凡根本不带锁的抽屉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其实有时候真的会很想家。
纪川止不住地觉得自己现在受的所有委屈都是莫名其妙的,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于他到底只是个“外人”,就算明明迫不得已背井离乡的人是他、失去家人朋友的是他、必须拼命融入这个陌生环境的还是他。
等他回神时,外面的天已经很暗了,警局里静悄悄的,老迪克也没有上来催,仅是坐在他的保安厅里望着虚空抽烟,纪川是感激的。
纪川:“您下班吧,抱歉了。”
门卫换班的时间是四楼最后一个人走出警局大门的时间,也不知道是谁定下的规矩。
老迪克点点头,扬手示意他先走:“老婆不让抽,我抽完这根就走。”
纪川记得那天晚上起风了,吹的他不自觉地想要抱紧自己,还记得那天自己绕了很远的路去一家很偏僻的老街区吃面,然后才开始找回家的路。
可能是路过帕维桥了,可能是没有,纪川也记不太清楚了,就记得那天在一个喷泉边上见到有街头艺人唱歌,原本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第一耳朵过去就让纪川走不动了。
法兰克斯的街头艺人不少,无论是繁华是市区还是冷清的街角,三五不时总能碰上几个,但这是纪川第一次听到中文。
每一个音符都清清浅浅地敲在他心上,黯哑、苦涩,却并不沉重,曲调和声音带着奇异的和谐,纪川不懂乐理,但他听得懂词。
“固执的唱着苦涩的歌
听他在喧嚣里被淹没
你拿起酒杯对自己说
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
唤醒我的向往 温柔了寒窗
于是可以不回头地逆风飞翔
不怕心头有雨眼底有霜
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
守着我的善良催着我成长
所以南北的路从此不再漫长
灵魂不再无处安放”
简简单单的一串口哨让纪川终于记起自己身在何方,身边前前后后路过的人有很多,但更多的目光停留在纪川身后七彩满开的喷泉上。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
支撑我的身体厚重了肩膀
虽然从不相信所谓山高水长
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宽恕我的平凡驱散了迷惘
好吧天亮之后总是潦草离场
清醒的人最荒唐
好吧天亮之后总是潦草离场
清醒的人最荒唐”
一曲终了,那人要走,纪川立马追上去拉住了他,这是他为数不多说话不过脑子的时候:“你不唱了吗?”
那人身上只是简单地背着把吉他,摇摇头要走。
“你再唱两首吧。”说完纪川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自己拽在男人袖子上的手,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他办不到,他觉得现在好像只要自己一松手,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
男人终于肯回头正眼看拽住自己的中国人,忽然扯出一个恶劣的笑:“我再唱,你要是哭死在这里怎么办。”
纪川下意识摸上了自己的眼睛,温热潮湿的触感让他当即就愣在了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男人的长相。
瘦瘦高高的个子,头上戴着鸭舌帽,帽檐下是一双宝石一般漆黑浓稠的眼,凌厉的五官轮廓却带着几分稚气,纪川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眼前的很可能只是个孩子。
“你……”
男孩打量着眼前温和无害的东方人,几圈下来突然就来兴趣了:“你为什么哭?”
纪川哽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你为什么会唱中文歌。”
男孩不在意地答道:“我爸是中国人。”
纪川试探性地换成了中文,他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话语间的颤抖:“你刚刚唱的歌叫什么……很好听……”
男孩也说起了中文,只是远没有他唱歌发音来得标准,但话说很直接:“就因为你哭了?”
纪川一点不介意男孩恶劣的态度:“能告诉我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吗?”
“现在才七月八号,等到七月底你就知道了。”男孩一开口便全是孩子的顽劣,一点不像刚刚唱歌的人。
以及男孩似乎并不想轻易放过他:“喂,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纪川失神地摇了摇头。
男孩狡黠的眸子里闪着兴味的光:“你要是告诉我原因,我就再唱一遍给你听。”
并不是纪川不愿意说,毕竟比起对熟人吐露心声,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说这些会容易的多,只是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原因:“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想家了吧……”
男孩抱着胳膊并不满意这个答案,纪川只得继续:“歌词,你的歌词让我……现在鸡皮疙瘩都还没下去,词是你写的吗?”
男孩摇头,看了看眼前悲伤几乎快要从眼里溢出来的东方人,终于还是反手取下了背好的吉他,悠然道:“不是我写的,我只是借来用用,我今天在这里唱这首歌已经唱了整整一个晚上了,你不是第一个停下来的,不过应该是我要等的。”
第58章 血玉(十)
艾凡最近在医院的这几天晚上都睡得不太好,他提前出院的事情谁都没告诉。
他带着盒饭先去了局里,料想纪川现在肯定还没吃午饭,也不知道这几天没人做饭他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可他刚走到警局门口就被老迪克拦下了:“纪今天请假了。”
艾凡一愣,赶紧让老迪克帮他拦车,他的眼睛看不见,从医院过来都是让路人帮忙拦得车。
虽然平时只要到了小区门口他就能自己一个人回家,但保险起见,他让司机将车开进小区停到了自家楼下。
只是他拿钥匙开门后见到的不是他的川川,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大男孩,十六、十七左右,带着攻击性。
没等男孩出声,艾凡便率先开口了,只是问的不是他是谁,而是——“纪川呢。”
男孩一哂,声音里带着笑意:“搞了半天这不是他家啊”
艾凡拧着眉毛直直地走到了男孩跟前,他感觉男孩应该是躺在沙发上的:“他带你回来的?”
男孩不置可否,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窝在沙发上兀自刷着手机。
看在这个小鬼刚死了亲妈的份上,艾凡懒得跟他计较,转身想要回房间里看看。
可男孩的声音从客厅里遥遥传来:“别费劲了,纪不在,你最好找找有没有什么东西不在你放的地方了。”
艾凡脊梁一僵,迅速拉开了自己的书桌抽屉,心里一凉——纪川的身份证不在了。
男孩见他怒气冲冲地从房间里出来,看戏似的吹了声口哨。
艾凡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现在有些发抖,他“看着”沙发上的男孩沉声唤道:“豆腐!”
这小家伙没有在他回来时去门口迎接已经算是稀罕事,好在现在仅仅是一声它就应了。
“喵!”软软的声音从沙发的某个角落冒了出来,原来正窝在男孩的外套里。
这会儿大主人一叫就出来了,翘着尾巴跳到茶几上蹭大主人的手。
艾凡拎着豆腐的后脖看了它好一会儿才松手,他转身便找到了纪川的包,发现里面的钱包果然被拿走了,又是一通翻后忽然摸到了什么,带着锡箔纸的触感,是几个小小的独立四方方。
几乎只是简单一捏艾凡心里便有了数,包装袋锋利的边角几乎要让他拿不住。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沙发上的大男孩不怕死的再次吹起了口哨:“哦哟,被你发现了。”
艾凡反手便将东西摔到了男孩脸上,吼道:“丘奇!”
丘奇挑起好看的剑眉,对于艾凡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丝毫不惊奇,晃荡着手里的避孕套恶劣道:“在呢。”
“纪川呢!”艾凡最后一点理智也被那几个散装的避孕套给磨没了。
丘奇挤着眉眼看他:“不是都能看见吗,你自己看啊。”
艾凡从一进门到现在确实知道了不少,尤其是关于这个叫“丘奇”的男孩的,无论是身世也好、学历也好、抑或是能力,他几乎都能现场为男孩做出一个档案袋了,可只要是呵纪川沾上边的他就不行了,对于纪川为什么带他回家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刚刚豆腐告诉他丘奇是昨天晚上被纪川带回来的,昨天晚上小主人还在,可它今天一早只是打了个盹人就不见了,丘奇也没有告诉他具体原因,只是让它不要担心。
丘奇到了现在还要跟他绕圈子,烦躁的艾凡一把便揪住了他的衣领:“别说得跟你能看见一样,说不说!”
丘奇立马叫嚷着举起了手,指尖还夹着被艾凡从纪川包里翻出来的避孕套,话里全是欠教育的挑衅:“噢噢噢,别激动别激动,警察可不能打人!”
纪川开门时见到了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了,他有些卡碟,说实话他还没准备好该怎么面对艾凡:“你们这是……”
丘奇一见纪川回来了便开始叫唤:“纪纪纪,快救我!”
看着揪着人小孩衣领的艾凡,纪川脑子里乱乱的:“艾凡你……你先把他放下来,你怎么出院了都不告诉我一声。”
艾凡将人狠狠摔回了沙发里,不答反问道:“你出去干吗了。”
纪川下意识紧了紧自己放在口袋里捏着钱包的手:“我……”
“你去哪了。”艾凡追问道。
丘奇在一边啧道:“你真是,都不让人进来说话。”
艾凡现在一点就爆,偏头深深的看了男孩一眼,面对艾凡毫无保留的凶狠,丘奇乖巧地比了几个“OK”,一拉嘴巴链就不吭声专注看戏了。
艾凡:“你拿走了身份证。”
纪川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逮了个正着。
见纪川不说话,艾凡开始焦虑了,他来回都踱步在自家的客厅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直接找我要就好了,我会给你的啊……是沃克吗,是他告诉你的吧。”
纪川:“是……”
话语间,纪川注意到了被丘奇晃荡在指尖的东西,一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比起无措,更多的是不快:“你翻了我的包?”
艾凡停下步子看他,像是一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是。”
纪川被艾凡强硬的态度彻底惹怒了:“你!”
艾凡整个背部绷得笔直,丝毫不退让:“是因为心虚吧。”
纪川被气的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而一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呵,我心虚什么,我有什么好虚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艾凡一个呲牙将头猛地偏向了一边,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跟我没有关系!”
纪川冷笑:“我们是上了床了还是领了证了,我拿我自己的身份证怎么了。”
艾凡瞬间就克制不住,抬手便将摆在自己身后的花瓶砸了。
花瓶落地后的巨大声响把豆腐吓的毛全竖起来了,这还是它第一次见两个主人吵架吵得这么凶,先前虽然也会有摩擦,但基本都不怎么能吵起来。
纪川凉飕飕的讽刺道:“原来你也会砸东西啊,我还以为你起码不会这么幼稚。”
可看在丘奇这个旁观者的眼里就完全不同了,其实从艾凡进门起,不止是艾凡在观察他,他也同样在观察艾凡。
他知道这个男人是从意外翻出避孕套起才开始彻底不淡定的,以及他听到了一句话——“他都要跟人上床了,你还瞎着什么都不知道。”
这句话像是谁曾经给出的预言,一直都被艾凡压在心底,直到他现在翻到散装避孕套,又听到纪川说出这话,瞬间就炸了。
不过就像艾凡说的那样,丘奇确实读不出纪川的心理状态,只是就算不读也能看出两人现在毫无疑问都气急了。
“幼稚?我幼稚?我幼稚也比你好!”艾凡一把夺过丘奇手里的避孕套就摔到了纪川脚下。
艾凡看不到,但丘奇看到了,纪川的眼睛都红了。
看着被甩到自己脚下的东西,纪川彻底失去了争吵的耐性,冷静地扔下一句“那就这样吧”就转身出了门。
一声门响过后便是两个世界,比起丘奇和艾凡,豆腐是最先有反应的那一个,纵身几个跳跃便窜到了门边,不住地拿爪子抓挠,时不时回头望着自己的大主人,意思不言而喻。
丘奇也没想到真的会吵到这个地步,他以为到最后会有握手言和的转折:“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已经帮他办好了护照和签证,今天提前出院就是为了帮他取证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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